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位极相好的邻居,他就是两千年前的战国时代,道家的代表人物庄周哥。
说我们是邻居,是俩人离得不远,中间不过隔着千余公里的路程;说我们属相好,是俩人互为情趣相投的挚友。但我俩彼此并不相识,他比我提早了两千余年时间,造访这个“千疮百孔”的地球的。不过,他有一席话说到我的心坎里:“吾以天地为棺椁,以日月为连璧,星辰为珠玑,万物为赍送。”他又说:“夫至人者,上窥青天,下潜黄泉,挥斥八极,神气不变。”这是如何豪迈与张扬的个性?他所倡导的“人生哲学”,将当今人们追求的户外理念,推崇到了极高的境界。
不过,远行得从今年上半年说起,随着宇天行的一声吆喝,我心中暗下决心:排除万难,行走狼塔!脑海仿佛已着了天山布下的盅毒,里面尽填充着天山光秃秃的山影、亮堂堂的云影,及西北边陲像明镜一般的蓝天。正如朋友野草花说的:也许你的命运中注定拥有这样一段精彩!于是,我觉得到了“背起行囊、放下思想”的时刻了,我将彻彻底底、痛痛快快地行走于天地之间。刚好这个时候,被我逮着了一个“天赐”的请假时机:市组织部来单位考察县级后备干部,单位领导心情不错,当即应允了我自认为“难于上青天”的请求——准假!
许多时候,我们都在思索生活到底应该怎样?有人说生活是痛苦的,但痛苦中又含着快乐,所以我们能从痛苦中分辨出满足和愉悦;有人说生活是快乐的,但快乐中又伴随些许痛苦,才给予我们短暂的思考和回忆。也许,在你满脸微笑地说出:错过也是一种美的时候,内心深处却早已被无边的泪水淹没,没有人会体会到你的欢乐和痛苦。因为一切都在于你的抉择,你的抉择,将决定你所走出的每一步是对是错!
我更知道,明歌这样做是为我着想:单位领导担心上级追责,在大会上对着班子成员和社区书记说,不同意我请假。领导的态度将我出行的大门关得严严实实,如果我“不思悔改”而执意“孤行”,将一切后果自负。
但我能放弃吗?我能吗?我就这样服输了吗?此刻放弃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我将告别户外,永远不再涉足心爱的山水!那是我的心所能接受的吗?难道我就懦弱到了这个地步?
我是就此止步还是一往无前?距离出发剩下两天时间,而为了此次出行,我已做了半年的思想和行动准备。相对于半年之久,我能用两天的时间放弃?我们此次探访的地方就是河源峰,是狼群守护的地方,想到这儿,我真正觉得自己流淌着像狼一样的血液,放荡像狼一个勇武和张扬的个性,要像天山的狼一样勇往直前,矢志不移!
试试探探的人,他在拿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时,也战战兢兢,畏畏缩缩,永远都像小偷一样。我们何不大胆地走出去,走得气势磅礴,走得理直气壮,走得长河落日、天地无光!谁都想说走就走,可真正能做到说走就走的又有几人?如果定好了计划,拟好了目标,却总是考虑这也不能,那也不行,这也不通,那也不可,那么就永远都走不出去。看到一道门,就想着门内将有一重槛。其实那槛根本就不是为你而设的,那是让你能跨越,却阻止别人跨越的坎。如果那道槛成了你前进的障碍与负担,那么极有可能别人逾越了,而你只在门外徘徊。
不,来自各方的压力更增添了我行走的信心,我将“勇”闯狼塔之途,义无反顾!我的“驴友”庄周老哥也是这样鼓励我的!
这时,我又想起了我的好友“庄思想家”说:“人有能游,且得不游乎?人而不能游,且得游乎?”
起程,向着天山上的河源峰前行,何惧前途艰难!
入山第四天。翻越海拔4008米的乌拉布图达坂,是我们一行七人经历的,最残酷、最危险、最绝望的旅程。
当被受困于暴雪、严寒和绝壁上的我们,在“铁汉”明歌的带领下,成功翻越乌拉布图达坂的最后30米冰盖时,不由地对着达坂上空的一轮皓月仰天长啸:我们终于还活着,活着真好!这一程,我们在暴雪酷寒中煎熬与抗争了整整十五小时;这一程,我们经历了与死神搏斗、从死亡突围的生死炼狱;这一程,我们完成了靠信念支撑、凤凰涅槃的心路旅行!仿佛,我们每个人都感觉从风雨如磐的亘古匍匐而来的,从劫后余生的地狱攀爬而来的!
不过,这已经是晚上十一点钟时的事了。当我们早上八点钟离开小树林营地时,压根没料到这是一次穿越生死的行走。
而且,我感觉根本无法停下两条灌铅的双腿。因为只要止步不动,指尖和脚趾就会瞬间麻木、失去知觉,仿佛全身的血液也会在瞬间凝结成冰。我意识到,我们将面临低温和疲倦两大杀手的挑战。脑海里的意念,突然间跳出两个非常可怕的字眼:死亡!身陷绝望中的我有如醍醐灌顶,领悟出了生与死原来离得如此地相近——如若止步便是死亡,如若迈步便能活着!
但接下来我选择了止步于冰坡上,因为我决定做两件事:一件事是卸下背包,将所携带的全部衣服穿在身上,戴上雪帽,穿上雪套,抵御雪山的严寒和风雪的侵扰;另一件事是将挂在包外三件杂物弃在天山上,军胶鞋、结成了冰砣的矿泉水和装了两气罐瓶的一袋垃圾。尤其是做的第二件事,虽让人觉得有轻浮之嫌,却是我一番深思熟虑后的举动。眼前的残酷让我意识到必须保留足够的体能,以应对现实对生命的威胁和严峻考验。因为我清醒地意识到,如果体能耗尽的话,将没有人能帮你救你。在这样恶劣和凶险的环境下,能助你走出绝境的人只有一个,这个人就是你自己!纯洁而美丽的天山,请原谅我的自私吧,为了生存我不得不将心灵深处最污秽和龌龊的东西,抛弃于你纯洁的胸怀!
不过,三件丢弃的杂物虽能为我减负一点五公斤左右,但其中有一件,让我在进入C线后的旅途中,不知道有多么后悔!——这件东西便是军胶鞋,因为我在此刻的决定时,忽略了桀骜的天山还隐藏着另一面的严厉和残酷,那就是过冰河!当然这是后话,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事。
当我还在享受着热水滋润喉咙的时候,宇天行从身旁经过,问:“还有水吗?”
“我的水娜子喝了!”听到队友相问,我立刻将水壶递给了宇天行,再后来又递给了从身后赶上的娜子。娜子的水壶,在昨天攀爬的天格尔达板时丢在了山沟。从出行前所有的准备细节来看,我算是准备最充分的人之一了,为了确保路上有热水喝,我每天都满灌两壶。经过了一整天长途奔袭的我,只能如此尽微薄之力,在队伍中简单地传递些许的热能。
身材瘦小的柒柒,已不知道在雪坡上摔倒了多少回。终于,倒在雪地上柒柒,朝着已处在另一高度的86发出绝望的呼喊:“86,救我!”声音淹没于萧瑟的风声中和空旷的荒野。然而这来自生命深处的呼喊声,却猛烈地撞击我的耳膜,像锋利的**剜刺着心脏。
这时,我颤栗的内心再次清晰地映现出两个字眼:死亡!这是远处被重雾淹没的娜子和近处近乎崩溃绝望的柒柒,将残酷的现状呈现于我眼前!
此时的我孤独吗?天山上的雄鹰比我更孤独,湛蓝的天空裸秃的山峰,残留着它滑翔的形单影只的身影;此时我寂寞吗?天山上的狼群比我更寂寞,行走于蓝天之下群山之上,傲视苍穹却沉寂于宇内。而此刻的天山上没有了凡世俗尘的繁琐,没有了物欲横流的眼神,没有了勾心斗角的经营,没有了人世冷暖的世俗偏见。只有一份奋发向上的坚持,一个支撑我们活着的信念,引领着我们朝着更高的雪峰攀登。
到了晚上十一时,我们一行七人聚集在离达板顶部约30米的地方。由于GPS失灵,前方是不是正确的过山路口,我们是否走在正确的道上,都不得而知。冰盖的对面有可能悬崖峭壁,有可能大雪封山,能不能下山都是一个未知数。而且假如此处不是翻越达板的地方,同样意味着我们处在死亡的路上徘徊。也许就算努力闯过了冰盖,前方仍是绝路一条。又硬又长的冰盖处地势复杂,积雪深不可测,就像一道不可逾越的铜墙铁壁,横亘于我们跟前。我们试着硬突了几次,最后全都铩羽而归。但此刻我们已别无选择了,只能从前方杀出一条血路,突出重围。摆在我们前面的只有一条生路,翻越脚下的冰盖是无二的选择,然后从山峰对面下山。否则便是坐以待毙,而且每过一分钟,危险便加剧一份,死神就会朝着无助的我们靠近一步。
看来这通天拔地、擎天捧日的乌拉布图达板,片刻之间就能成为我们的葬身之地,将我们与乌拉布图山神把盏推杯,豪情万丈……
目前从这个队伍来看,我最担心的有俩个人:一个是柒柒,一个是娜子。还好柒柒有86照顾,娜子有明歌护着。当然,不管谁遭遇不测都是整个队伍的灾难,我们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总之,队伍出现这种情况,身陷囫囵,完全因我们的计划书和安排出了问题。我再一次想起,为什么几天来的狼塔路上,从未邂逅过一个山客?这足以说明极少有反穿狼塔的队伍,唯独我们反其道而为之,可谓是“逆天”之举。一是高估了自己,二是对大自然无敬畏之心,方才遭到上天的责罚。人要存有敬畏畏惧之心,如果没有敬畏天,没有敬畏地,没有敬畏自然,那么便没有敬畏自己的生命!人在自然前渺小之极,人在死亡前脆弱之极,如果对着上天没有敬畏之心,那么将以死亡的交换为代价。
我甚至想到了,我有可能在雄伟而桀骜的天山上,结束自己平凡而平庸的一生。
不过这是瞬间的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从而变得无所畏惧。我是绝对自信不会此般猥琐死去的,至少我仍没找到死亡的理由!我将以高昂的斗志和不屈的意志,抗击来自死神的邀请。并在那个漆黑而冰冷的夜晚,我想起了远在家乡的妻子和儿子,我答应了回家给儿子庆贺13岁的生日,带他去步步高酒楼吃石锅鱼!——是妻子和儿子给了我活着的力量,给了我活着的信心,给了我战胜困难的勇气!
然而我们将如何踏过冰盖?从何处而过?谁来担当这个领路人?这些问题让我们六神无主,迟疑不决。这时,队伍中站出了一个人,这个人正是明歌!大喝一声:“跟我来!从岩壁旁边过去!”
领袖便是这样产生的,乱世中天下英雄豪杰云集,群龙无首。正当大家人心思危之时,突然冒出一位“伟人”来,振臂一呼,带领大家杀出一条血路,这个人便成了救世主,成了领袖。此刻,明歌无疑成了这支队伍的领袖。于是我们紧跟于明歌身后,从达板右侧岩石与冰盖交界的斜缝中横切,上到山顶,跨过了比天还高的乌拉布图。
当众人攀上峰顶,大家都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山巅的四周豁然阔朗。越过厚厚积雪的山脊中轴线后,天山上的暴风雪竟然“嘎然”止住了。不知谁叫了一声:“山下那不是绿湖?”绿湖便是我们今天计划的营地。看到绿湖了,说明我们处在正确的道上,更说明我们已脱离了险境,已经跳出了死神的苦苦紧逼。望着远处隐隐约约、迷迷蒙蒙的绿湖,我一息长叹:“我们还活着!”
