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余华:阅读莫泊桑短篇小说巴尔扎克陀思妥耶夫斯基

我在一个没有书籍的年代里成长起来,所以不知道自己的阅读是如何开始的。为此我整理了自己的记忆,我发现,竟然有四个不同版本的故事讲述了我最初的阅读。

第一个版本是在我小学毕业那一年的暑假,应该是一九七三年。文化大革命来到了第七个年头,我们习以为常的血腥武斗和野蛮抄家过去几年了,这些以革命的名义所进行的残酷行动似乎也感到疲惫了,我生活的小镇进入到了压抑和窒息的安静状态里,人们变得更加胆小和谨慎,广播里和报纸上仍然天天在大讲阶级斗争,可是我觉得自己很久没有见到阶级敌人了。

这时候我们小镇的图书馆重新对外开放,我父亲为我和哥哥弄来了一张借书证,让我们在无聊的暑假里有事可做,从那时起我开始喜欢阅读小说了。当时的中国,文学作品几乎都被称之为毒草。外国的莎士比亚、托尔斯泰、巴尔扎克他们的作品是毒草;中国的巴金、老舍、沈从文他们的作品是毒草;由于毛泽东和赫鲁晓夫反目为敌,苏联时期的革命文学也成为了毒草。大量的藏书被视为毒草销毁后,重新开放的图书馆里没有多少书籍,放在书架上的小说只有二十来种,都是国产的所谓社会主义革命文学。我把这样的作品通让了一遍,《艳阳天》、《金光大道》、《牛田洋》、《虹南作战史》、《新桥》、《矿山风云》、《飞雪迎春》、《闪闪的红星》……当时我最喜欢的书是《闪闪的红星》和《矿山风云》,原因很简单,这两本小说的主角都是孩子。

这样的阅让在我后来的生活里没有留下什么痕迹,我没有读到情感,没有读到人物,就是故事好像也没有赞到,读到的只是用枯燥乏味的方式在讲述阶级斗争。可是我竟然把每一部小说都认真让完了,这是因为我当时的生活比这些小说还要枯燥乏味。中国有句成语叫饥不择食,我当时的阅读就是饥不择食。只要是一部小说,只要后面还有句子,我就能一直读下去。

二〇〇二年秋天我在德国柏林的时候,遇到两位退休的汉学教授,说起了一九六〇年代初期中国的大饥荒。这对夫妻教授讲述了他们的亲身经历,当时他们两人都在北京大学留学,丈夫因为家里的急事先回国了,两个月以后他收到妻子的信,妻子在信里告诉他:不得了,中国学生把北京大学里的树叶吃光了。

就像饥饿的学生吃光了北京大学里的树叶那样,我的阅读吃光了我们小镇图书馆里比树叶还要难吃的小说。

我记得图书馆的工作人员是一位中年女性,她十分敬业。每次我和哥哥将读完的小说送还回去的时候,她都要仔细检查图书是否有所损坏,确定完好无损后,才会收进去,再借给我们其他的小说。有一次她发现我们归还的图书封面上有一滴墨迹,她认为是我们损坏了图书,我们申辩这滴墨迹早就存在了。她坚持认为是我们干的,她说每一本书归还回来的时候都认真检査了,这么明显的墨迹她不可能没有发现。我们和她争吵起来,争吵在当时属于文斗。我的哥哥是一名红卫兵,文斗对他来说不过瘾,武斗方显其红卫兵本色,他抓起书扔向她的脸,接着又扬手撺了她一记耳光。

然后我们一起去了小镇派出所,她坐在那里伤心地哭了很久,我哥哥若无其事地在派出所里走来走去。派出所的所长一边好言好语安慰她,一边训斥我那自由散漫的哥哥,要他老实坐下,我哥哥坐了下来,很有派头地架起了二郎腿。

这位所长是我父亲的朋友,我曾经向他请教过如何打架,他当时打量着弱小的我,教了我一招,就是趁着对方没有防备之时,迅速抬脚去踢他的睾丸。我问他:“要是对方是个女的?”他严肃地说:“男人不能和女人打架。”

我哥哥的红卫兵武斗行为让我们失去了圆书馆的借书证,我没有什么遗憾的,因为我已经将圆书馆里所有的小说都让完了。问题是暑假还没有结束,我阅读的兴趣已经起来了。我渴望阅读,可是无书可读。

当时我们家中除了父母专业所用的十来册医学方面的书籍,只有四卷本的《毛泽东选集》和一本叫做红宝书的《毛主席语录》。红宝书就是从《毛泽东选集》里摘出来的语录汇编。我无精打采地翻动着它们,等待阅读的化学反应出现,可是翻动了很久,发现自己还是毫无阅读的兴趣。

我只好走出家门,如同一个饥肠辘辘的人寻找食物一样,四处寻找起了书籍。我身穿短裤背心,脚上是一双拖鞋,走在我们小镇炎炎夏日里发烫的街道上,见到一个认识的同龄男孩,就会叫住他:“喂,你们家有书吗?”

那些和我一样身穿短裤背心、脚蹬一双拖鞋的男孩们,听到我的问话后都是表情一愣,他们可能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询问,然后他们个个点着头说家里有书。可是当我兴致勃勃地跑到了他们家里,看到的都是同样的四卷本的《毛泽东选集》,而且都是从未被翻阅过的新书。我因此获得了经验,当一个被我询问的男孩声称他家里有书时,我就会伸出四根手指继续问:“有四本书?”

他点头后,我的手垂了下来,再问一句:“是新书?”他再次点头后,我就会十分失望地说:“还是《毛泽东选集》。”后来我改变了询问的方式,我开始这样问:“有旧书吗?”我遇到的都是摇头的男孩。只有一个例外,他眨了一会儿眼睛后,点着头说他家里好像有旧书。我问他是不是有四本书?他摇着头说好像只有一本。我怀疑这一本是红宝书,问他封面是不是红颜色的?他想了想后说,好像是灰乎乎的颜色。

我喜出望外了。他的三个“好像”的回答让我情绪激昂,我用满是汗水的手臂搂住他满是汗水的肩膀,往他家里走去时,说了一路的恭维话,说得他心花怒放。到了他的家中,他十分卖力地搬着一把凳子走到衣柜前,站到凳子上,在衣柜的顶端摸索了一会儿,摸出一本积满灰尘的书递给我,我接过来时心里忐忑不安,这本尺寸小了一号的书很像是红宝书。我用手擦去封面上厚厚的灰尘之后,十分失望地看到了红色的塑料封皮,果然是红宝书。

我在外面的努力一无所获之后,只好回家挖掘潜力,用现在时髦的话来说,就是拉动内需。我将家里的医学书籍粗粗浏览了一遍,就将它们重新放回到书架上,当时我粗心大意,没有发现医学书籍里面所隐藏的惊人内容,直到两年之后才发现这个秘密。我放弃医学书籍之后,可供选择的书籍只有崭新的《毛泽东选集》和翻旧了的红宝书。这是当时每个家庭相似的情况,四卷本的《毛泽东选集》只是家里的政治摆设,平日里拿来学习的是红宝书。

我没有选择红宝书,而是拿起了《毛泽东选集》第一卷。这一次我十分仔细地阅读起来,然后我发现了阅赞的新大陆,就是《毛泽东选集》里的注释引人入胜。从此以后,我手不释卷地读起了《毛泽东选集》。

当时的夏天,人们习惯在屋外吃晚饭,先是往地上泼几盆凉水,一方面是为了降温,另一方面是为了压住尘土,然后将桌子和凳子搬出来。晚饭开始后,孩子们就捧着饭碗走来走去,眼睛盯着别人桌上的菜,吃着自己碗里的饭。我总是很快吃完晚饭,放下碗筷后,立刻捧起《毛泽东选集》,在晚霞下如饥似渴地读了起来。

邻居们见到后赞叹不已,夸奖我小小年纪,竟然如此刻苦学习毛泽东思想。

我的父母听了这些夸奖,得意之情溢于言表。在私底下,他们小声谈论起了我的前途,他们感叹文化大革命让我失去了学习的机会,否则他们的小儿子将来有可能成为一名大学教授。

其实我根本没有在学习毛泽东思想,我谮的是《毛泽东选集》里的注释,这些关于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的注释,比我们小镇图书馆里的小说有意思多了。这些注释里虽然没有情感,可是有故事,也有人物。

第二个版本发生在我中学时期,我开始阅赞一些被称之为毒草的小说。这些逃脱了焚毁命运的文学幸存者,开始在我们中间悄悄流传。我想,可能是一些真正热爱文学的人将它们小心保存了下来,然后被人们在暗地里大规模地传阅。每一本书都经过了上千个人的手,传到我这里时已经破旧不堪,前面少了十多页,后面也少了十多页。我当时阅读的那些毒草小说,没有一本的模样是完整的。我不知道书名,不知道作者;不知道故事是怎么开始的,也不知道故事是怎么结束的。

