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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王学良
“反看风月鉴”是理解《红楼梦》的一把钥匙。
“风月宝鉴”第一次登场,是在开卷第一回,作者交待《红楼梦》不仅叫做《石头记》、《情僧录》,东鲁孔梅溪也将之题为《风月宝鉴》。
正式“解题”是在第十二回“王熙凤毒设相思局 贾天祥正照风月鉴”。贾瑞因挑逗熙凤惨遭报复,冻恼奔波,又不加节制,不免有“指头告了消乏”等事,不上一年已病入膏肓。
拥有上帝视角的跛足道士前来救命,将一面镜子借给贾瑞,这镜子便是“风月宝鉴”。跛足道士交待:
“(这镜子)千万不可照正面,只照他的背面。”
正面是红粉佳人,反面是森森白骨,贾瑞沉迷于镜子正面,当日便命丧黄泉。
点题之笔关乎大关节。脂砚斋也在夹批中写道:
观者记之,不要看这书正面,方是会看。
脂砚斋是雪芹知音,也是文学批评的大家,只是评点式的论述失之过简,语焉不详,难以尽窥全豹,今人不免遗憾。
那么,《红楼梦》究竟该如何反看?事实上,《红楼梦》的几个重要主题都值得重新审视。
空空道人说《红楼梦》“大旨谈情”,从“情”的角度,这部风月鉴正面是贾瑞。贾瑞显然是警幻仙子所骂“皮肤滥淫之蠢物”,这类人悦容貌、喜歌舞,调笑无厌、云雨无时,“恨不能尽天下之美女共我片时之趣兴”。
反面是贾宝玉。贾宝玉是“意淫”者也,“意淫”一词首次出现于《红楼梦》,与今义完全不同,它的意思是“体贴”。宝玉在女孩在面前自卑、自轻、自我否定、自我牺牲。与玉钏儿一起,他烫了手,反急问玉钏儿烫着没有。龄官画蔷,天降大雨,他只顾提醒龄官“快避雨去罢”,却不在意自己也在雨中。受父笞打,黛玉来探,却只嚷不疼,希望黛玉不要伤心……
借写宝玉对女子的珍重体贴,实际上是在探究人与人应当如何相处,“体贴”在儒家的话语体系中,即是一个“仁”字,在礼崩乐坏时代,依凭对“仁爱”的坚守,宝玉是真道德的践行者。
这一层面的“反看”,与《金瓶梅》的内核相当一致。论起“皮肤滥淫”,在中国古典文学世界中,无出西门庆之右者。只有反看西门庆和《金瓶梅》的世界,才能理解东吴弄珠客所言:《金瓶梅》“盖为世戒,非为世劝”。也只有反看,才能理解“读《金瓶梅》而生怜悯心者,菩萨也;生畏惧心者,君子也;生欢喜心者,小人也;生效法心者,乃禽兽也”究竟是什么意思。
俞平伯曾说:
(读《红楼梦》者)凡情谬赏芳华,多情或伤憔悴,而良工苦心埋没多矣。
所谓良工苦心,正在于是。
但在“情”之一字上,《红楼梦》也体现出了对《金瓶梅》的巨大超越。“仁爱”构建在人与人的关系之上,贾宝玉却不局限于“人与人的关系”上,作为“情不情”者,无论星星月亮,亦或是花鸟鱼虫,宝玉可体谅其悲音,其情感之博大宽厚,比之《金瓶梅》已是更上层楼。
从更宏阔的主题来看,风月宝鉴的正面是“白玉为堂金做马”,反面是“白茫茫一篇大地真干净”。
以“色空”作为世界观基石的作品,在中国古典文学中并不鲜见,从这一点上看,《红楼梦》无甚特殊性。笔者始终认为,《红楼梦》前两回对“色空观”的论述流于浅薄,太过刻意。关乎主旨的《好了歌》和《好了歌注》一唱三叹,但从思想层面来看,取诸佛老,即便在同时代,也不过老生常谈而已。
这并非雪芹笔力不逮,实乃有意为之的“障眼法”。《红楼梦》之所以是独步古今的悲剧,在于雪芹认识到,不仅仅富贵不足依持,一切美好的品质,如仁爱、灵性、天真等都将归于尘土,最终“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