这时,我被身后的一幕雪山盛景惊愕了。我看见一轮明月,就像一个巨大的银盘高挂于对面的山头,仿佛近在咫尺,垂手可得。可以说我从没见过如此巨大而明亮的圆月了。难道广袤的天山便是月亮的家乡?难道晶莹的皓月正走出“家门”,迎接远方造访的客人?要不那轮酷似车轮的月球,怎会朝着我们的方向滚动而来?这样瑰丽的人间景色,更似对我们死后重生最慷慨的馈赠。
在山顶停顿了片刻,我们便赶路下山。因为死神仍执着严寒的**,对着一群“手无寸铁”、毫无招架之力的山客们乱捅。
随后,在月光和雪光的影照下,我们朝着绿湖方向一路狂奔。看看此时的队伍,用“残兵败将、溃不成军”的成语来形容,再恰当不过了。我和明歌在队伍最前面踢雪开路;小芳与娜子相互照应;宇天行搀扶着羸弱之极的柒柒;86则拖着约40公斤的两个巨包,滑倒又站起,站起又滑倒……
其实我游记中这一回所描述的故事,发生在狼塔路上的第四天。我们是从9月26日进山的,翻越乌拉布图达板的准确日期是29日。我将游记采用倒叙的方式述说,目的想渲染狼塔路上的精彩。然而,当我用十天的时间走完狼塔全程时,真真切切感受到,狼塔的路上每一天都充满了惊险刺激,每天都有说不完的故事,每天都痛苦难熬却精彩无比。
于是,下面的游记将从第一天说起……
昨天初过秋分节气,气温骤降,天空变得低矮阴沉,丝毫觉察不出一点秋高气爽的“秋味”了。更是秋雨淅淅沥沥,婉约缠绵,从清早下到下午,从下午下到晚上,像一位饱饮沧桑的老人的絮叨,没完没了地。一场秋雨一场凉,在这瑟瑟秋风之中,与墙头的时钟一般叮咛的雨声,却更增添行人内心的惆怅、伤感和离愁的滋味。不过这些都是心灵土壤中的杂草,清除了杂草的土壤,定能生长出繁茂葳蕤的豪迈,可以叱咤风云、感天动地的豪迈。只要拥有一颗雄心,便能伴我们继续前行!
妻是最担心我远行的人,上午十一点便从单位赶回家为我做饭,还特意炒了一罐干牛肉,让我带着到路上吃的。十一点半用过午餐,我背包出门。我不敢看她的眼,我知道那双眼睛里噙满了泪花,我怕她哭,极力像平常一样挂着轻松的笑声。但我心中并不轻松,将出门半个月以上,让家人们为我牵肠挂肚,我的心里能轻松吗?
涅槃和寒寒赶到车站为我们送行。在车站安检门口,还用手机为“远征军”仨人拍照。俩人先驾车将我和宇天行送到宜春新站,之后又赶往明歌家中,帮明歌临时装包,驱车进站,再临时取票。由于Z2601次列车的催赶,候车室成了我们的临时“跑道”。可以说,若不是涅槃俩人的帮忙,我们怕只能做“追风少年”了。
其实“十一”黄金周期间,涅槃肩负远比我们艰巨的重任:带领“明月户外二队”八位队员,远征处于川西高原的“洛克”线。
总之,敢闯狼塔的都是“神经”,敢于反道而行的更是“神经”中的极品。
至此我孤独的内心,对这条不可预测的“群狼守护”的线路,越发心生惧意。迷茫中仅存的一点信心,全被“野狼们”吞噬殆尽。一来这此行充满了无数的风险和变数,极具挑战性;二来与我们同行的,都是来自全国各地年轻的“精英”(至少我认为应在当地极具实力,否则肯定不会来的);三来我们属自拼的队伍,这种方式组队的人不按常理出牌,随意性强,那么对体能要求更高;四来各人手执一册反穿计划书,无疑使远征难度增大到了极点。不过,我认为出行的人多一颗敬畏之心,更有助于克服旅途上的艰苦,更有利于从心理上重视对手。以至于当取得成功的时候,将获取更多的自豪和快乐!
当我正耽溺于思索之际,队伍的第五位队员出现了,她从另外一节车厢“搜索”而来的。“你好,我是娜子!”一开始,我的脑海没有储存她的信息,睁着大眼瞪她许久,“我是娜子!”我这才记起狼塔QQ聊天群中,确实有一位叫娜子的。短发,园脸,笑态可掬,显得青春活泼、阳光靓丽。不过,这些都无法掩示她“奇臭”的牌艺,因为她上午与“狼塔”等人斗“艺”贴纸条,下午和宇天行、小芳决战“俯卧撑”,节节“败退”。
车窗外跳动着大片大片的玉米地,向后急速地躲闪退却,像一拨拨人群退出历史舞台的情景。半绿半黄的玉米秸林,正无精打采地伫立在黄土地上,用枯焦的体态和耷拉的眼神,告诉着我们时已深秋。黄土高坡上的低矮的房屋,多用粘土打夯而成或煅烧的泥砖砌垒的墙体,让人觉得有些陈旧、荒凉和贫穷。零零散散地分布于山脚、渠旁、河滩或田野中,虽杂乱无序却与自然浑然一体。火车飞驰的两旁,一条条流淌黄泥浆般河水的河道,与铁轨或神交或离散,或远或近。不时从铁轨的两侧退闪,一晃而过,仿佛坠入万劫深渊,永无回头之日。房屋和河道的旁边,挺立着一棵棵或是一行行大树,或是绿油油的,或是被染得一片金黄,这里让人更多地读出一些顽强和沧桑。更是那傲然挺拔的钻天杨,仿佛在诠释着黄土高坡上的民族精神。这片有些荒芜而贫瘠的土地,就像老妪的布满皱纹的脸庞和养育华夏子民的干瘪的奶房——这便是西部印象!
中午,聚在同次列车的五位队友,一起来到餐车点菜吃饭,人均AA了35元。此次远行我改变了一些观念:热爱生活,善待自己!
86说,他不知道为了什么来登山?他绝不是冲着狼塔的风景而来的。可以说狼塔的景色和洛克、乌孙等线路相比,只是一般而已。和往常一样,他此次出门也没带相机,仿佛登山就是为了两个极平淡的字——来过!
在与86聊谈时,我更多地了解了关于狼塔线的情况,每天要赶路约12小时,要翻越无数达板,要趟过无数冰河,要攀爬无数险壁,要在群狼守护的“领地”通过……加上这几天乌鲁木齐气温骤降,下雪比往年都早,所以大家对狼塔的艰苦要有心理准备。听完这位“牛人”领队的分析后,我不由地对着神秘的狼塔之旅,再一次升腾一丝恐惧。
这时,与我们同车厢内有人高反。明歌看了一下高山手表,提示的海拔高度为3200米。不久我也感觉到耳鸣、头晕,且嘴唇有干裂的感觉,看来是高反袭来。于是我不停地补水。再后来可能海拔降低的缘故,感觉好多了。
晚上9点45分,列车在嘉峪关停靠约半小时,下一站:玉门。这让我想起了王之涣的《凉州词》:“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早早睡去。
上午9点15分,朝着中国版图西行了约41小时的Z138次列车,按时抵达乌鲁木齐。出站,我们便被包裹于北疆城市砌骨的寒意中。近日来新疆大幅度降温,这对我们一群登山者而言,该是一个残酷的消息。然而,淹没于人潮中的六位驴友的内心,却无比暖和,像燃烧着一团熊熊的炉火。
往来于乌鲁木齐车站广场的人群,大多面容呆板,表情木纳严肃,急急地来又匆匆地去。这种凝固的情调和紧张的氛围,与城市无处不在的黑衣黑帽的警察,不无关系。为了加大安保力度,站内站外尽是安检的关卡,不厌其烦地反复搜查着游人们的包裹。四处全幅武装的巡警和荷枪实弹的特警,像乌鸦般黑压压地充斥着车站、店铺、街道和人流中。而特警们警惕的眼神和密密麻麻的摄相头,令人感受到这个西北边陲城市的上空,流动着灰色而凝重的空气。保安举措越严厉,说明袭扰边陲的东突恐怖分子,离我们脚下的土地越近。
在广场左侧的通道,我们与前来接站的飞雪、柒柒和零雨其蒙仨驴友会合。之后,大家就近找了一家早点店用餐。
中午11点40,姗姗来迟的面包车满载我们的懵懂和兴奋,驶出乌鲁木齐市。司机也是一位汉人,约40岁,身强力壮,汽车晚点便是因他贪睡所致。西行一个半小时,面包车驰入昌吉市区。新疆地区时差晚了约两小时,早晨七点半亮,傍晚近九点半钟才黑。所以我们到昌吉市时,正赶上午餐时间。司机大哥先是带我们到北山羊户外店,购了一箱高山气罐。接着来到餐馆,每人来一份香喷喷的羊排抓饭。不过,买气罐的事本来飞雪托付给了司机,司机将这事耽搁了。
午餐后,沿头屯河溯源而上,经硫磺沟约两小时,到达庙儿沟的农大林场。
硫磺沟属于头屯河上游尾段了,这里河宽水深,地势平坦。潺潺的河水流淌得极为随心所欲,率性而为,恣意放浪,将宁谧的草坪和沙洲冲刷、分割得七零八乱。长长的壑谷两侧山峰林立,高耸入云。立在近处我终于看清了西北地区的山峰,多为碎散的砂石堆积而成的塔山,呈黄褐色或灰色,草木极难生长。这种地貌特征的形成,由岩石风化作用和昼夜温差剧烈所致,而干旱少雨、天寒地冻的西部高海拔地区,尤为突出。更是,生于此长于此的天山特有的雪岭云杉,浓绿苍劲,直指苍穹,傲然挺立于天山的寒冷而贫瘠之中。仿佛诠释西北边陲的铮铮铁骨,放荡天山桀骜不驯的狼性。
出租车在崎岖的公路颠簸、驰行,扬起一路尘灰。尘埃包裹着车尾,旋转,翻滚,挤压,将汽车与头屯河一齐朝天山深处“推”去。
越往大山深入,植被越浓越绿,越能触摸到天山胸膛的苍茫。峡谷中,不时几丛或几行被秋色染得金黄的胡杨林,林林总总地散落于河滩、草地和路旁。与裸露的山头,与午后的斜阳交相辉映,熠熠生辉。河水在汩汩地流淌,金阳跳跃于水面。到处都有三五成群的牛羊、马群、牦牛在胡杨树下,悠闲地啃草,恬静又安祥。路侧不时能看到三三两两的游客,浓抹写意,临风挥毫。其实已不需要任何画笔了,任何工笔或泼墨在此都苍白无力,为这真情山水而动容而失色。再也找不到,比这更真实更自然的水墨风情了。这是一祯让人为之醉、为之痴的北国风光,是一册悠然静处于西北边陲的水彩油画,豪情万丈地泼洒着瑰丽壮美。在这里,你仿佛能感觉夕阳在一寸一寸地西落,时光在一寸一寸地逝去,就像头屯河静静流淌的清洌的河水。那胡杨树顽强而傲然地屹立,年复一年,黄绿交替,诉说年轮和时光的无奈,感叹着生命与历史的沧桑。这天山的胡杨啊,这西部的树魂啊,你撑起了一面生命血色的旗帜,解读着百回千转的人生沦陷!
