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一世界,再回首已百年身。
沉湎于中国传统哲学宇宙人生阴阳学说多年,我常常怀疑在宇宙的某一个角落,有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反物质自己与我一起欢笑哭泣,一起愤世嫉俗。只可惜“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丁肇中教授告诉我们, 物质与反物质的结合,会如同粒子与反粒子结合一般,导致两者湮灭,且因而释放出高能光子或伽玛射线。
甄宝玉、贾宝玉就是这样的一对人:他们有着共同的性情、喜好,他们共同厌恶仕途经济。最终他们见面了,虽没有 导致两者湮灭,释放出高能光子或伽玛射线,但彼此却只能互相嗤之以鼻,不欢而散。 最终奔向了不同的人生追求:贾宝玉出家,甄宝玉进仕。
何以至此?因为这对心心相印的知己彼此初见都在客套礼节,未能免俗。
《易·系辞上》:“书不尽言,言不尽意。”这该死的世俗、这该死的语言!
有人偷偷告诉我: 神瑛侍者投胎转世的是甄宝玉,而非贾宝玉;惟其真宝玉故不需含玉而生,惟其假宝玉则必须含玉而生 。甄宝玉无须用“通灵宝玉”护体,及至后来贾宝玉因失玉而迷失了“本性”,甄宝玉送玉时,便完全揭示出了事情的本相。正如林黛玉与林红玉相对一样,这就是以假出真,与“真事隐去”相对应。甄宝玉从未因任何原因而迷失“本性”,以客观真实性,证明着他才是真宝玉。
很平淡的一句话让我一夜难眠——如果果真如此,那么,林黛玉进贾府岂非今生还泪还错了人?这真是彻头彻尾的悲剧 !
有人说,年轻是一种罪过。因为年轻自以为是,因为年轻处处是抉择。
一个由盛转衰的豪门贵族需要的是家族中兴能臣,偏偏甄宝玉、贾宝玉却是“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 的人物。之于 名利世俗,闺阁是净土,女儿乃高洁之人;红尘是泥沼,男子乃污浊之物。
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是继续守住本性纯真,还是走入仕途经济使命?这是个矛盾。
先看看贾宝玉的知己,那些守住本性纯真的人们抉择的结局吧:秦钟为情而终,蒋玉菡回归平庸,柳湘莲出家入道。三个人三种不同的人生,虽不同,但殊途同归于本真。而甄宝玉,却违背儿时的本真,科考入仕,走向了完全不同的一条路。何其相异乃尔!
何以至此?
因为甄府被抄家,甄宝玉亲眼看着 “钟鸣 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步步走向“举家食粥酒常赊”,年迈的父亲艰难地支撑这个已破败不堪的家庭,他看到的更多的是责任——一个家族男人的责任。甄宝玉病倒了,在痊愈后仿佛换了个人似地:他孝敬父母、友爱朋友、悌爱兄弟;他要 显亲扬名,著书立论,干一番忠孝双全、立德立言的大事业; 他要活出个样来给爸妈看,给世人看,给自己看。
在人生的十字路口,甄宝玉已经整装待发做好了他的抉择,向着 家族中兴能臣奋进 。
贾宝玉,你呢?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夜雨霖铃终不怨。
何如薄幸锦衣儿,比翼连枝当日愿。
——纳兰性德《木兰词 拟古决绝词柬友》
孤独的人是可耻的。
英雄惜英雄,甄宝玉与贾宝玉终于见面了。“宝玉,我等你太久了!” 甄宝玉、贾宝玉异口同声道。
贾宝玉见到甄宝玉,想到梦中相见之景,并且素知甄宝玉为人,必是和他同心,以为得了知己,只因初次见面, 且又贾环贾兰在坐, 不便造次故用一些客套话极力夸赞。
而甄宝玉 素来也知贾宝玉的为人,只是可与我共学,不可与我适道。他既和我同名同貌,也是三生石上的旧精魂了。我如今略知些道理,何不和他讲讲?但只是初见,尚不知他的心与我同不同,只好缓缓的来。
他们初次见面小心翼翼,礼貌寒暄,保守探问,各自说些不着边的人情世故话。甄宝玉于是讲述了一番“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的仕途经济道理。
对于贾宝玉而言,甄宝玉是镜中的自己。镜子的特点就是内外映像一致,但运动的方向却相反。“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这样的相见,相见争如不见?见又如何,不见又如何?