换句话说,不仅封建家族和封建社会将走向末路,一切令人无比感动的真善美,也终将走向虚无,这无疑是一出巨大的悲剧,同时也象征着“历史的终结”——人类社会无法走向更好的未来。他构建了理想世界一般的大观园,一切美好潜藏其中,但正如余英时在《红楼梦的两个世界》中考证,曹雪芹将大观园构建于污浊的现实世界之上,以水为例,大观园中最干净的水是从宁府会芳园中流出来的。这是在提醒我们,干净的理想世界是建筑在肮脏的现实世界之上。从大观园的命运来看,最干净的也终将要回到最肮脏的地方去。
和宝玉一样,曹公期待这个理想世界永远不变,象征真善美的女孩儿们青春永驻,但曹公却无情写出了一个与之密不可分的肮脏现实,直至这个现实世界把理想世界完全摧残。
宝玉的“宝珠、死珠、鱼眼”之论,同样是一处重要的暗示,它的内涵在于,一切美好的品质终将归“空”——佛家之“空”并非“无”之意,而是“有条件”之意,既然有条件,便不是永恒。要知道贾政年轻时也是“诗酒放诞”之人,宝玉这位“天下第一淫人”长大之后会怎样?黛玉长大后会不会变成赵姨娘?宝钗长大后会不会变成王夫人?
曹公没有明说,但确确实实已经给出了答案,一切美好都将走向终结。
反看风月鉴至此,回头再看《红楼梦》开篇中那句“无才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这十四个字,实在是字字看来皆是血,它包含一段极其独特的生命体验,也潜藏有一段无可弥补的遗憾和悲观。曹雪芹没有能力为人类的未来指路,他深知这一点。
在思想层面,鲁迅和曹雪芹具有某种程度的相近性,这是一种奇妙的巧合。鲁迅从来不曾坚信有任何希望,年轻时,将希望寄托于后辈身上,但仍然认为“铁屋子万难破毁”,只不过听将令而作,往往用了许多曲笔,平白添出一些希望。中年时将希望寄托于无产阶级,不久发现这不过是虚妄。至于晚年,鲁迅像是一头受伤的野兽,如他在《孤独者》中所写的那匹狼,在深夜的旷野中嗥叫,惨伤里夹杂着愤怒和悲哀。以至于他竟在《死》中写道:
我一个都不宽恕。
鲁迅的思想深刻但无比晦暗,他一生无所归依,到晚年思想上惶惶如丧家之犬,无立足之处。这并非是他个人的悲剧,也是中国文化的悲剧,依托中国传统的思想资源,即便用尽力气左冲右突,铁屋子也终究是万难破毁的。这是曹雪芹和鲁迅共同的局限。
但曹雪芹与鲁迅也有极重要的差异。曹雪芹的悲观中藏有几分犹疑,他对真善美仍抱有期待,至死依然。在书中,他对宝玉和闺阁中诸位女子倾注了太多的爱,在现实中,曹雪芹晚景凄凉,但即便落到举家食粥酒常赊的境地,依然批书十年,最终饥困而死。
这与他在书中传递的理念有些许冲突,合理的猜测是,正是那份犹疑和对真善美仅存的信念,支撑他度过了许多艰难岁月。而这正说明他的特别之处:曹雪芹,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者也。
如何破解“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也是曹公留给后人的一道试题。曹雪芹的答案是用生命来践行“爱人爱物”,即便他犹疑、不确信,甚至抱有悲观态度,但我们今天清楚,这一定是正确答案的一部分。
在曹雪芹那个时代,西方群星璀璨,伏尔泰、休谟、卢梭、孟德斯鸠……休谟天纵之才,在二十几岁写出皇皇巨著《人性论》,与曹雪芹乃至中国传统对德性的强调不同,休谟根植于基督教思想,认识到人的欲望不可驱除,但世界依然可能变得更好,方法是“用害处较小的激情抑制害处较大的激情”,他说:
我们确信,两种相反的罪恶并存时,要比它们单独存在时更为有益……绝大多数情况下,人类只能用一种罪恶来消除另一种罪恶;假若如此,人类就应当倾向于选择对社会危害最小的解决方式。