我品读着天山醉人的风景,如品味一壶浓郁的陈年老酒。这是一部西部特有的美丽,或辉煌却暗隐沧桑,或凄美却浑然大气,或婉约却气贯长虹!
河道在群山间拐了几道弯,看似已山重水复,骤然却柳暗花明。下午四点半钟,面包车停靠于头屯河畔绿野商店前的沙滩。我们下车的地方,早有七、八驴友在河滩的云杉林野炊。明歌为了对31.5公斤的背包减重,将一罐腊肉送予这群索不相识的山友们,众山友也非常客气,满斟了一杯白酒与明歌饯行。下车后,我第一想到的便是给家人挂一个电话,告诉他们我已安好:此处有晴天。然而,所有手机都找不到信号,仿佛我们已被关闭于这个世界之外,包括关闭感情和思想。此刻我们已步入了与世隔绝的荒野,远离了世俗与凡尘,更远离了所有亲情与爱。
也许数日来的鞍马劳顿,反让众驴友们憋足了气。越过头屯河,队伍推进的速度极快,似乎一口气便要将残酷的长线走完。尤其身板略显单薄的小女孩柒柒,走起路来风风火火,与86一起领着我们飞奔。不过,在峡谷中的砾石路上行走,也并不怎样困难,脚下有无数的路选择,让人可以随心所欲地追逐。出发前,我对狼塔路上的冰河早有耳闻,但今天的路途中,虽然绕着头屯河忽左忽右地跨越,却都有木桥或卵石相助,根本不用趟水。
队伍暴走了两小时多,到达一座约4米宽的水泥桥上。此刻我们所处的位置,是头屯河源头的右侧支流上游。这里是峡谷深处的瓶颈口,我看到一处崖壁上写有一行字:刘家河,1800米。进了此处后峡谷变得更窄更深,两侧的悬崖像一座森严壁垒的围城,挤压着我们欢愉的心情。飞雪和零雨其蒙一直未跟上队伍,86告诉我们,俩人出状态了。接下来的路,我们只能走一程等一程了。看来是“狼塔名鸡”笨重的身体,压跨了强悍无比的飞雪;而零雨其蒙可能被高反缠住了。
天山上突兀的山峰,嶙峋而锋利。那伫立的姿式,像极了鹤颜风骨、精神矍铄的老者,有脱世弃俗的清雅,有饱饮沧桑的凝重。那是天山餐风露宿、枕石濑溪的浪漫;那是天山鸢飞戾天、飞扬跋扈的霸道;那是天山的傲骨铮铮、傲视苍穹的个性。
夜晚中在中途休息的时候,想想明天就是中秋节,飞雪将携带的两斤月饼与大家分享。那灰蒙蒙的夜空,尽晃动着一群他乡异客流连的眼神,心情跟随着纷纷扬扬的雪飘洒。这个平凡的中秋没有月,月亮却亮堂堂地挂于心中!
晚上十二钟,我们到达头屯河边小草坪营地。不过,这儿离我们计划营地还有三公里路程。我最先来到营地,看到河边上一大块平整的草坪,特别兴奋。
对着河岸的队友大喊:我们找到营地了!
(五)天格尔狼踪(9月27日)
早上6点半,天未亮。
天气非常好,一个朗朗的晴天。明歌是队伍中第一个起床的人,之后为我们烧水、做饭。由于昨天休息太晚,其他队员基本都“睡到自然醒”。大家磨磨蹭蹭,直到上午九点半才从小草坪营地开拔。此处绝非“花柳繁华地”,却被驴友们当作“温柔富贵乡”了。然而,这样一处海拔2400米的软草地,真让人“直把他乡作故乡”也未尝不可。从今日的安排来看,这是一支性情“怠惰”且行为“涣散”的队伍。
我们今天的路程,就是翻越海拔3780米的天格尔达板。
由小草坪营地沿头屯河左侧向峡谷进发,到达头屯河源头三角洲,这便是计划书预定的昨晚的营地。我们借助于河上的腐木过河后,开始急剧拔高。今天计划拔高约1380米,由2400米上到3780米。从今天起山路多为碎石路面,崎岖起伏,陡峭无比,行走的难度明显增大。且随着海拔的提升,道路被冰冻的程度也逐渐剧烈。说实在的,我最怕走从碎冰坡上方横切的路,往往这种路段最难走,也是最危险的。身侧是耸立的高山,脚下是深不可测的沟壑,中间划着一道浅浅的路痕。侧身踏过时,稍有不慎便坠入万丈深渊。
山路上,队伍保持这样的秩序推进:86、柒柒在前面开路;我和宇天行、小芳其次;明歌和娜子跟着;飞雪则护着零雨其蒙殿后。
飞雪较于昨天的状态回升了,而小女孩零雨其蒙却浑然不如昨天。整个上午我们都是走走停停,基本上每“挪”半小时,就停在原地晒太阳,等候两只勤奋的“小蜗”步入视野。到下午一点,GPS提示队伍到达的位置海拔为2900米。也就是说,我们用了一整上午的时间,仅拔高了约500米高度。所以下午我们还将面临约900米的拔高,外加下降900米的高程,才有可能找到适合宿营的地方。按上午的数据推算,相当于我们仍有十余小时的路要赶。轮到我有些头痛了: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不过,今天我有意识控制自己的速度,跟在宇天行身后。因为随着海拔的提升,高反也会随之而来,况且我们全都背负重装。多次上高原的经验提醒我:初上高原都有适应期,假如由于剧烈运动出现高反,等于提早放弃后面的征程了,前功尽弃。
到了下午,或许一群不速之客的造访,打破了天山的宁谧,天格尔山神动怒。就在我们吃罢干粮赶路时,天气骤变,天空阴沉着脸,气温越来越低。渐渐飘起了雪花,纷纷扬扬。像成群结队的蝴蝶在我们跟前飞舞,便似无数白色的精灵扑入我们的胸怀。此时我们感觉根本无法停下脚步,因为山上风雪交加,站在风口中等人是最容易失温的。于是,86与大伙商议不再等飞雪和零雨其蒙了,埋头赶路。
在风雪中登山,寒风无时不搜刮着我们身上的热能,由于体内热量流失极快,加上劲风的阻力,极易使人体能耗尽和透支。而且山高路险,大家的脚步也越来越缓慢和沉重。这些困难是我们上狼线前,便预料到了,但第二天就走得这般艰苦是所料不及的。当然困难归困难,为了心中的那一个梦想,便无所畏惧了。
通过一天的行走,我对天山上的山路逐渐有了一些感知。山中弯弯曲曲的山路一般分两种:一种是羊道。羊道路多且路迹不清,为山上的羊群放养、吃草时踩出的小道;一种为马道。相比于羊道宽阔明显得多,是行人和马队出入天山的主要通道。一般情况行人是不走羊道的,因为羊道更容易迷路。后来我悟出了羊道操捷近的“心得”:凡是走羊道上山,则尽量朝高处的小路切;如果走羊道下山,则尽量朝低处的小路切。由于大雪覆盖,原来清晰的马道已变得若有若无、隐隐约约,86虽然手执GPS,但多数时间走不到道上。不过却没难倒我,因为我总是一边迈步,一边从原野远处搜索埋在雪底的马道。
后来我与86有了默契,俩人走在队伍最前面领路。86确定方向,我在旁边找路。
在攀登的路上,我与86看到了一些新鲜的散落的粪便,和印在雪地上清晰的梅花状脚印,可以确定是两天内留下的。我沉思了片刻后得出结论:天山狼!
我作为一位沉溺于烟柳暖乡的江南客,想狼却有些怕狼。虽从未见过,可对于狼的初步认识还是有的。姜戎的《狼图腾》一书,是我迄今至爱书籍之一。“狼图腾,之所以成为西北和蒙古草原无数游牧民族的民族图腾,全在于草原狼的那种让人不得不崇拜的、不可抗拒的魅力和强悍智慧的精神征服力量。”正是狼的这种征服力量,给予了我一份膜拜西北狼、征服天山的狼性。
下午4时整,我们所处的海拔只有3350米。天格尔峰因云雾的遮蔽,不见了踪影。除了天格尔峰不见踪影外,登山的路也不见了踪影。我们只能凭着GPS指引的方向,朝着高处的荒坡硬闯。海拔3350米的地方是一片大草甸,草甸下面一条冰川。虽然四周高山林立,但算是特别空旷的处所了。草甸上无数的突兀的石块,像晴朗的夜空嵌着密密麻麻的星星。加上此处是风口,除了可以破冰取水外,无一符合营地的条件了。
事实证明,飞雪和零雨其蒙比预料的状态要好得多。86下山约一小时多一点,便领着二人归队了。不过“零妹妹”的表情告诉我们,她的体能已经耗损到了极限。
接着我们各自挑选营盘,支帐扎营。正当我和明歌架好帐篷时,86说出了此时队伍的想法:队伍已耽误了一天的行程,我们无法按期完成全程,准备从V线下撤出山。这个决定像一声闷雷,在我、明歌和宇天行仨位“硬汉”中炸响。我一听就懵了,泪腺中直冲一股酸苦的滋味。为了此行我们做了半年的准备,但在进山的第二天却换来了“下撤”的结局。其实登山的人都有此体会,做出下撤的决定,往往比做出前进的决定需要更大的勇气,下撤意味着放弃。人生中在拥有的时候,有谁想到了放弃?有谁真心愿意放弃?所谓急流勇退,不过是对一种前进方式的摒弃而已。从这个方面来说,敢于放弃的人同样是勇者。而我们真到了必须放弃的时刻吗?显然远远没有,这便是我心中难受的原因。难道我们之前所做的一切都前功尽弃?难道我们还会有勇气再历此地?难道我们耗用了“8”个“千里迢迢”只为在天格尔山麓说一声“下撤”?这似乎太幼稚些了吧!
于是我心中又在回想着那个问题,为什么要爬山?而登山为什么非要探访天山上的河源峰?没有别的,就因为河源峰上有我们的梦!
见我们宜春仨人情绪激烈,更是明歌“慷慨陈词”,“义愤填膺”,86的态度开始妥协了。所有人都知道我顶着极大压力而来的,出行态度坚决之极,但明歌和宇天行表明的态势更胜于我。
不过没过多久,小芳以86方“说客”的身份,来到了我的帐篷里。我没坚持自己的观点多久,便“缴械投城”了。作为这个集体中的成员,我没有理由不服从队伍的决定。我能说什么呢?我故意将“抱怨”传递到宇天行的帐篷内:“能走个V线也不错,说明我们来过狼塔了。这能怨谁?就只能怪我们自己不靠谱,选择了一支不靠谱的队伍。”这次追随86的队伍上天山,是宇天行通过新余的头大联系到的。虽心有千般不甘,却也万种无奈。
高原上北风凛洌,帐外大雪纷飞。我抵挡不住寒气的袭扰,早早入帐凝神打坐了。一整天的长途奔袭,已使我心力交瘁、疲惫不堪了。仿佛此时的手脚不是自己的,而是一件附属于身体之外的器械。
天山的景色,在风雪飘摇中越发凄美与苍凉,银装素裹、白雪皑皑。昔日裸露沧桑的天山,变得无比苍老与晦暗。那风雪中忽明忽暗的银光,也如耋耄老人失神而混沌的瞳仁。或许这是一种心灵的感悟,假若此时我们站在达板之上,看到的景色,释放的心情一定迥然不同。但是此刻,我看到的是一份暗淡而冷酷的景色。
明歌一声不吭的,他正架着炉火熬煮。不知是心神恍惚,还是被冻坏了手脚, “啪嚓”一声将整盆即将熬好的粥汁,全部倒在了帐篷内。燃烧的炉火未将帐篷点燃,已实属万幸。这不能算雪上加“霜”的霉运,也起码是雪上加“粥”的晦气了。帐篷内的铝膜垫湿了个透,连衣服、睡袋和食物袋都沾着了粥浆。此般“丰富”“精彩”的经历,只怕许多人一辈子都遇不上一回的。
这时86从帐外路过,怕我对改变计划的事闷闷不乐,对我劝慰了一番。天寒地冻,我在帐外站了片刻便手脚麻木。见明歌将帐篷拾掇完毕,便顾不得肚子空着,入帐休息了。
此时我还一个强烈的想法,就是给家人打个电话,进入天山后突然信号全无,让我措手不及。每每脑海中映现妻子目送我出行的眼神时,内心总忐忑不安,恍恍惚惚,那是一份带着强烈自责的牵挂。出发前,我并未对家人言明此次出行的情况。假如我“失联”十余天杳无音讯,妻定会担心得发疯的,甚至会去报案。更是明天为儿子13岁生日,我极想给儿子遥送一份祝福。
入睡时,帐外传来了86疲倦的嗓门:大家睡浅一些,晚上可能有狼!