不知道故事的开始我还可以忍受,不知道故事是怎么结束的实在是太痛苦了。每次读完一本没头没尾的小说,我都像是一只热锅上的蚂蚁到处乱窜,找人打听这个故事后来的结局。没有人知道故事的结局,他们读到的小说也都是没头没尾的,偶尔有几个人比我多读了几页,就将这几页的内容讲给我听,可是仍然没有故事的结局。这就是当时的阅让,我们在书籍的不断破损中阅读。每一本书在经过几个人或者几十个人的手以后,都有可能少了一、两页。

我无限惆怅,心想我前面的这些读者真他妈的缺德,自己将小说读完了,也不将掉下来的书页黏贴上去。

没有结局的故事折磨着我,谁也帮不了我,我开始自己去设想故事的结局。就像《国际歌》中所唱的那样:“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 每天晚上熄灯上床后,我的眼睛就在黑暗里眨动起来,我进入了想象的世界,编造起了那些故事的结局,并且被自己的编造感动得热泪盈眶。我不知道当初已经在训练自己的想象力了,我应该感谢这些没头没尾的小船说,它们点燃了我最初的创作热情,让我在多年之后成为了一名作家。

我让到的第一本外国小说也是一样的没头没尾,我不知道书名是什么,作者是谁?不知道故事的开始,也不知道故事的结束。我第一次读到了性描写,让我躁动不安,同时又胆战心惊。让到性描写的段落时,我就会紧张地抬起头来,四处张望一会儿,确定没有人在监视我,我才继续心惊肉跳地往下赞。

文革结束以后,文学回来了。书店里摆满了崭新的文学作品,那期间我买了很多外国小说,其中有一本小说的书名叫《一生》. 是法国作家莫泊桑的作品。有一天晚上,我躺在床上,开始阅读这本《一生》。读到三分之一的篇幅时,我惊叫了起来:原来是它!

我多年前心惊肉跳阅赞的第一本没头没尾的外国小说,就是莫泊桑的《一生》。我当时阅读的那些毒草小说里,唯一完整的一本是法国作家小仲马的《茶花女》。那时候文革快要结束了,我正在上高中一一年级,《茶花女》是以手抄本的形式来到我们手上。后来我阅读了正式出版的《茶花女》,才知道当初读到的只是一个缩写本。

当时伟大领袖毛泽东刚刚去世,他生前指定的接班人华国锋被我们称之为英明领袖。华国锋当时正在昙花一现,后来随着邓小平的复出,他就淡出了中国的政治舞台。我记得一个同学把我叫到一边,悄悄告诉我,他借到了一本旷世好书,他看看四周没人,神秘地说:

“是爱情的。”

听说是爱情的,我立刻热血沸腾了。我们一路小跑,来到了这个拥有《茶花女》手抄本的同学的家中,喘息未定,这个同学从书包里取出白色铜版纸包着的手抄本,打开铜版纸的正面以后,我吓了一跳,他竟然用英明领袖华国锋的标准像包装起了《茶花女》,我叫了起来:

“你这个反革命分子。”

他同样吓了一跳,他也不知道包着《茶花女》的是华国锋的标准像,他说是另一个反革命分子干的,就是借给他《茶花女》的那个反革命。然后我们商量怎么处理已经皱巴巴的华国锋肖像,他说扔到屋外的河里去,我说不行,还是烧毁吧。

我们不留痕迹地处理掉华国锋肖像,然后端详起了手抄本的《茶花女》,清秀的字体抄写在一本牛皮纸封皮的笔记本上。这个同学告诉我,只有一天时间,明天就要将手抄本还给人家。我们两个人的脑袋凑在一起阅读了,这是激动人心的阅赞过程,赞到三分之一篇幅的时候,我们两个人已经感叹不已,没想到世界上还有这么好的小说。我们开始害怕失去它了,我们想永久占有它。看看手抄本《茶花女》并不是浩瀚巨著,我们决定停止阅读,开始抄写,在明天还书之前抄写完成。

这个同学找来一本他父亲没有用过的笔记本,也是牛皮纸封皮的,我们开始了接力抄写。我先上阵,抄写累了,他赶紧替下我;他抄写累了,我接过来。在他父母快要下班回家的时候,我们决定撤离,去一个更加安全的地方。我们商量了一下,决定返回学校的教室。

当时我们高中年级在二楼,初中年级在一楼。虽然所有教室的门都上了锁,可是总会有几扇窗户没有插好铁栓,我们沿着一楼初中年级教室的窗户检査过去,找到一扇没有关上的窗户,打开后,翻越了进去。开始在别人的教室里继续我们的接力抄写,天黑后,拉了一下灯绳,让教室的曰光灯照耀着我们的抄写。我们饥肠辘辘又疲惫不堪,就将课桌推到一起,一个抄写的时候,另一个躺到课桌组成的床上。我们一直干到清晨,一个抄写时,另一个在课桌上睡着了。我们互相替换的次数愈来愈多,刚开始一个人可以一口气抄写半个小时以上的时间,后来五分钟就得换人了。他躺到课桌上,鼾声刚起,我就起身去拍拍他:“喂.醒醒, 轮到你了。”

等我刚睡着,他来拍打我的身体了:“喂,醒醒。”就这样,我们不断叫醒对方,终于完成了我们人生里最为伟大的抄写工作。我们从教室的窗户翻越出去,在晨曦里一路打着呵欠走出学校。分手的时候,他将我们两个人合作的手抄本交给我,慷慨地让我先去阅读。他拿着字迹清秀的手抄原本,看看东方的天空上出现了一圈红晕,说是要将《茶花女》的手抄原本先去归还,然后再回家睡觉。一回到家中,我的父母还在梦乡里,我匆匆吃完昨晚留在桌上的冷饭冷菜,躺到床上就睡着了。好像没过多久,我父亲的吼叫将我吵醒,问我昨晚野到哪里了?我嘴里哼哼哈哈,似答非答,翻个身继续睡觉。

我一觉睡到中午,这天我没有去上学,在家里读起了自己的手抄本《茶花女》。我们的抄写开始时字体还算工整,愈到后面愈是潦草。我自己潦草的字体还能辨认,可是同学的潦草字体就完全看不明白了。我读得火冒三丈,忍无可忍之后,我将手抄本放进胸口衣服里,夹在腋下,走出家门去寻找那位同学。

我在中学的篮球场上找到了他,这家伙正在运球上篮,我怒吼着他的名字,他吓了一跳,转身吃惊地看着我。我继续怒吼:“过来!你过来丨”

可能是我当时摆出一副准备打架的模样,他被激怒了,将篮球往地上使劲一扔,握紧拳头满头大汗地走过来,冲着我叫道:“你想干什么?”

我将胸口衣服里面的手抄本取出来,给他看一眼后立刻放了回去,愤怒地说:

“老子看不懂你写的字。”

他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擦着满脸的汗水,嘿嘿笑着跟随我走进了学校的小树林。在小树林里,我取出我们的手抄本,继续自己的阅读。我让他站在身旁,我一边阅读,一边不断怒气冲冲地问他:

“这些是什么字?”

我的阅读口吃似的,结结巴巴地让完了《茶花女》。尽管如此,里面的故事和人物仍然让我心酸不已,我抹着眼泪,意犹未尽地将我们的手抄本交给他,轮到他去阅读了。

当天晚上,我已经在床上睡着了,他来到了我的家门外,怒气冲冲地喊叫我的名字,他同样也看不明白我潦草的字体。我只好起床,陪同他走到某个路灯下。他在夜深人静里情感波动地阅读,我呵欠连连靠在电线杆上,充当一位尽职的陪读,随时向他提供辨认潦草字体的应召服务。

第三个版本从街头阅读说起。我说的是大字报,这是文化大革命馈赠给我们小镇的独特风景。在当时,撕掉墙上的大字报属于反革命行为,新的大字报只能贴在旧的大字报上面,墙壁愈来愈厚,让我们的小镇看上去像是穿上了臃肿的棉袄。

我没有读过文革早期的大字报,那时候我刚上小学,七岁左右,所认识的汉字只能让我吃力地读完大字报的标题。我当时的兴趣是在街头激烈的武斗上面,我战战兢兢地看着我们小镇上的成年人相互斗殴,他们手挥棍棒,嘴里喊叫着“誓死捍卫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口号,互相打得头破血流。这让年幼的我百思不得 其解:既然都是为了保卫毛主席,为何还要互相打得你死我活?