这是划时代的巨响,虽然是赤裸裸的性恶论假设,但他对人性有更深刻的体察——不是每个人都能成为宝玉,但每个人心里都潜藏有原罪,即便如此也没关系,世界依然可能更好。
同一时期休谟的好友斯密也发现了“看不见的手”——市场中每个人追求自己的利益,但往往能有效促进公益。人类发展从此进入了新篇章。
这是曹雪芹永远无法想象的答案,同样也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缺失的基因。而这也是“反看风月鉴”更深层次的意涵——曹公期待我们不断反思《红楼梦》,去寻找更丰富的答案,去以更广博的胸怀推动人类社会不断向前。
正如他本人就是用生命来反思《红楼梦》。
“反看风月鉴”的第三层次,我们抛开书中人物,抛开宏大的主题,回归到文学创作的技术层面。在创作上,除脂砚斋在夹批中已经列举过的“草蛇灰线、空谷传声、一击两鸣……背面傅粉、千皴万染”等诸奇书之秘法外,《红楼梦》至少还具备两大特点,其一是写得干净、写得透,非不世出之伟大作家不能为此。
以林黛玉进贾府为例,黛玉下轿:
台矶之上坐着几个穿红着绿的丫鬟,一见他们来了,便忙都笑迎上来,说:“刚老太太还念诵呢,可巧就来了。”于是三四个争着打起帘笼,一面听得人回话:“林姑娘到了。”
如果写成“于是三四个争着打起帘笼,带着向贾母房里走去。”是否可以?可以。但是没有写透,换成“一面听得人回话:‘林姑娘到了’。”气象大为不同,簪缨大族一丝不乱的规矩就在这半句里体现出来。脂砚斋也在夹批中写道:
此书得力处,全是此等地方,所谓“颊上三毫”也。
再比如第五回宝玉在可卿房里睡下,作者写道:
于是,众奶母服侍宝玉卧好,款款散去,只留袭人、媚人、晴雯、麝月四个丫鬟为伴。
写到这里完全可以停笔,但作者偏偏又加上了一句:
秦氏便吩咐小丫鬟们,好生在廊檐下看着猫儿狗儿打架。
款款散去的小丫鬟们没有被忘记,他们也得到了作者的关怀。
好的作家心网严密,不会遗漏任何细节,也能在行至水穷处后腾空而起,再上层楼。读诗当以“字”为单位赏析,而最顶尖的小说,一定要以“句子”为单位细细咀嚼,《红楼梦》显然是回味无穷的人间至味。
第二大特点,就是“逻辑”和“反逻辑”,也是这部风月宝鉴在文学创作上的“正面”和“反面”。毕飞宇曾撰以《水浒传》和《红楼梦》为例,深度论述小说的“逻辑”与“反逻辑”,吾以为深得“反看风月鉴”壶奥。简而言之,曹雪芹在文本中留下了浩瀚的“飞白”,这些不写之写,是《红楼梦》的另一个面向。
秦可卿的故事是极好的例子。可卿患病后,王熙凤前去探望,而且“好好地哭了一会儿”,但转身出了房间,曹雪芹却写“凤姐正在看院中景致,一步步行来赞赏”。要知道凤姐和可卿并非“塑料姐妹”,凤姐何以有如此行径?这是反逻辑的。
在儿媳去世之后,何以贾珍“哭得泪人一般”?这是反逻辑的,尤氏作为婆婆,在祭奠的时候胃疼了一次,没能参加,在葬礼的时候,又胃疼了一次。过分的巧合同样是“反逻辑”的。
类似的例子在《红楼梦》中比比皆是,但曹雪芹不是三流作家,他的“反逻辑”只能是故意为之,背后是一大通故事,在“不写之写”中,作者构建了一个我们至今尚不明确的巨大空间,那才是《红楼梦》之谜的“终极答案”。
以上种种,仅仅是“反看风月鉴”的三种理解,秉持“反看”的思路,一个更具深度、更加广阔的《红楼梦》和一个更加立体的曹雪芹逐渐舒展,逐步窥破层层云雾,方不枉费曹公十年批书,乃至饥困而死的苦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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