雄伟而桀骜不驯的天山,是绝对有狼的。而防御群狼袭扰最好的办法,就是在宿营地生一堆旺火,狼遇见熊熊燃烧的火堆便会自行绕道。而天格尔峰的3350米海拔处,连干枯的草茎都搙不着一把,何来生火堆的干柴?不过大天山虽有群狼出没,但近年来从未听过伤人的事。原因是狼乃机灵尤物,如若不是生存出现问题,绝不会冒然袭击人类的。
整一晚上,我睡得极不踏实:我梦见被一群天山狼围攻、追逐,却怎么也燃不着驱狼的柴堆,最后群狼朝我张牙舞爪地扑来……
(六)七剑上天山(9月28日)
早上七点半,晴天。天格尔峰被裹上洁白的披氅,显得雄伟、高雅、纯洁。
我一觉醒来,头痛得不得了,鼻道呼吸也不顺畅。感觉连起床的力气都没有,这是感冒或高反的症状。由于没有具体的出发时间,我和明歌等人都赖“床”不起,情绪懒怠。这时86来到我们帐篷边,与明歌商量调整“行军”计划:从今天起,飞雪陪同零雨其蒙翻过达板后下撤;我们其他人则跟随领队86,赶C线走完全程。
听到队伍将不再下撤的消息,我感觉顿时来了精神,如被注入了强心剂。一咕噜从睡袋内爬起来,头也不痛了,呼吸也通畅了。明歌用高山压力锅煮了一锅大米粥,吆喝着大家“分享”。像西街卖泡面的“店小二”,朝着众人大献“殷勤”。
明歌悄悄告诉我,他从昨天到今天落了两次泪,不知怎地,眼泪情不自禁地奔涌而出:一次是昨天傍晚听到队伍下撤的决定时;一次是刚才86确定带领大家继续穿越时。
也许没有历经大山锤炼的人,绝对无法理解一个大男人会在这天寒地冻的大山上,当内心的执着被扼杀或被点燃时,而流淌泪水。不论这泪水是悲伤还是幸福,却是源自心灵的最深处的情感流露,这泪水是心与山的真情等价交换。只有真正爱山的人,才有资格流淌这种源自心底的泪水。这是一种源于心田、发自肺腑的爱,是对生命、天地和万物的爱!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户外的人天作被地作床,笑傲风尘,闲云野鹤,这是何等地豪迈与潇洒?看世界小我浊目,观万物低我污躯,这是何等地气势与霸气?放浪形骸于天地之外,尽收苍穹于衣襟之内,这是何等的浪荡和遐意?站于天之檐地之巅,观日月变幻风云升迁,这是何等的苍凉与沧桑?他们与山水相濡以沫,相伴相依,同喜同悲;率性而为,逍遥寻梦。耳濡目染地接受着大自然的熏陶、洗礼,吸纳着山水的包容、委婉、平静和淡然。户外的人,无不用行动和心灵去抚慰、去保护大自然。
然而,在今天吃早饭的时候,我看到了明歌刻薄、挑剔的眼神。
在这冰天雪地的高原,在这饥饿充斥的绝境,一碗滚烫的热粥,绝对是胜过世间上的任何美味佳肴了。一碗粥可以拯救一个生命,一碗粥可以让人卑躬屈膝,一碗粥可以变更一个人的贞操和信仰。不过今日的一小碗粥,虽没有严重到损伤尊严、中伤信仰、危及生命的程度,却与人的本真、观念和个性冲撞相关。因为这一碗粥,我被明歌用调侃和轻视的语气责备:“你真能吃!”
常常,我承认自己并不是一个完美和伟大的人,但如果将我等同于一个自私卑劣,甚至龌蹉的人,而羞辱到我的人格的话,那么无异于将我卑微的生命杀死。
此时此刻,我非常非常地想念家人,想给妻儿捎个电话,今天是儿子十三岁生日。我出门的时候,妻子无数次探问狼塔难吗?有危险吗?能不去吗?这些我都没有正面回答妻子的话。但我离家前曾暗暗地买好了保险,将书写着债务、帐户和密码等纸条,悉数压在皮夹的里层。我知道,如果我们这群爬山的人真有那么一天的话,妻子是绝对能在我的“遗物”中,找到并理解我的向往和归宿的。
想到即将与飞雪、零雨其蒙分手,我觉得心中极为不舍。他们是我志趣相投、同乐同悲的山友,是我跋山涉水、并肩作战的战友。每一次远征途中,只要看到哪个队员离队,感觉心中有一道早已结痂的伤疤,逢着分别的时刻便隐隐作痛。还有那“狼塔名鸡”队员,“追随”我们高远的脚步“穿越”,于近零下10度的天格尔峰淹淹一息,生命垂危。飞雪提议将“名鸡”放了。其实所有一切已无关紧要了,不管如何处置,它都注定将残酷地死于天格尔的寒冷和饥饿,甚至葬身狼腹。或许天山狼腹是它最好的归宿,而那传说中遥不可及的绿湖,不过是一生的向往、心中的梦想和永远的痛!我和明歌因买好了10月6日的回程票,考虑无法按期赶回乌鲁木齐,便请先下山的零雨其蒙帮忙退票。将一些碎事准备好后,九人合影,一行远征的“七剑客”拔营而起。我们与飞雪击掌告别,零雨其蒙则独自躲进了帐篷。无须别离,只要我们都情系山水,何愁没有重逢的一天?
由于减除了“后顾”零雨其蒙之忧,队伍推进的速度变得快捷起来。
昨晚的临时营地,处于海拔3350米的高度,所以真正意义上的天格尔达板,已走完了大半程。我们刚离开营地,便迎来一程急剧的拔高。虽然路陡和雪深,但山坡上的马道清晰可见。而暴风雪洗礼后的天格尔视野极为广阔,四面高耸入云的群山一览无遗。
一个半小时的急行,银装素裹的天格尔达板突兀于眼前。眺望耸入云端的雪峰,我心中不由暗自兴奋——难道传说中的天格尔达板,就这样轻易放过我们?但接下来的跋涉让我深深体会到,冷酷无情的天格尔并没有轻易放过我们。看似银峰就在眼前,其实攀登的时候却特别耗时费力。60度的冰坡,乱石横道,积雪深厚。在雪坡上行走,每前挪一步都艰苦无比,而且雪道充满了危险。娜子就是在一次摔倒时,将热水壶丢在了峭壁下的沟谷里。小芳告诉我们一个消息,今天娜子状态不好。不过尽管状态不好,我仍然看到一个奋发向上,自强不息的娜子。
中午12点10分,我和86、柒柒登上达板顶。随后是宇天行和小芳,再就是明歌、娜子。桠口的风极为强劲,寒风刺骨,先登顶的队员只能绻缩在巉岩的背面避风。待大家都聚齐后,我们迅速从达板的另一侧下山。达板的另一侧别有一番洞天,枯石嶙峋,一点积雪都没有。只是下山的路陡峭无比,海拔在我们一行七人脚下急剧下降。
由达板而下,到达三屯河的源头,此处海拔约3000米。这个茂盛的草场,便是计划中昨天的营地,我们到达时已下午三点了。联想着整个行程安排,只怕队伍没有零雨其蒙的拖累,我们昨天也无法赶三屯河源头营地。
发源于天格尔峰南麓的三屯河,周围雪峰林立,延绵起伏。这儿的风景十分美丽,空旷的山沟里尽是草坪和沙滩,一条清澈而弯曲的小河,像一条虫蛇一般逶迤而行。草原上阳光轻盈地在河面上像精灵一般舞蹈,浓郁的秋意在草坪和山谷的风里飘荡,河水潺潺地绕着零乱的鹅卵石间奔跑。三屯河有太阳一般的热情,大海一般的胸怀,奔马一般的气势,冰雪一般的晶莹。无论春夏秋冬,无论白天黑夜,只要来到了三屯河边,烦躁的心灵就会平静,郁闷的情绪就会消解,无名的烦恼就会烟消云散,一切回归了自然。
接着我们趟过三屯河,顺着一条约两米宽的机耕道沿河而下。机耕道是连接山里山外的通道,说明此处与山外相通,且离山外不远。按GPS的提示,我们将徒步13公里的机耕道,海拔也从3000米下降到2500米。上机耕道后,队伍以极快的速度推进。86和柒柒走在最前,我和宇天行紧紧跟随,明歌、小芳、娜子远远落于后面。在机耕道上我们遭遇了一支从C线来的队伍,有六个人。这是我们自庙儿沟进山后,首次遇上的“人类”,看到他们让我有种从地狱回到人间的感觉。虽是擦肩而过,却感觉分外亲切。人生有无数的擦肩,但不是每一次擦肩都能让人暖意流动,让人为之回眸。这发生在三屯河边的回眸,分外感人至深,令人如沐春风。趁着这样一次简单的邂逅,86没忘将我们前队的消息,及时捎给了后面的飞雪等两人。
到了傍晚六点钟,由于气温下降,天山上再一次纷纷扬扬地下起雪来,三屯河峡谷瞬间被铺上了白色的毡子。而且急速增厚,山上山下白雪皑皑,妖娆纷呈。对于浸泡于南方潮湿里的我,总是对北国的雪充满了好奇、向往和憧憬。不过,此时风雨之大让我们无法迈步,雪花朝我们迎面扑来,粘满了我们的身上、背包和帽子。
这时,我对路过的一片胡杨、云杉等杂树林的景色着迷了。茂密而参差的树林,红绿相间,层林尽染,斑驳陆离。且浓浓的秋意中披盖了一层厚厚的积雪,那低沉的天空,那飞舞的雪花,那氤氲的空气,还有河中水流潺潺,让人遐想联翩。
我说,如果我们能在这儿扎营该多好。86看了一会GPS说,前面一公里处有牧民屋,那儿宿营会更好一些。于是我们继续冒雪前行,不一会儿来到一片更大更密的小树林,环境优雅清静。林子里果然有一栋废弃的羊圈,屋内屋外散落着黑色的羊便,小树林的树丛、草地也不例外。
虽遇大雪,我们“天山七剑客”的心情却相当不错。卸包后明歌和我商议,将他背包中的四个蔬菜全炒了,蒸一锅米饭,大家一起在天山上过个“大年”。狼塔穿越之所以艰难,原因主要有两方面,一是山高路远,气候恶劣,不确定因素多;二是十余天的无人区生活。在穿越无人区时,对负重要求极高。历来上天山的队伍,大多以干粮为主要食物,便是因为不堪重负。而这次,我们“宜春三驴”将大米和面条锁定为主食,已属异类。更是明歌身背大米、蔬菜和高山压力锅,显然够得上除86外的另一位“牛人”了。
我和明歌之所以心情好,还一个原因便是对86的感激之情,86为了让我们“宜春三驴”圆梦天山,说服柒柒等人带领队伍走完全程。他早上说了特别感人的话:“我不会扔下一个队员的!”此刻,当看到86站在风雪中为我连接电话,心中感到暖意洋洋。不过由于我们处于峡谷之中,卫星电话此刻也成了“儿童玩具”,遗憾是避免不了的了。
小树林营地,是我们进入天山的十天旅程中,碰到的最舒服、最暖和的营地。我们度过了最快乐的一个夜晚:美味的晚餐,熊熊的篝火,爽朗的笑声。这时,我想起梁羽生的武侠小说《七剑下天山》,而我们现在四男三女,凑够“行侠仗义”、“侠肝义胆”的“七侠”。不过,今日一行七人不下反上,豪情万丈,剑指长空,天地间舍我其谁?