我当时十分胆小,每次都是站在远处观战,斗殴的人群冲杀过来时,我立刻撒腿就跑,距离保持在子弹射程之外。比我大两岁的哥哥胆量过人,他每次都是站在近处观赏武斗,而且双手扠腰,一副休闲的模样。

我们当时每天混迹街头,看着街上时常上演的武斗情景,就像在电影院里看黑白电影一样。我们这些孩子之间有过一个口头禅,把上街玩耍说成“看电影”。几年以后,电影院里出现了彩色的宽银幕电影,我们上街的口头禅也随之修改。如果有一个孩子问:“去哪里?”正要上街的孩子就会回答:“去看宽银幕电影。”

我迷恋上大字报阅读时已是一名初中学生。大约是一九七五年左右,文革进入了后期,沉闷窒息的社会替代了血腥武斗的社会。虽然小镇的街道一成不变,可是街道上的内容变了。我们也从看“黑白电影”变成了看“宽银幕电影”。对于我们这些街头孩子来说,“宽银幕电影”远远没有早期的“黑白电影”好看。文革早期,我们小镇的街道喧嚣热闹,好比是好莱坞的动作电影;到了文革后期,街道安静沉寂,好比是欧洲现代主义的艺术电影。我们从街头儿童变成了街头少年,我们的生活也从动作电影进入到了艺术电影。艺术电影里长时间静止的画面和缓慢推进的长镜头,彷佛就是我们在文革后期的生活节奏。

我现在闭上眼睛,就可以看到这样的镜头:三十多年前的自己,一个放学回家的初中生,身穿有补丁的衣服,脚蹬一双磨损后泛白的黄球鞋,斜挎破旧的书包,沿着贴满大字报的街道无所事事地走来。我就是在这个陈旧褪色的镜头里获得了阅读大字报的乐趣。就像观赏艺术电影需要审美的耐心一样,文革后期的生活需要仔细品尝,才会发现某个平淡的事物后面,其贲隐藏着神奇。

一九七五年的时候,人们对大字报已经麻木不仁,尽管还有新的大字报不断贴到墙上去,可是很少有人驻足阅让。这时的大字报正在失去其自身的意义,正在成为了墙壁的内容。人们习惯于视而不见地从它们身旁走过,我也是这视而不见的人群中的一员。直到有一天,我注意到一张大字报上有一幅漫画,然后继《毛泽东选集》里的注释之后,我又一个阅读的新大陆被发现了。

我记得是一种拙笨的笔法,画了一张床,床上坐着一男一女两个人,而且涂上了花花绿绿的颜色。这幅奇持的漫画让我枰然心动,当时我见惯了宣传画上男男女女的革命群众如何昂首挺胸,可是画面上的男女之间出现一张床,是我前所未见的。这张画得歪歪扭扭的床,竟然出现在充满着革命意义的大字报上面,还有同样画得歪歪扭扭的一男一女,床的色情含义昭然若揭,我想入非非地让起了这张大字报。

这是我第一次认真阅读的大字报。在密集出现的毛主席语录和口号似的革命语言之间,我赞到了一些引人入胜的片言只语,这些片言只语讲述了我们小镇上一对偷情男女的故事梗概。虽然没有读到直接的性描写语句,可是性联想在我脑海里如同一叶方舟开始乘风破浪了。

这对偷情男女的真实姓名就书写在花花绿绿的漫画上面,我添油加醋地将这个梗概告诉几个关系亲密的同学,这几个同学听得眼睛发直。然后,我们兴致勃勃地分头去打听这对偷情男女的住处和工作单位。

几天以后,我们成功地将人和姓名对号入座。男的就住在我们小镇西边的一个小巷里,我们几个同学在他的家门口守候多时,才见到他下班回家。这个被人捉奸在床的男人一脸阴沉地看了我们一眼,转身走进了自己的家中。女的是在六、七公里之外的一个小缜百货商店工作。仍然是我们这几个同学,约好了某个星期天,长途跋涉不辞辛苦地来到了那个小镇,找到那家只有五十平米左右的百货商店,看到里面有三个女售货员,我们不知道是哪个?我们站在商店的大门口,悄悄议论哪个容貌出众,最后一致的意见是都不漂亮。然后我们大叫一声大字报上的那个名字,其中一个答应一声,转身诧异地看着我们,我们哈哈大笑拔腿就跑。

这是我们当时沉闷枯燥生活的真贸写照,因为认识了大字报上偷情故事的人物原型,我们会兴髙采烈很多天。

文革后期的大字报尽管仍旧充斥着毛主席语录、鲁迅先生的话和从报纸上抄录下来的革命语言,可是大字报的内容悄然变化了。造反时不同派别形成的矛盾或者生活里发生的冲突等等,让谣言、谩骂和揭露隐私成为文革后期大字报的新宠。于是里面有时会出现一些和性有关的语句。不正当的男女关系,成为了那时候人们互相攻击和互相诋毁谩骂的热门把柄。我因此迷恋上了大字报的阅读,每天下午放学回家的路上,都要仔细察看是否出现了新的大字报,是否出现了新的性联想语句。

这是沙里淘金似的阅让,经常会连续几天让不到和性有关的语句。我的这几个同学起初兴趣十足地和我一起去阅读大字报,没几天他们就放弃了,他们觉得这是赔本的买卖,瞪大眼睛阅读了两天,也就是读到一些似是而非的句子。他们说还不如我添油加醋以后的讲解精彩。他们因此鼓励我坚持不懈地读下去,因为每天早晨上学时,他们就会充满期待地凑上来,悄悄问我:

“有没有新的?”

一个未婚女青年和一个已婚男人的偷情梗概,是我大字报阅读经历里最为惊心动魄的时刻。也是我赎到的最为详细的内容,部分段落竟然引用了这对偷情男女后来写下的交代材料。

他们偷情的前奏曲是男的在水井旁洗衣服。他的妻子在外地工作,每年只有一个月的探亲假才能回来。所以邻居的一位未婚女青年经常帮助他洗衣服,起初,她将他的内裤取出来放在一旁,让他自己清洗。过了一些日子以后,她不再取出他的内裤,自己动手清洗起来。然后进入了偷情的小步舞曲,除了洗衣服,她开始向他借书,并且开始和他讨论起了读书的感受,她经常进入到他的卧室。于是,偷情的狂欢曲终于来到了,两个人发生了性关系。一次、两次、三次,第三次时被人捉奸在床。

到了文革后期,捉奸的热情空前高涨,差不多替代了文革早期的革命热情。一些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人,将自己偷情的欲望转化成捉奸的激情,只要怀疑谁和谁可能存在不正当男女关系,就会偷偷监视他们,时机一旦成熟,立刻撞开房门冲进去,活捉赤身裸体的男女。这对可怜的男女,就是这样演绎了偷情版的柴可夫斯基的“悲怆交响曲”。

我在大字报上让到这位未婚女青年交代材料里的一句话,她第一次和男人性交之后,觉得自己“坐不起来了”。这句话让我浑身发热,随后浮想联翩。当天晚上,我就把那几个同学召集到一起,在河边的月光下,在成片飘扬的柳枝掩护下,我悄声对他们说:

“你们知道吗?女的和男的干过那事以后会怎么样?”这几个同学声音颤抖地问:“会怎么样?”我神秘地说:“女的会坐不起来。”我的这几个同学失声叫道:“为什么?”

为什么?其实我也不知道。不过,我还是老练地回答:“你们以后结婚了就会知道为什么。”

我在多年之后回首这段往事时,将自己的大字报阅读比喻成性阅读。有意思的是,我的性阅读的高潮并不是发生在大街上,而是发生在自己家里。

因为我的父母都是医生,所以我们的家在医院的宿舍楼里。这是一幢两层的楼房,楼上楼下都有六个房间,像学校的两层教室那样,通过公用楼梯才能到楼上去。这幢楼房里住了在医院工作的十一户人家,我们家占据了两个房间,我和哥哥住在楼下,我们的父母住在楼上。楼上父母的房间里有一个小书架,上面堆放了十来册医学方面的书籍。

我和哥哥轮流打扫楼上这个房间,父母要求我们打扫房间时,一定要将书架上的灰尘擦干净。我经常懒洋洋地用抹布擦着书架,却没有想到这些貌似无聊的医学书籍里隐藏着惊人的神奇。我在小学毕业的那个暑假里曾经浏览过它们,也没有发现里面的神奇。

我的哥哥发现了。那时候我是一名初二学生,我哥哥是高一一学生。有一段日子里,趁着父母上班的时候,我哥哥经常带着他的几个男同学,鬼鬼祟祟地跑到楼上的房间里,然后发出一些稀奇古怪的叫声。