“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林妹妹已去,纵有千种风情, 更与何人说?那甄宝玉原是与贾环、贾兰一般人物。只可惜他也生了这样一个相貌。我想来有了他,我竟要连我这个相貌都不要了!
从红颜知己林黛玉 魂归离恨天至今,孤独的 贾宝玉以为世上还有一人与自己相知的幻想彻底破灭了!贾宝玉从充满期待、怀疑、厌恶到最后想早点离开,无情的幻想就这样破灭了!镜子轰然坍塌粉碎,残酷而真实的客观世界就这样赤裸裸摆在面前——偌大的京城,偌大的世界唯有自己一人在坚持本真而已,这是怎样无望的孤独?否定他人的同时,自己却找不到自己的出路,这又是怎样的彻头彻尾的迷茫?
贾宝玉在大哭一场后,不久病倒了。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众人见到甄宝玉都是一片称赞,紫鹃竟一时痴意发作,因想起黛玉来,心里说道:“可惜林姑娘死了,若不死时,就将那甄宝玉配了他,只怕也是愿意的。”可笑的是在她的眼中甄宝玉与贾宝玉并无不同——人们大多只是关注表面现象,有谁又会去真切关心他人的内心世界?
甄宝玉马上要成亲了,见都没有见过的未婚妻是 王夫人做媒的李纨的堂妹 李绮 ,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下,他们缔结连理。
永别了,那个“ 你们这浊口臭舌,万不可唐突了这(女儿)两个字要紧。但凡要说时,必须先用清水香茶漱了口才可,设若失错,便要凿牙穿腮 ”的甄宝玉,出现在大家面前的已是贾府三姑爷。自此甄宝玉完全脱胎换骨,变得如此陌生,变得如此世俗,变得如此教人心酸。
“必得两个女儿伴着我读书,我方能认得字,心里也明白;不然我自己心里糊涂”的甄宝玉,毕竟也没有需要女儿伴着读书而考取了功名。甄宝玉,这一切的一切,是你的真实想法吗?你快乐吗?你幸福吗?
甄宝玉走上仕途经济的道路,他选择了重新拥有。
贾宝玉,你呢?
坚持,还是妥协?那一夜,贾宝玉并没有陷入沉思,他毅然做出了抉择。
他最终选择了出家,参加科举考试之后出家!
与甄宝玉参加科考目的不同,贾宝玉要的只是科考这个形式,只是为了给疼自己爱自己自己割舍不下的父母一个交代。科考前他走过来给母亲 王夫人跪下,满眼流泪,磕了三个头,说道:“母亲生我一世,我也无可答报。只有这一入场,用心做了文章,好好的中个举人出来, 那时太太喜欢喜欢,便是儿子一辈子的事也完了,一辈子的不好也都遮过去了。”
永别了,这个让我既痛恨又留恋,抛不开,放不下,却又走不进的红尘娑婆世界。人世间最大的痛苦莫过于明知不可而为之,明知荒谬而放不下,超越理想而超越不了现实。他不是甄士隐、柳湘莲,他并没有一无所有,甚至相反他所拥有的让大多数人羡慕。这一切的一切,从此都永别吧!
一切有情,皆无挂碍。
因为懂得,所以慈悲。他原谅了让他闻之色变的父亲,原谅了一切与自己恩怨欠还的人们,因为他懂得在红尘娑婆世界中的每一个人的无奈。在冰天雪地之中光着头,赤着脚,身上披着一领大红猩猩毡的斗篷,向父亲贾政拜别,孩儿辜负您老的一片厚望了。 芒鞋破钵无人识,踏过樱花第几桥 ?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哪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贾宝玉选择了放下尘世中的所有,逃避了现实的喧闹,回归本初。你真的能做到“ 一切有情,皆无挂碍 ”吗?还会想到林妹妹,而抱着病身 泪洒相思地 哭得像个小姑娘吗?
如果甄府没有没落,甄宝玉会不会执著纯真?如果宝钗生子,贾宝玉会不会积极入世?苦笑,只可惜这是个没有奇迹的现实的客观世界,不允许这么多的假设如果。
最后,想问这 怀金悼玉的《红楼梦》 作者一句:曹雪芹先生,您是不是真(甄)宝玉呢?那个假(贾)宝玉已经替您出家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