因为我该入睡了,睡前我默默地祝福儿子:生日快乐!
(七)乌拉布图之殇(9月29)
三屯河峡谷的小树林,绝对是我们入山来最美的营地了。处于沟谷之中,像端坐于深深的井底。两侧高耸入云的山峰和峭壁,将深壑中清澈的小河挤压得弯弯曲曲,又细又长。河道朝前看找不到去路,朝后看也见不着来迹。河水在巉岩和乱石间汩汩而安静地流淌,宁谧得像遗弃在大山深处的一寸光阴。
今天的行程是沿三屯河而下到岔河口,再拔高海拔1700米,翻越乌拉布图达板后,夜宿绿湖。然而谁也没有料到,今天却是一程历经生死的穿越。
上午八点,我们从小树林营地沿河谷行三公里,约一小时到达海拔2260米的岔河口。岔河口,即为三屯河两源头交汇的地方,GPS指引我们沿左侧的一个源流而上。此刻回想起来,天山的路多为复杂,如果没有GPS的导航是极易迷路的。狼塔路上,翻越三岔河峭壁时的困难,让我印象尤为深刻。我、明歌、宇天行和娜子四人,选择了从悬崖顶上的峭壁翻越。因陡坡上积雪结冰,自峭壁上下到河谷时,如履薄冰,颤颤兢兢。我先下到河谷营地后,看到娜子在陡坡上有些怯意,步履维艰。便返回接应娜子,帮她背包。娜子的包进山时称重为21公斤,这在女队员中是最重级别的了。相对于我们,86与柒柒、小芳仨人选择了一条更正确、更轻松的路,他们是从河滩左侧贴着悬崖淌过的。这人生的道路一半在于勤奋,另一半则在于选择。正确的选择则事半功倍,而错误的选择却如缘木求鱼。
我们到达岔河口营地时,刚好一群牦牛在草地吃草,多为黑色,长长的毛发。看到有人入侵“领地”,便自行渡河“撤退”。队伍在草地中间的小木屋旁小憩片刻,便起程了。
过岔河口营地的小木桥,山路朝左急转。昨晚的一场飞雪,使整个天山铺上了一层银光闪铄的铝箔。放眼远眺,如披着如羽霓裳的仙子,更似无数白色的精灵在舞蹈。这个丰富多彩的世界从来不缺风景,缺的是一双采集和捕捉景色的眼睛,和一颗与自然与美丽倾心交流的心灵!
在这宁静而广袤的天山,“河水洋洋兮青泠,深谷鸟鸣兮莺莺。”天山上的水资源极为丰沛充盈,因此峡谷中的植被非常茂盛。河洲上草地上的胡杨林、云杉林,及那些不知名字的树林,一丛丛一簇簇,参天古树随处可见。
我们便是在如此水系充沛的天山上行走。天山水系的无数的过河点,除少数地方已经架设了木桥外,但更多的地方,只能踏着光滑的卵石跨过。这个季节的天山冰河,鹅卵石结了一层厚厚的固冰,原来的垫脚石也悄悄变成了“绊”脚石。稍不注意,就与河水来个“亲密”接触。明歌轻声对我说:“宇天行已经二次落水了。”宇天行第一次下水我是看到了,在岔河口前不足一公里的废弃金矿处。当时他没有随同大部队过河,而是另辟蹊径,“标新立异”地在下游处另寻了一过河点。由于河上的鹅卵石结冰,宇天行单脚滑入了刺骨的冰水里。不过第二次我却没有见到。86为宇天行编了一个顺口溜:“天行天行,天天不行!”宇天行当然不服气,将86的顺口溜改作:“天行天行,天天都行!”逗得大家捧腹大笑。
由三屯河左侧的河源而行,大约往前两、三公里路,河谷在这里变得宽阔而空旷。不过这儿河道水流湍急,我们在河岸来回寻找了许久,才找到一处架了一根独木过河处。独木上面结了一层坚冰,下面则挂着一排像倒置的森林一般的冰凌。轮倒柒柒过河时,只见她在木桥上摇晃几下,“啪”地一声应声入河,鞋袜和裤子湿了个透。其实天山的河水全都由冰雪融化的,所以冰河坠水绝对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
后来我才知道,狼塔V线的冰河虽然难过,但起码还有独木或卵石的支垫,远没有C线那样频繁且必须硬趟。走狼塔的人无不谈“河”色变,不愿面对又不得不面对。从来如果选择春夏季走天山,气温高却水深浪急;而如果选择秋冬季走天山,河水浅却奇寒剜骨。为了趟冰河,路绳和主锁是必须备齐的装备之一。我们队的路绳、主锁等装备,是由86准备并携带的。
再往前行约半小时路,又有一处过独木桥的地方,三屯河在此地绕了一道C字型弯,中间形成一片广阔的河洲。我非常小心地由独木桥移过了河,向河洲溯源而上。但随后的女队员却在河对岸徘徊不前,原因是此处的木桥上全是积雪和冰凌。后来众驴友在明歌的带领下,从河岸的陡坡上横切。横切的路虽不用过河,但同样不好走,又陡又滑。
登岸后穿上鞋袜,又感觉这趟水的滋味并不坏。这是我第一次“触摸”天山的冰河。出发前,从网上的攻略和游记中,早得知过冰河是狼塔穿越的困难之一,此番与冰河的“肌肤之亲”却别有一番滋味,并没有想象中的痛苦。
后来在C线频繁出入冰河时,那种生不如死的感受,才让我为藐视天山冰河而悔恨自责!更是由于此刻我的错误判断,误导了我晚上被困于乌拉布图绝地时,将过河用的军胶鞋丢弃于天山之上。以至于我在C线过冰河时,困难重重,举步维艰。
天山的地貌多由山脉和峡谷组成,天山有无数不规则的蜿蜒起伏的山脉。那山脉和山脉之间,隔着无数的峡谷与河流。而且山峰峡谷的相互咬合扭曲,常常使山围着河转,河绕着山走。峡谷里,因雪山上大量的冰雪溶化,汇成一条条大小不一的河流,几乎每一条峡谷都有一条河流。这就是天山,如果将山系比作肌腱的话,那么河便是一根根激情四射、汹涌澎湃的血管。所以我们行走的路况,要不就是在河沟里,要不就是翻越山梁脊背。
下午两点,我们在三屯河边休息半小时后,踏上了翻越乌拉布图达板的征程。
我向86询问了今天的路情。86告诉大家,上午约走了七公里,余下还有近十公里路,拔高1400米。我听了默不作声。单从拔高这个角度衡量,上午五个小时仅拔高350米,因此下午的艰难,可想而知。此时,“天山七剑客”到了亮剑的时刻,前途再苦再难,也只能硬着头皮前进。
随着拔高和路程的推进,我们步入了三屯河峡谷的尽头。前面屹立的陡坡,像一道不可逾越的高墙横亘。接着剧烈地登高,坡度60度余之陡。我猜想它是乌拉布图达板前的一个桠口,尽管离乌拉布图尚有一段距离,却让我看到了希望。这时山里的气温越来越低,寒气像钢锥一般扎入肌肤内。不一会,天山上纷纷扬扬地下起鹅毛大雪,朝着我们的身上袭卷倾泼而来,或是贴在衣上,或是粘在脸上,或是钻入胸口。后来,裸露的山坡上狂风大作,飞沙走石。雪夹着风,风裹着雪,像幽灵一般耀武扬威。将我们体内的热能一把一把地带走,仿佛也带走了身体内的灵魂,空余下一具行尸走肉的空壳。
有一段行走峡谷的路,明歌表现得极不“合群”,总想来个“奇思妙想”、张扬个性。当队伍在陡坡上走时,他却走在河沟的路;当大家沿河岸而上时,他却孤身一人走在山坡的半壁上,高高在上。这行山的人,哪个不是放荡直率的性格和天马行空的思维?
我登上桠口后傻眼了,原来乌拉布图达板仍如隔天涯,遥不可及,我们不过踏入一条更高海拔的峡谷而已。站立桠口上停顿片刻,大家重新积攒力量和勇气,重新将峡谷走到尽头,重新攀登酷似达板的桠口,又重新踏入了新的峡谷……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道从头越。这样的循环,不知无休止地重复了多少遍。总之每一次都是满怀希望而走,又尽是失望而止。现实的谎言将我们打磨得体无完肤,遍体鳞伤。人生有许多的重复如饮鸠止渴,且时常心甘情愿地被美丽谎言欺骗。这样一次次地重复,就如一道道的陷阱,将期望引向万劫不复的深渊。然后又在深渊中挣扎,又站立起来继续前进,又坠入更深的深渊之中,直至心死。
这时,我们每个人都脚步越来越沉重,频率越来越慢,步幅也越来越小。从大家的表情来看,都疲惫之极。是啊,此刻已晚上8点了,从早晨出发算起,我们已在冰天雪地里行走了近十二小时。所有人都困倦到了人体所能承受的极限。
GPS提示还有三公里路,拔高400米。86安慰我们说:“真的不远了!”我没再追问,也不想多问,人有时糊涂些好,了解太深只会让人添增烦恼。大雪封山,400米的拔高相当于还有三、四小时的路。大凡成功的人多为少说多作,埋头赶路。这时乌拉布图山峰风雪交加,积雪深过了脚踝的位置,到处白皑皑地一片。当我们站在又一个桠口时,柒柒嚷着要86扎帐宿营。我打断了柒柒的话:“不能!在这儿扎帐过夜,我们会有危险的。”所谓危险,便是我们都有被冻死的可能。
说具体一点,我们只有翻过乌拉布图达板,才能摆脱死亡悬于头颅的利剑。
此时,我们身陷于海拔3600米的半坡的绝地,接受着来自天山奇寒、劳累和饥饿的挑战。我们不得不挪动着疲惫、沉重的脚步前行,不得不朝着GPS指引的拔地通天的雪坡攀登。仿佛每一个人都不是在登山了,而是在挑战身体的极限,在跨越生命的禁区。这人生的路无时不是跨越一道道坎,穿越一重重门。而我们此刻却是跨越生命的坎,跳跃死亡的门。
队伍行走的顺序依然是,86、柒柒居前,小芳、宇天行和我在中间,明歌跟在娜子后面。驴行的人都知道,通常由体能最好的队员,在队伍前后承担带队或收队的任务。此刻的明歌便是队伍的“队魂”,像是所有队员的“定海神针”。虽然看不见他的作用,却能给后队的队员以强大的精神支柱。
从海拔3600米后,至翻越4008米的乌拉布图达板,我们用了近四小时时间。我们是晚上十二点才“逃离”死亡区的。凌晨一点半,抵达今天的宿营地——绿湖。这四个小时的路,我在此游记的第二篇作了详细的叙述。当我夜宿绿湖的时候,我不住地询问自己:“我们真的还活着?”