我在楼下经常听到楼上的古怪叫声,开始怀疑楼上有什么秘密勾当。可是当我跑到楼上以后,我哥哥和他的同学们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嬉笑地聊天。我仔细察看,也看不出什么破绽来。当我回到楼下的房间后,稀奇古怪的叫声立刻又在楼上箬起。这样的怪叫声在我父母的房间里持续广差不多两个月,我哥哥的同学们络绎不绝地来到了楼上父母的房间,我觉得他整个年级的男生都去过我家楼上的房间了。

我坚信楼上房间里存在着不可告人的秘密。有一天轮到我打扫卫生时,我像一个侦探似的认真察看每一个角落,没有发现什么。然后我的注意力来到了书架上,我怀疑这些医学书籍里可能夹着什么。我一本一本地取下来,一页一页认真检査着翻过去。当我手里捧着《人体解剖学》翻过去时,神奇出现了:一张彩色的女性阴部的图片倏然在目。好似一个晴天霹雳,让我惊得目瞪口呆。然后,我如饥似渴地察看这张图片的每个细节,以及关于女性阴部的全部说明。

我不知道自己当初第一眼看到女性阴部的彩色图片时是否失声惊叫了?那一刻我完全惊呆了,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反应。我所知道的是,此后我的初中同学们开始络绎不绝地来到我家楼上,发出他们的一声声惊叫。在我哥哥高中年级的男生们纷纷光顾我家楼上之后,我初中年级的男生们也都在那个房间里留下了他们发自肺腑的叫声。

第四个版本的阅读应该从一九七七年开始。文化大革命结束以后,被视为毒草的禁书重新出版。托尔斯泰、巴尔扎克和狄更斯们的文学作品最初来到我们小镇书店时,其森动效应彷佛是现在的歌星出现在穷乡僻壤一样。人们奔走相告,翘首以待。由于最初来到我们小镇的图书数量有限,书店贴出告示,要求大家排队领取书票,每个人只能领取一张书票,每张书票只能购买两册图书。

当初壮观的购书情景,令我记忆犹新。天亮前,书店门外已经排出两百多人的长队。有些人为了获得书票,在前一天傍晚就搬着凳子坐到了书店的大门外,秩序井然地坐成一排,在相互交谈里度过漫漫长夜。那些凌晨时分来到书店门前排队的人,很快发现自己来晚了。尽管如此,这些人还是满怀侥幸的心态,站在长长的队列之中,认为自己仍然有机会获得书票。

我就是这些晚来者中间的一员。我口袋里揣着五元人民币,这对当时的我来说是一笔巨款,我在晨曝里跑向书店时,右手一直在口袋里捏着这五元钱,由于只是甩动左手,所以身体向左倾斜地跑到书店门前。我原以为可以名列前茅,可是跑到书店前一看,心凉了半截,觉得自己差不多排在三百人之后了。在我之后,还有人在陆续跑来,我听到他们嘴里的抱怨声不断:“起了个大早,赶了个晚集。”

旭日东升之时,这三百多人的队伍分成了没有睡眠和有睡眠两个阵营,前面阵营的人都是在凳子上坐了一个晚上,这些一夜未睡的人觉得自己稳获书票,他们互相议论著应该买两本什么书?后面阵营的都是一觉睡醒后跑来的,他们关心的是发放多少张书票?然后传言四起,先是前面坐在凳子上的人声称不会超过一百张书票,立刻遭到后面站立者的反驳,站立者中间有人说会发放两百张书票,站在两百位以外的人不同意了,他们说应该会多于两百张。就这样,书票的数目一路上涨,最后有人喊叫着说会发放五百张书票,我们全体不同意了,认为不可能有这么多。总共三百多个人在排队,如果发放五百张书票,那么我们全体排队者的辛苦就会显得幼稚可笑。

早晨七点整,我们小镇新华书店的大门慢慢打开。当时有一种神圣的情感在我心里涌动,这扇破旧的大门打开时发出嗄吱嗄吱难听的响声,可是我却恍惚觉得是舞台上华丽的幕布在徐徐拉开。书店的一位工作人员走到门外,在我眼中就像是一个神气的报幕员。随即,我心头神圣的感觉烟消云散,这位工作人员叫嚷道:

“只有五十张书票,排在后面的回去吧!”

如同在冬天里往我们头上泼了一盆凉水,让我们这些后面的站立者从头凉到了脚。一些人悻悻而去,另一些人牢騒满腹,还有一些人骂骂咧咧。我站在原处,右手仍然在口袋里捏着那张五元纸币,情绪失落地看着排在最前面的人喜笑颜开地一个个走进去领取书票,对他们来说,书票愈少,他们的彻夜未眠就愈有价值

很多没有书票的人仍然站在书店门外,里面买了书的人走出来时,喜形于色地展览他们手中的成果。我们这些书店外面的站立者,就会选择各自熟悉的人围上去,十分羡慕地伸手去摸一摸《安娜?卡列妮娜》、《高老头》和《戴维?科普菲尔》这些崭新的图书。我们在阅读的饥饿里生活的太久了,即便是看一眼这些文学名著的崭新封面,也是莫大的享受。有几个慷慨的人,打开自己手中的书,让没有书的人凑上去用鼻子闻一闻油墨的气味。我也得到了这样的机会,这是我第一次去闻新书的气味,我觉得淡淡的油墨气味有着令人神往的清香。

我记忆深刻的是排在五十位之后的那几个人,可以用痛心疾首来形容这几个人的表情,他们脏话连篇,有时候像是在骂自己,有时候像是在骂不知名的别人。我们这些排在两百位之后的人,只是心里失落一下而已;这几个排在五十位之后的人是眼睁睁看着煮熟的鸭子飞走了,心里的难受可想而知。尤其是那个第五十一位,他是在抬腿往书店里走进去的时候,被挡在了门外,被告知书票已经发放完了。他的身体一动不动地在那里站了一会儿,然后低头走到一旁,手里捧着一只凳子,表情木然地看着里面买到书的人喜气洋洋地走出来,又看着我们这些外面的人围上去,如何用手抚摸新书和如何用鼻子闻着新书。他的沉默有些奇怪,我几次扭头去看他,觉得他似乎是在用费解的眼神看着我们。

后来,我们小镇上的一些人短暂地谈论过这个第五十一位。他是和三个朋友玩牌玩到深夜,才搬着凳子来到书店门前,然后坐到天亮。听说在后来的几天里,他遇到熟人就会说:

“我要是少打一圈牌就好了,就不会是五十一了。”于是,五十|一也短暂地成为过一个流行语,如果有人说:“我今天五十一了。”他的意思是说:“我今天倒霉了。”

三十年的光阴过去之后,我们从一个没有书籍的年代来到了一个书籍泛滥过剩的年代。今天的中国每年都要出版二十万种以上的图书。过去,书店里是无书可卖;现在,书店里书籍太多之后,我们不知道应该买什么书。随着网络书店销售折扣图书之后,传统的地面书店也是纷纷打折促销。超市里在出售图书,街边的报刊亭也在出售图书,还有路边的流动摊贩们叫卖价格更为低廉的盗版图书。过去只有中文的盗版图书,现在数量可观的英文盗版图书也开始现身于我们的大街小巷。

北京每年举办的地坛公园书市,像庙会一样热闹。在一个图书的市场里,混杂着古籍鉴赏、民俗展示、摄影展览、免费电影、文艺演出,还有时装表演、舞蹈表演和魔术表演;银行、保险、证券和基金公司趁机推出他们的理财产品;高音喇叭发出的音乐震耳欲聋,而且音乐随时会中断,开始广播找人。在人来人往拥挤不堪的空间里,一些作家学者置身其中签名售书,还有一些江湖郎中给人把脉治病,像是签名售书那样开出|张张药方。

几年前,我曾经在那里干过签名售书的差事,嘈杂响亮的声音不绝于耳,像是置身在机器虫鸣的工厂车间里。在一排排临时搭建的简易棚里,堆满了种类繁多的书籍,售书者手举扩音器大声叫卖他们的图书,如同菜市场的小商小贩在叫卖蔬菜水果和鸡鸭鱼肉一样。这是我印象最为深刻的场景。价值几百元的书籍捆绑在一起,以十元或者二十元的超低价格销售。推销者叫叫嚷嚷,这边“二十元一捆图书”的叫卖声刚落,那边更具价格优势的“十元一捆”喊声已起:“跳楼价!十元一捆的经典名著!”