在我走过的高山中,再没有哪一段路能让我有如此深刻地印象。唯有这粗旷、荒凉而美丽的乌拉布图山峰,令我爱恨交加,刻骨铭心,成为心灵深处不可抹去的记忆。
(八)绿湖的早晨(9月30日)
清晨,泼洒于绿湖雪地上的阳光告诉我们说:“我们还活着!”
位于乌拉布图山峰南坡下的绿湖,是新疆呼图壁河的重要源头。海拔3500米,是中天山地区海拔最高的冰湖。湖泊雪峰映照,三面环山,一面连通呼图壁河谷草原。远看湖水呈碧绿色,如一枚镶嵌于雪山草原的绿宝石,给人无尽的美感和无限的遐想。湖水恬静地盛存亭亭玉立雪山的倒影;盛存秋阳跳跃于水面的波光;盛存千年天山的深沉和憧憬。这里是狼塔线路上最美的景点之一,是摄影家眼里的天堂湖,更是驴友们心中的“圣女湖”。
一觉醒来,和煦的阳光款款而来,到达了挂着冰凌的帐篷外探访。一个极好的天气,绿湖早晨阳光到来的时候,我还在睡梦中流连。它带着清新的空气和绵绵的暖意,显得雍容华贵,满身珠光。它轻盈的步伐,让我没觉察到更换了新的一天。
我第一眼见到的绿湖是平静的,温柔的。犹如一位成熟的女人,一般娴淑静雅,一般自然温婉,一般艳丽高贵。宁谧的湖水凝结了我的思绪,将悠长的思绪停住了流动,停住了记忆,停住了感情。我沉醉于湖心的旖旎、妖艳与纯净,且沉溺于这翠玉般的绿水中不能自拔。
出了帐篷后,我与每一位队友打了招呼,以此证明我们都在美丽的绿湖湖畔——活着。如一朵天山上顽强绽放的雪莲花。娜子的手指于昨晚在乌拉布图达板上,被冻得隆起了无数的血泡。而柒柒的伤情更为严重,两手手指乌黑,没了知觉。我去探望的时候,宇天行正一边帮她搓揉冻伤的手指,一边用熬煎生姜的热水浸泡。说实在地,这次狼塔之行宇天行让我感动,他时常在队伍中发挥着作用。昨晚从乌拉布图达板下山,便是他搀扶羸弱的柒柒下到绿湖的。我看到柒柒的情况,也赶紧将背包中的生姜捣给了柒柒敷用。
接着,我来到湖边洗理。虽然处于大山深处几天时间了,我已贫穷得一无所有,只剩下了躯体和脸蛋,以及挂在脸上的微笑。但我必须每天将我的微笑,打理得干干净净,从而面对所有对着我微笑的人们。
由于我们到达绿湖的时间是凌晨,根本没注意湖畔还有另一支队伍。他们的营地更靠近于湖边,五男一女。他们是从C线而来顺穿狼塔的。看到明歌、小芳与他们一起合影,我也凑了过去。
明歌显得兴奋之极,他曾提议要在绿湖边拍裸照。我开始以为不过是嘴上说说而已,当他将所有衣服脱光,并叫我为他照相时,才知道这一切是真的。其实这世界有两种地方,最容易造就有形体的男人,一种地方是草原,一种地方是高原。而天山是两者并存的地方。而且这样的山水,更让明歌体现男人的形体,他在这里纵情山水,放浪形骸。这是对自然和生命的大胆表白;是大山寻梦的逍遥执手;更是死后余生的情怀释放。大自然从来都是对勇者慷慨赐予的,每一次历经艰险后将最美的景色相送。
在明歌赤身裸体坦诚面对绿湖后,囗囗和囗囗也将真容,以最自然最纯真的方式,将胴体面朝雪山,将美丽倒映于绿湖。
86终于搜到了卫星信号,为我接通了妻子的电话。这是我们入山的第五天,我以简短的话向妻介绍了绿湖的美丽。告诉她我一切安好,此处是一个极好的晴天,我极力将自己所有的快乐都传递给她。这些天来,我真的非常想念家人,想念我的儿子。这人心就像辽阔的草原,若失去了亲情的滋养就会生长得荒芜而杂草丛生,虽是美丽却也多为凄婉冷艳,即使身处闹市却心如流浪荒野。这时,我都会努力地清理心灵中的杂草,浇灌一些清水的滋润,让美丽的花骨朵健康成长,开放,让它红遍生活中的每一处旮旯。
也许,我和明歌都忽略了为心灵的土壤除草、灌水、施肥,并为秧苗倾注充足的阳光,从而使内心深处变得阴暗和潮湿。几天来,明歌对我不煮饭、不烧水的行为有些不满,从而认为我自私自利,从不顾及其他队友。我又一次被明歌“无情”地指责:吃货!更是那轻挑的眼神让我感觉寒气袭人。其实,每一次爬山时我为了保持好的状态,都特别能吃。更是在困难重重的天山上,强度比往常大好几倍,吃是保障强大体能的根本。还有,昨天晚上从乌拉布图逃生后,谁也没有进一点食物。也许人都有劣根性,但我绝不认同自己是一个卑鄙无耻,狭隘褊小,爱贪便宜的“小人”。不过话说回来,“好人”明歌确实表现得太好。用他自己的话说:“宁愿天下人负我,我决不负天下人!”所有人都会在他的对比下,而相形见绌。然而,此次出行我对明歌同样心存不满,他常固执地强求别人做他觉得对的事。
看到柒柒和娜子身体无恙,我们中午12点40离开绿湖,沿呼图壁河而下,往夏热达板前的呼图壁河三角洲。计划夜宿鸡爪岔营地。
我不住地回眸,作别这美丽而神圣的绿湖,这镶嵌于天山上的晶莹的明珠。那连接着高原湖的清澈的河水,在雪山脚下广袤的草坪中,划出一条弯弯曲曲的线条,形成了延展千里的呼图壁河。绿湖沉睡于大山的梦想,便是追随“哗哗”喧嚣的流水,沿峡谷奔向群山交织的遥远的地方。
已记不清有多长时间,如此坚定地守望心中的平和,如此从容地享用心底的宁静。总是在功名利禄间奔波忙碌,总是于时尚青春的失意中彷徨。太在意得失,总不舍放弃于已无关重要的东西;太注重成败,总是把自已束缚于压力的牢笼里。
绿湖的从容,得力于这份坦然和淡泊;天山的睿智,诠释于蓝天白云遮挡间的深邃与豁达。人生如斯,亦如白驹过隙,忽然而已,本应以宽仁的胸怀看待成败兴衰。只要心中永远持守绿湖般的从容、宁静、平淡,生命之花终会傲然绽放。
从绿湖起程后,队伍在呼图壁河谷分为两拨。我和明歌、娜子行走于河沟右侧草坡;86、宇天行等四人越冰沟,到河谷左侧的草坡。走了约半小时,两拨人都看懂了一个事实, 86等人走的左坡坡陡路远,而我们走的右侧的路则平坦道近。为了等对岸的队友,我们仨个总是走走停停,有时干脆躺在草地上晒太阳。笑看着落于身后的队友上坡、下坡、过险壁,忙得不亦乐乎。不过,不管我们在对岸怎样呼喊,宇天行等人就是“死不悔改”。户外的人大多有这样的“犟”脾气,明明自己是错的,却“拒”不认错,一条道走到黑。小芳本来想过河“投靠”我们,但因孤身一人,且找不到合适过河点,只好继续跟随86等人“苦行”。最终两拨人谁也不“让步”,都为各自当初的“抉择”而“无怨无悔”。一条河将驴友的个性和脾气隔开,而成为不可逾越的鸿沟。
不过,对岸86的队伍走得慢还有另一个原因,柒柒和小芳昨天体能透支未复原,更是双脚磨起了水泡,她们都是咬着牙、忍着痛坚持的。
在经历了两天的暴雪后,天山迎来了入山来最好的天气了。和煦的阳光柔和地泼洒于草原,像水墨大师在尽情地倾墨挥毫。天山的草场到处是深秋慵绻的景象,曾经葱茏的绿草,此刻已在季节和岁月的碾压下,变得枯焦金黄。从而尽显沧桑与伤感,却更让人油然而生地,为岁月的磋砣为景色的沦陷而叹息。此际没有变幻更叠的风口,只有暖意香艳的港湾,将我们的情感,停泊于江南水乡的温馨与缠绵,不愿也不忍离去。
我和明歌、娜子还在一河滩牧场,看到了一幅完整的北山羊羊角。北山羊又名亚洲羚羊、悬羊,栖息于海拔3500—6000米的高原裸岩和山腰碎石地带,堪称栖居位置最高的哺乳动物之一。它非常善于攀登和跳跃,蹄子极为坚实,有弹性的踵关节和象钳子一样的脚趾,能使它在险峻的乱石之间纵情奔驰。但因为被过渡猎捕和栖息地破坏等原因,北山羊已作为濒危动物,列入国家一级保护范畴。三人看到羊角后非常兴奋,轮流抓起羊角拍照。
到下午五点半,轮到我们这一队“下高速”过河了。看来这天意是公平的,我与明歌等“养尊处优”了一下午,却要“躲”不开过河的“劫数”。不过,我们趟河的时候,86等人远远落在后面。下午整五个小时,队伍才“挪移”了七公里路。
明歌流露出对宇天行等人“执迷不悟”的举止不满,等大家聚合后,用“挑衅”的语气对宇天行说:“你走得快就你走前面,要不我就走前面了!”说罢便头也不回朝前猛突,一遛烟将队伍远远甩于身后。看到明歌有意“显摆”脚力,我定然不甘示弱于人,尾随其后背狂飙。在往常的驴行时,明歌负重方面绝对实力最强,但速度方面我却优势明显。除了我不服气,宇天行、娜子虽然口里没说,但心里同样是不服输的,俩人紧随于后面。就这样奔袭了约一个半小时,宇天行脱离了前队,倒是娜子还咬在我们身后追赶。这一段路况并不好走,以沼泽污流居多。加上许多地方冰雪融化,洪水横流,到处都是水渠、泥潭、洼地等。我们只能选择水草丰茂的地方下脚,否则将陷入冰冷的泥浆中,而不能自拔。
后来,我们到达呼图壁河谷的三角洲,考虑86等人离此地起码有一小时路程,且仨人担心迷路,所以坐在沙洲的鹅卵石上等候后队人马。宇天行赶上我们后,独自沿河右侧的峭壁上爬,攀上高于我们近百米的陡坡。
由于处于峡谷之中,夕阳的余晖早已启程远行。我们坐在略带寒意的河滩上,仰望正站立于斜阳内的宇天行。天山的荒坡和金黄的枯草,在最后一缕夕阳的照映下,显得格外凄美而沧桑。宇天行无意成了那幅画卷中的主角,成为这艳丽天山的风景。看到此情此景,我忍不住掏出手机,对着血色般的残阳和残阳中的宇天行一顿猛拍。这种带着伤感和荒凉,枯萎与落寞的风景,构成了天山深秋的主题。
这时,我和明歌看到河洲右侧有一个极大的牧场,成群结队的羊群、马群在坡上悠闲地啃草、奔跑。于是俩人商量一番,趁着86等人还远哉遥遥,我爬上右岸的草坡“碰大运”。如果运气好的话,遇上牧民屋内有留宿的主人,便能饱餐一顿纯正、鲜美的羊肉了。况且,这种机会常常是有钱也买不到的。然而此程费了我半小时多,却见牧民屋门槛上挂着一把生锈的锁——估计主人几个月没有来牧场了。
我返回河滩时,天色将晚,86等人正好赶到。86看了看GPS,说往前三公里就到鸡爪岔营地,那儿有牧民屋,我们赶到那儿扎营。往河洲左侧趟河时,我一只脚从鹅卵石上滑入了冰凉的河水,脚上鞋袜湿了个透。当我下水后,我不住为刚才的鲁莽而自责,这是一次完全可以避免的意外。在这天寒地冻的天山上,湿脚意味着不知要受多少罪。
人永远都没有后悔药,再多的悔恨已无法烘干又潮又冷的鞋袜了。
又疾行了半小时,柒柒等人实在坚持不了。这时,夜幕也悄悄拉上了帷幔。86从队伍后面传来话,扎营。第二天我才知道,此处距离鸡爪岔营地不过一公里。我在支帐篷的时候,由于帐篷铝杆结冰,只听得“嘎嚓”一声,帐杆生生拆断了。这狼塔路上不可预测的困难太多了。这样,晚上我不得不与宇天行“混帐”,而明歌用娜子的帐篷。
睡到半夜,我被呼图壁河边“得嘞得嘞”的马蹄声吵醒,接着传来牧民的疾呼。原来,是寻找未归羊群的牧民惊扰了酣梦。可以想象,这样的事情在天山只怕常有发生。自这一折腾后,我后半夜再也睡不着了。想着绿湖怎样地劫后重生;想着这充满艰辛且精彩的旅程;想着天山的美丽和凶险;想着明天的行程又将怎样……
我喜欢尘埃落定而坦然淡定的行走;喜欢朝霞满天且沐浴畅快的奔跑;喜欢秋风落红并满眼落寞的寻觅;喜欢心有余悸却未晓心悸的探幽。
(九)呼图壁河的太阳——夫妻牧场(10月1日)
上午十点,我们沿发源于绿湖的呼图壁河,顺流而下。由河滩营地行一公里,到达呼图壁河畔的夫妻牧场,这里便是鸡爪岔营地。由于地处河流交汇的岔口,这儿形成一片广袤而平坦的冲积平原,是一个草料丰富的天然牧场。呼图壁河源头众多,除了路途遥远的绿湖外,还汇聚了河源峰周围的台普希马克河、尔特兰塔河等支流。从而成为北天山最庞大的水系,养育着数以万计的流域子民。
我是最后一个离开河滩营地的人。离开时,耳旁仍回荡着牧民夜半寻羊的号呼。那刺破夜幕寒风的声音,穿越漆暗冰封的笼罩,送我踏上了寻梦的征程。今日艳阳高照,又是一个极好的晴天。进入天山以来,除了有两天遭遇暴风雪外,其实天气相当不错。冥冥中似乎暗示了一个道理:上帝关闭一扇门的同时,也为你打开一扇窗。
小芳和柒柒脚板的伤情加剧了,走路一瘸一拐地,非常痛苦。特别是小芳,刚出发不久,便落后于队伍一大截。我赶上她时,正在布满乱石且路迹不清的河滩“探路”。见此情景我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俩人尾随于队伍后面。
到达鸡爪岔夫妻牧场后,我才得知有机耕道通到了这里。对于反穿的人来说,到达牧场便意味即将完成V线穿越。这是狼塔V线的出口,此去往前七公里,翻过海拔3150米的夏热达板,便直通新疆和静县城了。
我们眼前的牧民屋为一层平顶房,用泥土和卵石垒砌的墙体,占地面积约20平米。牧民屋右侧为羊圈,占地约500平米以上,用1.5米高的鹅卵石墙环围。屋左的空地上支架着一些木桩和横杆,上面晒着许多肉条,林林总总,纷繁芜杂。室内一坑,一炉,一电视。铁皮炉的炉火,将里屋烘烤得暖暖地。房梁上挂着无数晒制好的羊肉,一条条,一串串,让人感觉像到了卖肉的商铺。内堂的所有用具陈放零乱,脏兮兮的。在我的理解和感性中,牧民都是圆顶帐篷。似乎圆顶帐篷是他们的另一代号,那是区分游牧与农耕文化的标杆。但我在呼图壁河谷沿途,看到的牧民却都住着农耕人的土屋,使人难以理解是游牧文明的进步,还是农耕文明的倒退?
86此刻的心情可以用焦虑来形容,眉宇紧锁,愁容写满脸上。队伍尚未走完V线,又新添了仨伤员:柒柒、小芳、娜子。尤其柒柒手指的伤势更加严重了,食指失去了知觉,开始变黑且面积扩大,这是冻伤坏死的迹象。如不能及时治疗,定然会增大截肢的机率,有可能落下残疾。所以86安排她今天出山。另外小芳因脚痛也走不下去了,决定随柒柒一同出V线。夫妻牧场的俩主人倒是古道热肠,对我们有求必应。上午十一点,牧场的男主人在86的恳求下,骑马到山外为我们寻租皮卡车了。
由于此处离山外路途遥远,骑马出山一趟需三、四小时。趁着队伍原地休整,我便在美丽的呼图壁河边,凉晒着湿鞋湿袜。另外一同凉晒的,还有我不错的心情。
我们的到来,为牧场提供了廉价而贫乏的劳力。牧场女主人见我们闲着,便提议帮她干活——为羊圈清理粪便。说如果为她干一天活,将送一只全羊给我们吃,这绝对是一个极丰厚且充满诱惑的条件。然而,开工后我们才知道清理羊圈绝非易事。圈内污秽不堪,恶臭熏心。近一亩地大的羊圈多年未清,羊粪积累了两尺多深。我们几位男生轮着干活,抡铲的抡铲,推车的推车,忙得不亦乐乎。初识86时,我将他划入“纨绔子弟”之列,但他劳动时的举止和态度,“颠覆”了我曾浅薄的认识。在这又苦又脏的活前,最能看出一个人的真诚和修养的。宇天行干活时有些拈轻怕重,被明歌挤兑了一番。宇天行回敬了一句话:“我就是什么都不做,也不想做!”这是我们在天山路上的插曲。虽然大家斗嘴时有些尴尬,却丝毫不影响战友们亲密无间的感情。
女主人见我们勤快、干活不错,不住地夸赞我们,说:“不要去爬山了,留下这儿干活,我给你们好多钱。”
女主人说的话是有底气的。我估算了一番牧场的年收入:四百多只羊,十余匹马,还有牦牛等,总共不下五十万元。这是一笔让我们瞠口结舌的数据,难怪女主人为了“诱惑”我们留守打工,开出了一单丰厚的工资待遇,一点都不含糊。这对牧民夫妇衣衫褴褛,容颜猥琐,显得又寒酸又老气,四十岁的年龄却让人有六十岁的错觉。往往人并非活在金钱里,而是活在一种状态中。有时他一无所有,却活得有滋有味;有时他腰缠万贯,却是精神的穷鬼。人如果做了财富的主人,那么便也沦为财富的奴隶了。
这时,我突然想起一句话:“让你的内心高贵起来!”穷人,老人,弱者,残疾,甚至一只卑微的动物,只要他(它)有生命,都在努力而顽强地活着,都尽可能高贵自己的内心。至此,我们有妄自菲薄的理由吗?我又将打工与爬山的话题联系起来,女主人说:“干活有钱,爬山没钱。”但我们为什么登山?登山没钱为什么还要去?这是一个让驴友争论纠结的问题。“因为山在那里!”它是哲学家的回答,而不是驴友们的。
如果做一根绑螃蟹的稻草,它就能卖螃蟹的价;如果做一根绑白菜的稻草,它只能卖白菜的价。所以要提升自己的价值,须择人而随。但不管绑螃蟹、还是绑白菜的稻草,最终都会被抛弃。所以要实现自己的价值,则只能靠自己!
于是又绕回刚才的话题:为什么要登山?登山,就是让我们内心高贵的过程!
到了下午一点半钟,女主人烧了一大盆手抓羊排和一锅热气腾腾的羊肉面,作为我们劳动的“酬劳”,我们“沦落”到了“以体力换食物”的际遇。正好我饿得肚子咕咕乱叫,这原汁原味、鲜美可口的“珍馐”,勾得肚里的馋虫疯狂打转。于是,我们“天山七剑客”变得“斯文扫地”,围着羊排豪吃海喝,狼吞虎噬,“清醴盈金觞,肴馔纵横陈。”我一口气啃了五大块羊排,满嘴流油。只怕这是一生都没吃过的最鲜美的佳肴了,纯香在啮间萦绕,渗透心脾的每一个神经细胞内。
在风卷残云地“席卷”了钢盆里的羊排后,“无功受禄”的上海小A俩驴友,立刻投身于清理羊圈的“革命事业”,以回报牧场女主人的丰盛的午餐。小A还带来了一个消息:有一支10人的商业团队,从绿湖尾随他俩而来,且将和我们一样反穿C线。小A两位在牧场干了约一小时活,便和我们分手,赶路出山了。
吃饱了,我躺在呼图壁河边的草地上晒太阳。
天山上,湛蓝的天空没有一点儿杂质,像倒挂着的天蓝色而富有质感的布帘。蓝天的下面是白玉般的雪峰,雪峰的下面是灰褐色突兀的群山,山坡的下面躺着一道道河流和沟壑。这些河流和沟壑,仿佛就是天山的血管和肌筋,密密麻麻地分布于天山上。而延展千里的河流与沟壑的侧畔,形成一片片辽阔的草坪、河滩和沙洲。在金色秋阳的映照下,涂抹成一祯祯金黄的草原油画。天山的草原,一群群悠闲的羊群、马群在草地上安静地啃草,像蓝天上落下的一朵朵洁白的云团。
它们仿佛不是在啃草,而是在啃着慵懒的阳光和岁月。就在它们安静啃草的时候,天山上的河水静静而哗哗地流淌;天山的太阳在秃裸的山峰升起又落下;天山上的牧民来了一拨,又走了一批……天山,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流淌着,光阴与年华,梦想和缠绵。
我情趣所致,便仰面趟在草地上,感受着和熙阳光的热度和耀眼的光芒。任草原的风抚摸着脸庞,任时间和岁月在阳光下、流水中悄悄地流失。像河水一样不急不缓、不息不停地流淌,直到老死于山中。灵魂在天山之上飘荡,躯体化作大山的一颗石砾,一颗小草,一滴清水,一米阳光……
河水流淌着,阳光泼洒着,秋风抚弄着,羊群在更远的地方啃草。明歌和小芳在河边拾掇精致的石头,我在河滩边的草坡上晒着、睡着。一切就是那样的和谐,天地人和睦相处。今日和明日,今年和明年,现在和亘古,总是这样和睦而静谧地相处下去,相处到这个地球的尽头,相处到永远。
静谧与和谐永远是天山的主题,灰色的峰脊挺拔,偶有几只苍鹰像滑翔机一样,从头顶滑过。风暖暖地贴着山坡奔跑,河水绕着河道上的鹅卵石快乐地奔跑……天山上飘荡着各种各样的声音,却让人感受不到任何的声音。静谧得仿佛时间都静止了,和谐得令人不知身处何地,一切都闯入了沉睡的梦中。
更仿佛我不再是天山的来客,而是纵横天山的主人,一个可以将天山装进生命和思想的主人。天山需要这样的主人,需要我用我所有的热情去触摸她,去拥抱她,去抚爱她!让她不再孤独和寂寞,让她不再独驻、独守于荒凉的天边。让我每天将带她进梦里,与她厮守呢喃,与她与天山一起慢慢变老……
但我在阳光下的草坡上醒来,醒来时发现躺在了呼图壁河畔的草原。我要启程,向天山的更深处前进,走进那更高更远的梦里!