叫卖者还会发出声声感叹:“哪是在卖书啊?这他妈的简直是在卖废纸。”然后叫卖声出现了变奏:“快来买呀!买废纸的钱可以买一捆经典名著!”抚今追昔,令我感慨万端。从三百多人在小镇书店门前排队领取书票,到地坛公园书市里叫卖十元一捆的经典名著,三十年彷佛只是一夜之隔。此时此刻,当我回首往事去追寻自己真正意义上的文学阅读之旅。我的选择会从一九七七年那个书店门前的早晨开始,当然不会在今天的地坛公园书市的叫卖声里结束。

虽然三十多年前的那个早晨我两手空空,可是几个月以后,崭新的文学书籍一本本来到了我的书架上,我的阅读不再是文革时期吃了上顿没下顿,我的阅赞开始丰衣足食,而且像江水长流不息那样持续不断了。曾经有人问我:“三十年的阅读给了你什么?”面对这样的问题,如同面对宽广的大海,我感到自己无言 以对。我曾经在一篇文章的结尾这样描述自己的阅读经历:“我对那些伟大作品的每一次阅读,都会被它们带走。我就像是一个胆怯的孩子,小心翼翼地抓住它们的衣角,模仿着它们的步伐,在时间的长河里缓缓走去,那是温暖和百感交集的旅程。它们将我带走,然后又让我独自一人回去。当我回来之后,才知道它们已经永远和我在一起了。”

我想起了二〇〇六年九月里的一个早晨,我和妻子走在德国杜塞尔多夫的老城区时,突然发现了海涅故居,此前我并不知道海涅故居在那里。在临街的联排楼房里,海涅的故居是黑色的,而它左右的房屋都是红色的,海涅的故居比起它身旁已经古老的房屋显得更加古老。彷佛是一张陈旧的照片,中间站立的是过去时代里的祖父,两旁站立着过去时代里的父辈们。

我之所以提起这个四年前的往事,是因为这个杜塞尔多夫的早晨让我回到了自己的童年,回到了我在医院里度过的难忘时光。

我前面已经说过,我过去居住在医院的宿舍楼里。这是当时中国的一个比较普遍的现象,城镇的职工大多是居住在单位里。我是在医院的环境里长大的,我童年时游手好闲,独自一人在医院的病区里到处游荡。我时常走进医护室,拿几个酒精棉球擦着自己的双手,在病区走廊上蹓跶,看看几个已经熟悉的老病人,再去打听一下新来病人的情况。那时候我不是经常洗澡,可是我的双手每天都会用酒精棉球擦上十多次,我曾经拥有过一双世界上最为清洁的手。与此同时,我每天呼吸着医院里的来苏儿气味。我小学时的很多同学都讨厌这种气味,我却十分喜欢,我当时有一个理论,既然来苏儿是用来消毒的,那么它的气味就会给我的两叶肺消毒。现在回想起来,我仍然觉得这种气味不错,因为这是我成长的气味。

我父亲是一名外科医生。当时医院的手术室只是一间平房,我和哥哥经常在手术室外面玩耍,那里有一块很大的空地,阳光灿烂的时候总是晾满了床单,我们喜欢在床单之间奔跑,让散发着肥皂气息的潮湿床单拍打在我们脸上。

这是我童年的美好记忆,不过这个记忆里还有着斑斑血迹。我经常看到父亲给病人做完手术后,口罩上和手术服上满是血迹地走出来。离手术室不远有一个池塘,手术室的护士经常提着一桶从病人身上割下来的血肉模糊的东西,走过去倒进池塘里。到了夏天,池塘里散发出了阵阵恶臭,密密麻麻的苍蝇像是一张纯羊毛地毯全面覆盖了池塘。

那时候医院的宿舍楼里没有卫生设施,只有一个公用厕所在宿舍楼的对面,医院的太平间也在对面。厕所和太平间一墙之隔地紧挨在一起,而且都没有门。我每次上厕所时都要经过太平间,都会习惯性地朝里面看上一眼。太平间里一尘不染,一张水泥床在一个小小的窗户下面,窗外是几片微微摇晃的树叶。太平间在我的记忆里,有着难以言传的安宁之感。我还记得,那地方的树木明显比别处的树木茂盛茁壮。我不知道是太平间的原因,还是厕所的原因?

我在太平间对面住了差不多十年时间,可以说我是在哭声中成长起来的。那些因病去世的人,在他们的身体被火化之前,都会在我家对面的太平间里躺上一晚,就像漫漫旅途中的客栈,太平间沉默地接待了那些由生向死的匆匆过客。

我在很多个夜晚里突然醒来,聆听那些失去亲人以后的悲痛哭声。十年的岁月,让我听遍了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哭声,到后来我觉得已经不是哭声了,尤其是黎明来临之时,哭泣者的声音显得漫长持久,而且感动人心。我觉得哭声里充满了难以言传的亲切,那种疼痛无比的亲切。有一段时间,我曾经认为这是世界上最为动人的歌谣。就是那时候我发现,大多数人都是在黑夜里去世的。

那时候夏天的炎热难以忍受,我经常在午睡醒来时,看到草席上汗水浸出来的自己的完整体形,有时汗水都能将自己的皮肤泡白。

有一天,我鬼使神差地走进了对面的太平间,彷佛是从炎炎烈日之下一步跨进了冷清月光之下,虽然我已经无数次从太平间门口经过,走进去还是第一次,我感到太平间里十分凉爽。然后,我在那张干净的水泥床上躺了下来,我找到了午睡的理想之处。在后来一个又一个的炎热中午,我躺在太平间的水泥床上,感受舒适的清凉,有时候进入的梦乡会有鲜花盛开的情景。

我是在中国的文革里长大的,当时的教育让我成为一个彻底的无神论者,我不相信鬼的存在,也不怕鬼。所以当我在太平间干净的水泥床上躺了下来时,它对于我不是意味着死亡,而是意味着炎热夏天里的凉爽生活。

曾经有过几次尴尬的时候,我躺在太平间的水泥床上刚刚入睡,突然有哭泣哀嚎声传来,将我吵醒,我立刻意识到有死者光临了。在愈来愈近的哭声里,我这个水泥床的临时客人仓皇出逃,让位给水泥床的临时主人。

这是我的童年往事。成长的过程有时候也是遗忘的过程,我在后来的生活中完全忘记了这个令人颤栗的美好的童年经历:在夏天炎热的中午,躺在太平间象征着死亡的水泥床上,感受着凉爽的人间气息。

直到多年后的某一天,我偶尔让到了海涅的诗句:“死亡是凉爽的夜晚”。这个消失已久的童年记忆,在我颤动的心里瞬间回来了。像是刚刚被洗涤过一样,清晰无比地回来了,而且再也不会离我而去。

假如文学中真的存在某些神秘的力量,我想可能就是这个。就是让一个读者在靥于不同时代、不同国家、不同民族、不同语言和不同文化的作家的作品那里,读到属于自己的感受。海涅写下的,就是我童年时在太平间睡午觉时的感受。

我告诉自己:“这就是文学。”

选自余华《十个词汇里的中国》

余华:该写的都写了,不该写的好像也写了

基于上述前提,以下我的回答虽属正版,仍然不具有权威性,纯属个人见解。因为一部小说出版以后,作者也就失去其特权,作者所有针对这部小说的发言,都只是某一个读者的发言。我的回答由两个部分组成。第一部分是为什么我在一九八零年代的短篇小说里,有这么多的血腥和暴力;第二部分是为什么到了一九九零年代的长篇小说里,这个趋势减少了。回答这样的问题并不容易,不是因为没有答案,而是因为答案太多。我信作为一位小说家的潘卡吉·米什拉,他知道我有很多的回答可以选择,我可以滔滔不绝地说上几天,把自己说得口干舌燥,然后发现自己仍然没有说完,仍然有不少答案在向我暗送秋波,期待着被我说出来。

经验告诉我,过多的答案等于没有答案,真正的答案可能只有一个。所以我决定只是说出其中的一个,我想可能是最重要的一个。至于是不是那个真正的答案,我不得而知。

现在我又要说故事了,这是我的强项。很久以来,我始终有一个十分固执的想法,我觉得一个人成长的经历会决定其一生的方向。世界最基本的图像就是这时候来到一个人的内心深处,如同复印机似的,一幅又一幅地复印在一个人的成长里。在其长大成人以后,不管是成功,还是失败;不管是伟大,还是平庸;其所作所为都只是对这个最基本图像的局部修改,图像的整体是不会被更改的。当然,有些人修改得多一些,有些人修改得少一些。我相信毛泽东的修改,肯定比我的多。我觉得是自己成长的经历,决定了我在一九八零年代写下那么多的血腥和暴力。“文化大革命”开始时,我念小学一年级;“文化大革命”结束时,我高中毕业。我的成长目睹了一次次的游行、一次次的批斗大会、一次次的造反派之间的武斗,还有层出不穷的街头群架。在贴满了大字报的街道上见到几个鲜血淋淋的人迎面走来,是我成长里习以为常的事情。这是我小时候的大环境,小环境也同样是血淋淋的。我的父母都是医生,我和哥哥是在医院里长大的,我们在医院的走廊和病房里到处乱窜,习惯了来苏儿的气味,习惯了嚎叫的声音和呻吟的声音,习惯了苍白的脸色和奄奄一息的表情,习惯了沾满血迹的纱布扔在病房里和走廊上。我们的父亲时常是刚刚给患者做完手术,手术服上和口罩上血迹斑斑,就在医院里到处走动,喊叫我们的名字,要我们立刻到食堂去吃饭。

当时医院的手术室是一间简陋的平房,有时候我和哥哥会趁着护士不在手术室门外的时候,迅速地长驱直入,去看看正在给病人进行手术的父亲,看到父亲戴着透明手套的手在病人肚子上划开的口子伸进去,扒拉着里面的肠子和器官。父亲发现我们兄弟两个站在一旁偷看手术过程时,就会吼叫一声:

“滚出去!”我们立刻逃之夭夭。

然后在一九八六年至一九八九年,我突然写下了大面积的血腥和暴力。中国的文学批评家洪治纲教授在二零零五年出版的《余华评传》里,列举了我这期间创作的八部短篇小说,里面非自然死亡的人物竟然多达二十九个。这都是我从二十六岁到二十九岁的三年里所干的事,我的写作在血腥和暴力里难以自拔。白天只要写作,就会有人物在杀人,就会有人物血淋淋地死去。到了晚上我睡着以后,常常梦见自己正在被别人追杀。梦里的我孤立无援,不是东躲西藏,就是一路逃跑,往往是我快要完蛋的时候,比如一把斧子向我砍下来的时候,我从梦中惊醒了,大汗淋漓,心脏狂跳,半晌才回过神来,随后发出由衷的庆幸:

“谢天谢地!原来只是一个梦。”可是天亮以后,当我坐在书桌前继续写作时,立刻好了伤疤忘了疼,在我笔下涌现出来的仍然是血腥和暴力。好像凡事都有报应,晚上我睡着后,继续在梦中被人追杀。这三年的生活就是这么地疯狂和可怕,白天我在写作的世界里杀人,晚上我在梦的世界里被人追杀。如此周而复始,我的精神已经来到崩溃的边缘,自己却全然不觉,仍然沉浸在写作的亢奋里,一种生命正在被透支的亢奋。

直到有一天,我做了一个漫长的梦,以前的梦都是在自己快要完蛋的时候惊醒,这个梦竟然亲身经历了自己的完蛋。也许是那天我太累了,所以梦见自己完蛋的时候仍然没有被吓醒。就是这个漫长的梦,让一个真实的记忆回来了。

先来说一说这个真实的记忆。“文革”时期的小镇生活虽然不乏暴力,可是十分地枯燥和压抑。在我的记忆里,一旦有犯人被枪毙,整个小镇就会像过节一样热闹。当时所有的审判都是通过公判大会来完成的。等待判刑的犯人站在中间,犯人胸前都挂着大牌子,牌子上写着他们所犯下的罪行,反革命杀人犯、强奸杀人犯和盗窃杀人犯等等。在犯人的两旁一字排开陪斗的地主和右派,还有历史反革命和现行反革命。犯人低头弯腰站在那里,听着一个个慷慨激昂的声音对自己长篇大论的批判,批判稿的最后就是判决词。我生活的小镇在杭州湾畔,每一次的公判大会都是在县中学的操场上进行。中学的操场挤满了小镇的居民,挂着大牌子的犯人站在操场的主席台前沿,后面坐着县革命委员会的成员,通常是由县革命委员会指定的人站在麦克风前,大声念着批判稿和最后的判决词。如果有犯人被五花大绑,身后又有两个持枪的军人威风凛凛,那么这个犯人一定会被判处死刑。

我从童年开始就站在中学的操场上了,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公判大会,听着高音喇叭里出来的激昂的声音,判决书其实是很长的批判稿,前面的部分都是毛泽东说过的话和鲁迅说过的话,其后的段落大多是从《人民日报》上抄下来的,冗长乏味,我每次都是两条腿站立得酸痛了,才会听到那个犯人是什么罪行。最后的判决词倒是简明扼要,只有八个字:

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文革”时期的中国,没有法院,判刑后也没有上诉,而且我们也没有听说过世界上还有一种职业叫律师。一个犯人被公判大会判处死刑以后,根本没有上诉的时间,直接押赴刑场执行枪决。

当“判处死刑,立即执行”的声音响过之后,台上五花大绑的犯人立刻被两个持枪的军人拖了下来,拖到一辆卡车上,卡车上站立着两排荷枪实弹的军人,其气势既庄严又吓人。卡车向着海边行驶,后面是上千的小镇居民蜂拥跟上,或骑车或奔跑,黑压压地涌向海边。我从童年到少年,不知道目睹了多少个判处死刑的犯人,他们听到对自己的判决那一刻,身体立刻瘫软下来,都是被两个军人拖上卡车的。

我曾经近在咫尺地看到一个死刑犯人被拖上卡车的情景,我看到犯人被捆绑在身后的双手,可怕的双手,由于绳子绑得太紧,而且绑的时间也太久,犯人两只手里面的血流早已中断,犯人的双手不再是我们想象中的苍白,而是发紫发黑了。后来的牙医生涯让我具有了一些医学知识,我才知道这样发紫发黑的手已经坏死。那个犯人在被枪毙之前,他的双手已经提前死亡。枪毙犯人是在海边的两个地方,我们称之为北沙滩和南沙滩。我们这些小镇上的孩子跟不上卡车,所以我们常常事先押宝,上次枪毙犯人是在北沙滩,这次就有可能在南沙滩了。当公判大会刚刚开始,我们这些孩子就向着海边奔跑了,准备抢先占据有利位置,当我们跑到南沙滩,看到空无一人,就知道跑错地方了,再往北沙滩跑已经来不及了。

有几次我们几个孩子跑对了沙滩,近距离观看了枪毙犯人。这是我童年时最为震颤的情景,荷枪实弹的军人站成一个圆形,阻挡围观的人群挤过去,一个执行枪决的军人往犯人的腿弯处踢上一脚,犯人立刻跪在了地上,然后这个军人后退几步,站在鲜血溅出的距离之外,端起了步枪,对准犯人的后脑,“砰”地开出一枪。我感到,一颗小小子弹的威力超过一把大铁锤,一下子就将犯人砸倒在地。执行枪决的军人在开出一枪后,还要走上前去,检查一下犯人是否已经死亡,如果没有死亡,还要补上一枪。当军人将犯人的身体翻转过来时,我就会看到令我全身发抖的情景,子弹从后脑进去时只是一个小小的洞眼,从前面出来后,犯人的前额和脸上破碎不堪,前面的洞竟然像我们吃饭用的碗那么大。接下来让我的讲述回到那个漫长和可怕的梦,也就是我亲身经历自己如何完蛋的梦。这个梦发生在一九八九年底的某个深夜,睡梦中的我被绳子五花大绑,胸前挂着大牌子,站在我们县中学操场的主席台前沿,我的身后站着两个持枪的军人,我的两旁站着陪斗的地主、右派和反革命分子,小镇名流黑笔杆子倒是没有出现在我的梦里。我梦中的台下挤满了乌云般的人群,他们的声音仿佛雨点般地响着。我听着高音喇叭里响着一个庄严的批判声,那个声音在控诉我的种种罪行,我好像犯下了很多不同种类的杀人罪,最后是判决的八个字:

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话音刚落,一个持枪的军人从后面走到我的身旁,慢慢举起了他手中的步枪,对准了我的脑袋,我感觉枪口都顶到了我的太阳穴。接着我听到了“砰”的一声枪响,我知道这个军人开枪了。梦中的我被击倒在台上,奇怪的是我竟然站了起来,而且还听到台下嗡嗡的人声。我觉得自己的脑袋被子弹击空了,像是砸了一个洞的鸡蛋,里面的蛋清和蛋黄都流光了。梦中的我顶着一个空蛋壳似的脑袋,转过身去,对着开枪的军人大发雷霆,我冲着他喊叫:

“他妈的,还没到沙滩呢!”

然后我从梦中惊醒过来,自然是大汗淋漓和心脏狂跳。可是与以前从噩梦中惊醒的情景不一样,我不再庆幸自己只是做了一个梦,我开始被一个回来的记忆所纠缠。中学的操场,公判大会,死刑犯人提前死亡的双手,卡车上两排荷枪实弹的军人,沙滩上的枪决,一颗子弹比一个大铁锤还要威力无穷,死刑犯人后脑精致的小洞和前额破烂的大洞,沙滩上血迹斑斑可怕的情景一幕幕在我眼前重复展现。

我扪心自问,为何自己总是在夜晚的梦中被人追杀?我开始意识到是白天写下太多的血腥和暴力。我相信这是因果报应。于是在那个深夜,也可能是凌晨了,我在充满冷汗的被窝里严肃地警告自己:

“以后不能再写血腥和暴力的故事了。”

就这样,我后来的写作像潘卡吉·米什拉所说的那样:血腥和暴力的趋势减少了。现在,差不多二十年过去了。回首往事,我仍然心有余悸。我觉得二十年前的自己其实走到了精神崩溃的边缘,如果没有那个经历了自己完蛋的梦,没有那个回来的记忆,我会一直沉浸在血腥和暴力的写作里,直到精神失常。那么此刻的我,就不会坐在北京的家中,理性地写下这些文字;此刻的我,很有可能坐在某个条件简陋的精神病医院的床上,面对巨大的黑暗发呆。

有时候,人生和写作其实很简单,一个梦,让一个记忆回来了,然后一切都改变了。

余华:我们生活在巨大的差距里

余华终于不再把悲伤留给读者,而是以自己半生的阅历,用戏谑的文字戳破生活表象,带你直面生活的本质。

他人的疼痛也是我的疼痛

一九七八年的时候,我获得了第一份工作,在中国南方的一个小镇上成为了一名牙医。由于我是医院里最年轻的,除了拔牙,还需要承担额外的工作,就是每年的夏天戴着草帽背着药箱,游走在小镇的工厂和幼儿园之间,给工人和孩子打防疫针。

过去时代的中国虽然贫穷,仍然建立起了一个强大的公共卫生防疫体系,免费给人民接种疫苗和打防疫针。我做的就是这样的工作,当时还没有一次性的针头和针筒,由于物质上的贫乏,针头和针筒只能反复使用,消毒也是极其简陋,将用过的针头和针筒清洗干净后,分别用纱布包好,放进几个铝制饭盒,再放进一口大锅,里面灌上水,放在煤球炉的炉火上面,像是蒸馒头似的蒸上两个小时。

因为针头反复使用,差不多每个针头上都有倒钩,打防疫针时扎进胳膊,拔出来时就会钩出一小粒肉来。我第一天做这样的工作,先去了工厂,工人们卷起袖管排好队,挨个上来伸出胳膊让我扎针,又挨个被针头钩出一小粒带血的肉。工人们可以忍受疼痛,他们咬紧牙关,最多也就是呻吟两声。我没有在意他们的疼痛,心想所有的针头都是有倒钩的,而且这些倒钩以前就有了,工人们每年都要接受有倒钩的防疫针,应该习惯了。

可是第二天到了幼儿园,给三岁到六岁的孩子们打防疫针时,情景完全不一样,孩子们哭成一片,由于皮肉的娇嫩,钩出来的肉粒也比工人的肉粒大,出血也多。我清晰地记得当时的情景,所有的孩子都是放声大哭,而且还没有打防疫针孩子的哭声,比打了防疫针孩子的哭声还要响亮。

我当时的感受是:孩子们眼睛见到的疼痛更甚于自身经历的疼痛,这是因为对疼痛的恐惧比疼痛还要可怕。

我震惊了,而且手足无措。那天回到医院以后,我没有马上清洗和消毒,找来一块磨刀石,将所有针头上的倒钩都磨平又磨尖后,再清洗和消毒。这些旧针头使用了多年,已经金属疲劳,磨平后用上两三次又出现倒钩了,于是磨平针头上的倒钩成为了我经常性的工作,我在此后的日子里看着这些针头的长度逐渐变短。那个夏天我都是在天黑后才下班回家,因为长时间水的浸泡和在磨刀石上面的摩擦,我的手指泛白起泡。

后来的岁月里,每当我回首此事,心里十分内疚,孩子们哭成一片的疼痛,才让我意识到工人们的疼痛。为什么我不能在孩子们的哭声之前就感受到工人们的疼痛呢?如果我在给工人和孩子打防疫针之前,先将有倒钩的针头扎进自己的胳膊,再钩出自己带血的肉粒,那么我就会在孩子们疼痛的哭声之前,在工人们疼痛的呻吟之前,就感受到了什么是疼痛。

这样的感受刻骨铭心,而且在我多年来的写作中如影随形。当他人的疼痛成为我自己的疼痛,我就会真正领悟到什么是人生,什么是写作。我心想,这个世界上可能再也没有比疼痛感更容易使人们互相沟通了,因为疼痛感的沟通之路是从人们内心深处延伸出来的。所以,我在写下他人的疼痛之时,也写下了自己的疼痛。因为他人的疼痛,也是我的疼痛。

我们与他们(节选)

很多年前,我和一位厨师长聊天,他问我:“怎样才能成为一个好作家?”

我说:“要想成为一个好作家,先要成为一个好读者。”

他又问:“怎样才能成为一个好读者?”

我说:“第一,要去读伟大的作品,不要去读平庸的作品。长期读伟大作品的人,趣味和修养就会很高,写作的时候自然会用很高的标准要求自己;长期读平庸作品的人,趣味和修养也会平庸,写作时会不知不觉沉浸在平庸里。第二,所有的作品都存在缺点,包括那些伟大的作品,读的时候不要去关心作品中的缺点,应该关心优点,因为别人的缺点和你无关,别人的优点会帮助你提高自己。”

他点点头,对我说:“做厨师也一样,品尝过美味佳肴的能做出好菜。我经常派手下的厨师去其他餐馆吃饭来提高他们的厨艺,我发现总说其他餐馆的菜不好的厨师没有进步,总说其他餐馆的菜做得好的厨师进步很大。”

我的第一份工作

我的第一份工作是拔牙,我是在一九七八年三月获得这份工作的。

我中学毕业时刚好遇上一九七七年“文革”后的第一次高考,可是我不思进取没有考上大学,那一届的大学名额基本上被陈村这样的人给掠夺了,这些人上山下乡吃足了苦头,知道考大学是改变自己命运的良机,万万不能错过。而我是少年不识愁滋味,一头栽进卫生院。国家把我分配到了海盐县武原镇卫生院,让我当起了牙医。

牙医是什么工作?在过去是和修鞋的修钟表的打铁的卖肉的理发的卖爆米花的一字儿排开,撑起一把洋伞,将钳子什么的和先前拔下的牙齿在柜子上摆开,以此招徕顾客。我当牙医的时候算是有点医生的味道了,大医院里叫口腔科,我们卫生院小,所以还是叫牙科。我们的顾客主要是来自乡下的农民,农民都不叫我们“医院”,而是叫“牙齿店”。其实他们的叫法很准确,我们的卫生院确实像是一家店,我进去时是学徒,拔牙治牙做牙镶牙是一条龙学习,比我年长的牙医我都叫他们师傅,根本没有正规医院里那些教授老师主任之类的称呼。

我的师傅姓沈,沈师傅是上海退休的老牙医,来我们卫生院发挥余热。现在我写下沈师傅三个字时,又在怀疑是不是孙师傅,在我们海盐话的发音里“沈”和“孙”没有区别,还是叫沈师傅吧。那时候沈师傅六十多岁,个子不高,身体发胖,戴着金丝框的眼镜,头发不多可是梳理得十分整齐。

我第一次见到沈师傅的时候,他正在给人拔牙,可能是年纪大了,所以他的手腕在使劲时,脸上出现了痛苦的表情,像是在拔自己的牙齿似的。

那一天是我们卫生院的院长带我过去的,告诉他我是新来的,要跟着他学习拔牙。沈师傅冷淡地向我点点头,然后就让我站在他的身旁,看着他如何用棉球将碘酒涂到上颚或者下颚,接着注射普鲁卡因。注射完麻醉后,他就会坐到椅子上抽上一根烟,等烟抽完了,他问一声病人:“舌头大了没有?”当病人说大了,他就在一个盘子里选出一把钳子,开始拔牙了。

沈师傅让我看着他拔了两次后,就坐在椅子里不起来了,他说下面的病人你去处理。当时我胆战心惊,心想自己还没怎么明白过来就匆忙上阵了,好在我记住了前面涂碘酒和注射普鲁卡因这两个动作,我笨拙地让病人张大嘴巴,然后笨拙地完成了那两个动作。

在等待麻醉的时候,我实在是手足无措,这中间的空闲在当时让我非常难受。这时候沈师傅递给我一支烟,和颜悦色地和我聊天了,他问我父母是做什么工作的,家里有几个兄弟姐妹。抽完了烟,聊天也就结束了。谢天谢地我还记住了那句话,我就学着沈师傅的腔调问病人舌头大了没有,当病人说大了,我的头皮是一阵阵地发麻,心想这叫什么事,可是我又必须去拔那颗倒霉的牙齿,而且还必须装着胸有成竹的样子,不能让病人起疑心。

我第一次拔牙的经历让我难忘,我记得当时让病人张大了嘴巴,我也瞄准了那颗要拔下的牙齿,可是我回头看到盘子里一排大小和形状都不同的钳子时,我不知道应该用哪一把,于是我灰溜溜地撤下来,小声问沈师傅应该用哪把钳子。沈师傅欠起屁股往病人张大的嘴巴里看,他问我是哪颗牙齿,那时候我叫不上那些牙齿的名字,我就用手指给沈师傅看,沈师傅看完后指了指盘子里的一把钳子后,又一屁股坐到椅子里去了。当时我有一种强烈的孤军奋战的感觉,我拿起钳子,伸进病人的嘴巴,瞄准后钳住了那颗牙齿。我很庆幸自己遇上的第一颗牙齿是那种不堪一击的牙齿,我握紧钳子只是摇晃了两下,那颗牙齿就下来了。

真正的困难是在后来遇上的,也就是牙根断在里面。刚开始牙根断了以后,坐在椅子里的沈师傅只能放下他悠闲的二郎腿,由他来处理那些枯枝败叶。挖牙根可是比拔牙麻烦多了,每一次沈师傅都是满头大汗。后来我自己会处理断根后,沈师傅的好日子也就正式开始了。当时我们的科室里有两把牙科椅子,我通常都是一次叫进来两个病人,让他们在椅子上坐下,然后像是工业托拉斯似的,同时给他们涂碘酒和注射麻醉,接下去的空闲里我就会抽上一根烟,这也是沈师傅教的。等烟抽完了,又托拉斯似的给他们挨个拔牙,接着再同时叫进来两个病人。

那些日子我和沈师傅配合得天衣无缝,我负责叫进来病人和处理他们的病情,而沈师傅则是坐在椅子里负责写病历开处方,只有遇上麻烦时,沈师傅才会亲自出马。随着我手艺的不断提高,沈师傅出马的机会也是越来越少。

我们两个人成了很好的朋友,我记得那时候和沈师傅在一起聊天非常愉快,他给我说了很多旧社会拔牙的事。沈师傅一个人住在海盐时常觉得孤单,所以他时常要回上海去,他每次从上海回来时,都会送给我一盒凤凰牌香烟。那时候凤凰牌香烟可是奢侈品。

沈师傅让我为他做过两件事,可是我都没有做好。第一件事是让我洗印照片,那时候我的业余爱好还不是写作,而是洗印照片,经常在一个同学家里,拿红色的玻璃纸包住灯泡后,开始洗印,我最喜欢做的就是拿着镊子,夹住照片在药水里拂动,然后看着照片上自己的脸和同学的脸在药水里渐渐浮现。

沈师傅知道我经常干这些事,有一次他从上海回来后,交给我一张底片,让我在洗印照片时给他放大几张。那张底片是印在一块玻璃上的,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玻璃底片,是沈师傅的正面像。沈师傅当时一再叮嘱我要小心,别弄坏了底片,他说这是他自己最喜欢的一张底片,准备以后用来放大做遗像的。我当时听他说到遗像,心里吃了一惊,当时我很不习惯听到这样的话。后来我在同学家放大时,那位同学不小心将这张底片掉到地上弄碎了,我一个晚上都在破口大骂那位同学。到了第二天我硬着头皮去告诉沈师傅,说底片碎了,然后将已经放大的几张照片交给他。现在想起来当时沈师傅肯定很后悔,后悔将自己钟爱的底片交给我这种靠不住的人。不过当时他表现得很豁达,他说没关系,只要有照片就行,可以拿着照片去翻拍,这样就又有底片了。

沈师傅让我做的第二件事,是他离开海盐前对我说的,他说他快七十了,一个人住在海盐很累,他不想再工作了,要回家了。然后他说上海家里的窗户上没有栅栏,不安全,问我能不能为他弄一些钢条,我说没问题。沈师傅离开后没有几天,我就让一位同学在他们工厂拿了几十根手指一样粗的钢条出来,当时我们卫生院的一位同事刚好要去上海,我就将钢条交给她,请她带到上海交给沈师傅。沈师傅走后差不多一年,有一天他又回来了,可能是在上海待着太清闲,他又想念工作了,所以又回到了我们卫生院,我们两个人还是在一个门诊科室。他回来时像往常一样,悄悄塞给我一盒凤凰烟。我们还是像过去一样,一个负责拔牙,一个负责写病历开处方,空闲的时候我们一边抽烟一边聊天。有一天我突然想起了钢条,我就问他能不能用上,他说他没有收到钢条,然后才知道我们那位同事将钢条忘在她的床下了,忘了差不多有一年。这是沈师傅最后一次来我们卫生院工作,时间也很短,没多久他又回上海了,以后再也没有回来。我和沈师傅一别就是二十年,我没有再见到他。

这就是我的第一份工作,从十八岁开始,到二十三岁结束。我的第二份工作是写作,直到现在还在乐此不疲。我奇怪地感到自己青春的记忆就是牙医生涯的记忆,当我二十三岁开始写作以后,我的记忆已经不是青春的记忆了。这是我在写这篇文章时的发现,更换一份工作会更换掉一种记忆,我现在努力回想自己二十三岁以后的经历,试图寻找到一些青春的气息,可是我没有成功,我觉得二十三岁的自己和今天的自己没有什么两样,而牙医时的我和现在的我截然不同。

十八年来,我一直为写作给自己带来的无尽乐趣而沾沾自喜,今天我才知道这样的乐趣牺牲了我的青春年华,连有关的记忆都没有了。我的安慰是,我还有很多牙医的记忆,这是我的青春,我的青春是由成千上万张开的嘴巴构成的,我不知道是喜是忧。

茨威格是小一号的陀思妥耶夫斯基

我二十岁的时候,第一次读到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是一九八〇年,“文革”刚刚过去,很多被禁止的外国小说重新出版,但是数量有限,我拿到《罪与罚》的时候,只有两天阅读的时间,然后接力棒似的交给下一位朋友。

我夜以继日地读完了《罪与罚》。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叙述像是轰炸机一样向我的思绪和情感扔下了一堆炸弹,把二十岁的我炸得晕头转向。对于当时的我来说,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叙述太强烈了,小说一开始就进入了叙述的高潮,并且一直持续到结束。这是什么样的阅读感受?打个比方,正常的心跳应该是每分钟六十次,陀思妥耶夫斯基让我的心跳变成了每分钟一百二十次。这一百二十次的每分钟心跳不是一会儿就过去了,而是持续了两天。谢天谢地,我有一颗大心脏,我活过来了。

我当时太年轻,承受不了陀思妥耶夫斯基高强度的叙述轰炸,此后几年里我不敢再读他的作品。可是那种持续不断的阅读高潮又在时刻诱惑着我,让我既盼望陀式叙述高潮又恐惧陀式叙述高潮。那段时间我阅读其他作家的作品时都觉得味道清淡,心想这是什么玩意儿,怎么没感觉?

这时候茨威格走过来了,对我说:“嗨,小子,尝尝我的速效强心丸。”

我一口气读了他的《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象棋的故事》和《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茨威格的叙述也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套路,上来就给我叙述得高潮,而且持续到最后。他向我扔了一堆手榴弹,我每分钟的心跳在八十次到九十次之间,茨威格让我感受到了那种久违的阅读激动,同时又没有生命危险。那段时间我阅读了翻译成中文的茨威格的所有作品,他的速效强心药很适合我当时的身心和口味。

陀思妥耶夫斯基和茨威格是截然不同的两位作家,但是他们的叙述都是我称之为的强力叙述。为什么我说茨威格是小一号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看看他们的作品篇幅就知道了,那是大衣和衬衣的区别。更重要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描写的是社会中的人,茨威格描写的是人群中的人。我当时之所以害怕陀思妥耶夫斯基,而对茨威格倍感亲切,可能是茨威格少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叙述中那些社会里黑压压让人透不过气来的情景。茨威格十分纯粹地描写了人的境遇和人生的不可知,让我时时感同身受。当我度过了茨威格的阅读过程之后(另一方面我在社会上也摸爬滚打了几年),再去阅读陀思妥耶夫斯基时,我的心跳不再是每分钟一百二十次了,差不多可以控制在八十次到九十次之间。

我二十岁出头的时候,茨威格是一个很高的台阶,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一个更高的台阶。我当时年轻无知,直接爬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台阶上,结果发现自己有恐高症。我灰溜溜地爬了下来,刚好是茨威格的台阶。

我在习惯茨威格之后,再爬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台阶上时,发现自己的恐高症已经治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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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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