(十)古仁郭勒的狼啸(10月1日)
下午三点,出山租车的牧场男主人骑马返回了。并告诉我们租到了一辆皮卡车,正赶去接另外一拨出山的人了。预计到达鸡爪岔营地的时间,约在一小时后。队伍中柒柒和小芳是确定出山的,却不清楚娜子心中的想法。对于C线的难度我有所闻的,它是狼塔众多线路中最险要的。所以对于娜子的走留我是不问的,原因是不想干扰她的选择。不过从娜子的态度来看,已打算跟着我们走C线的。
由于皮卡车没有确切进山的时间,看到牧民夫妇在羊圈里干活, 86提议我们继续帮着羊场劳动。这样除了更易打发时间外,主要还是出于对这对热情善良的夫妇的感激。羊圈的活又脏又累,从圈内地面刨起厚厚的一层粪便,并且用铁板推车运到山坡外。我们四位男生上午刨了一上午,才铲了一个小边角的地块。如果没有我们帮助,只怕牧场两主人要挖半个月才完。
我一边干活,一边问牧民大哥:“你们是哪个民族的?”
“蒙古族,南天山的牧民都是蒙古族人。”这夫妇俩是我们入山来,遇上的第一拨当地的牧民。早从历史课本上,了解了蒙古人开创一统中国、拥有最大版土的元朝的同时,却将这个族群剽悍勇猛有余而谦卑仁义不足的劣性,植入了骨子里。尤其元朝统治者的暴政与野蛮,让我几乎将他们同等于愚昧、凶残和落后的化身。不过当我听说牧民夫妇俩是蒙古族人时,对他们的所有偏见和歧视都抛洒到了九宵云外。原来现实中的蒙古族人,是如此地热情、真诚与纯朴。牧场男主人说,他能听懂四“国”语言:蒙古语、汉语、哈萨克语,还有维吾尔语。可是,我对他们的汉语发音却不敢恭维,可以说这是十分困难的交流。
86的语言天赋远胜于我,他一边“翻译”我和牧羊大哥的谈话,一边讲述些关于成吉思汗及其子孙的故事。其实,我是自天格尔峰3350米营地后,才逐渐递增了对86的好感。在此前86不过留给我“登山机器”的印象罢了。但之后一路行来,我看到了他身上的无数闪光点:他能细致到将一枚如烟蒂这样小的垃圾,都装包携带出山;他能在这世界最肮脏最卑微的羊圈里,镇定劳作;他还有丰富的阅历和宽阔的知识面。这此优点植在一个八十年代后期的年轻人的身上,是难能可贵的。
牧民大哥问我们沿途看见过狼吗?我们反问:“真的有狼吗?”
与牧民大哥的对话,是我与狼话题挨得最近的一次。自入天山以来,时常于身前身后有群狼出没的感觉,如影相随。虽不见踪迹,却从山峰之巅残留于雪地的狼印、狼便,让人觉得它们无时不在,无处不有,想着便背部有凉嗖嗖的寒意。
我此时多么想看一看狼的雄姿,听一听它们引吭高歌的嚎叫,更想见识一下它们像天山一样豪迈、奔放的个性。在巉岩上,群峰间,天山顶,穹宇内昂天长啸,荡气回肠,如开遍天山的假狼毒草,坚定而高傲地挺立。这登过天山、跨越天山的人,能不被狼性所感染吗?能没有狼性吗?说到狼性,五年年来两个民族的血管中流淌的狼血,最为汹涌澎湃。一个是纵横汉朝数百年的匈奴人;一个是嗜血成性、杀人如麻的元朝蒙古人。想到这儿,我问:“蒙古族人都信仰长生天吗?”
“不,我们信伊斯兰教。”
下午五点,接柒柒和小芳出山的皮卡车姗姗来迟。当时,从V线而来的10人的队伍也同时到达夫妻牧场。这支队伍属于商业团队,询问一下情况,得知是一支反穿V+C线队伍。但我看到他们抵达时的状态,像一群打了败仗的“残兵败将”,极可能将“夭折”于VC出口处。狼塔的队伍多为雄心壮志地来,垂头丧气地回。出发时计划如何如何,但走在半道便人心思归,最终到达终点的没几人。
车子停靠于牧场前的空地。想到柒柒和小芳,即将托付给一位陌生的蒙古汉子,心中免不得担心。于是我取了手机,对着司机及皮卡车拍照。后来对比于蒙古司机的纯朴和厚道,倒显得我们“小肚鸡肠”了,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自古许多书籍和影视的实例中,无不以少数民族的憨厚、耿直,映衬着汉人的奸诈、狡黠。
今天我减轻了背包的重量,小芳将我的损坏的帐篷带出山了。从进山开始,队伍公用的路绳、主锁等由86背负,看到我的负重少了,明歌从86处取了路绳等让我背着。86的表情告诉我们,他的内心斗争得非常激烈。一边放心不了伤残的柒柒;一边是思索带领我们走C线。而且一度动摇过,想将我们宜春仨位“托付”给GPS。最后86还是艰难抉断,将柒柒托付给同样带伤的小芳照顾,与我们一同勇闯狼C。不过,所有都掩饰不住他暗藏内心的矛盾和纠结。
等我们上车时才发现,皮卡车车内车外已塞得满满的。驾驶室除司机大哥外,还另坐了三人。而车后厢,则装满了用麻袋装的干羊粪。由于V线出山的路口,在夏热达板前面的小河边,从夫妻牧场到达那有17公里路。于是我们搭乘接柒柒、小芳的“顺风车”,翻过夏热达板,在地名叫恽扎的地方和他们分手,进入C线路段。上车后柒柒、小芳和娜子挤在驾驶室里,而我们四位男生则站在装满羊粪的车厢。由于车厢已被堆得满满地,加上我们七人的大背包,四个男人已没了“立身”之地,只能扒在或躺在臭哄哄的羊粪堆上,朝高空求“生存”。为了安全,四个人不得不拉着扯着,相互照应,其“惨状”苦不堪言。这还不算,翻越夏热达板的机耕道忽而趟河,忽而爬坡,忽而急转,忽而盘旋。道路崎岖弯曲,沆沆洼洼,路面尽是乱石、杂草等。车在道上奔跑颠簸,人在后厢跳跃碰撞,不一会儿手脚都麻木了。且车子时快时慢,每当汽车减速的时候,车尾扬起铺天盖地的灰尘,将我们团团围困于浓烟之中。四人的衣裳、头发、嘴上、鼻孔尽附着厚厚的尘土,用“蓬头垢面”、“狼狈不堪”形容一点不为过。
由鸡爪盆夫妻牧场到恽扎,虽只有17公里的路程,皮卡车却耗费了一个半小时。车子刚走三、四公里时,小A和他的队友蹲在路边守候,原来他俩也想搭皮卡车出山。不过,小A和他队友的请求,遭到了皮卡司机的拒绝。原因便是车子里里外外塞得殷实,实在腾不出一点空隙了。而此时我看到了一个古道热肠的86,他费了许多口舌才说服司机大哥搭载,并且热心地帮助小A俩装包和上车。其实从今天开始,我对这位年轻领队心生敬意。他的胸怀就像大山一样纯净、广阔和坚强,只有热爱山水,在山水中浸泡、洗礼的人,才有这样无私、无畏而无悔的胸膛!
于夏热达板与乌兰达板中间地段的恽扎,我们下车。这时已傍晚七点半了,天开始泛黑。轮到向俩位战友——柒柒和小芳告别时,大家都感到心情沉重。虽不过几天的相识相处,但这是曾与我们一同跋山涉水的山友,是一道患难与共的兄妹,是一起出生入死的战友,这种友情哪怕一生中能遇多少?还有小A和他的队友,虽相处短暂,却拥有着人世间至真至纯的情义。队伍自进山以来,已经历两次“重大”减员:先是在天格尔达板时飞雪与淋雨其蒙脱离队伍;后是柒柒、小芳从V线出山。穿越队伍能继续保存下来,完全是我们宜春三位的坚持。86却是“身不由己”,是在我们三人的“绑架”下继续计划的。手指冻伤的娜子,仍然顽强地追随四位大男人组成的队伍。从这点衡量,小女孩娜子拥有驴友的众多优点:勇敢、果断而坚强。而驴友都有大山一般厚重的性格,像狼性!
别过!前方只要有山峰和风景,便将看到我们同行的背影。
“好人”明歌实属队伍中最辛苦的人,他进山时负重的背包达31公斤。我们从前的活动都由他在队伍后收队,保护后面队员的安全。更是一路上他每天早起晚睡,为大家烧水、做饭,我和宇天行是沾足他的“光”的人。所以今天看到队伍精简了,我有意识地退到队尾收队,走在明歌身后。
想着,便将窝在心底的情绪迸发出来,像一座找到缺口的火山。我回敬了他一锅“涮羊肉”:“你厉害,我哪背得你赢!”说完后,便加速朝领先一大截的86赶去。
“呜——呜——。呜呜——呜呜——。”……
夜幕中,古仁郭勒上空的几声狼嚎,刺破了辽阔草原的宁静,真真切切。这种声音此前只在影视中听过,现实生活中第一次听到这种震慑人心、却让人振奋的声音。那高吭的嚎声就从我头顶的不远处传来,我从未与狼如此近距离地相处过,估计相距最多一、两公里远。声音就如躲藏于草垛中捉迷藏的孩子:冲撞,来回,更在我们贫脊的心灵空间激扬。仿佛群狼正用或凶残或友善的眼光,在草丛中窥视、觊觎我们的到来。看得我们一丝不挂,直达灵魂居住的处所。仿佛此时此刻,我与群狼们一起同呼吸、同快乐、同悲伤。虽然骨子里对狼有着极度的恐惧感,但早听说狼极少会攻击人类的。何况近年来,天山畜牧业飞速发展,高原上出现了“狼多肉也多”的局面,天山狼更没有必要“铤而走险”的,相比而言,狼的智商和高贵仅次于人类。想到这儿我不再惧怕了,我情愿相信天山狼是在用真情与礼义,欢迎我们这群远道而来的朋友。
“这真的是狼叫吗?”我朝86明知故问。
“是的!”在得到86肯定的答案后,我减缓了行走速度。尽管觉得狼定然不会攻击我们,且将友爱、和睦地与我们相处。但身处于这般陌生而荒凉的地方,大家走在一起似乎更为理性。队伍拉得长的原因,主要还是86领跑的速度太快。
后来86经我的多次提醒,还是停在原地等齐队伍再走。娜子追上的时候,我顾不得在和明歌闹“别扭”,问娜子:“明歌呢?”谁知他正跟在娜子身后,让我心生许多尴尬。
后面的路我重返到队尾收队,与娜子走在一起。也许旅途太苦,娜子悄悄告诉我:“我明天从C线口出山了。”
“哦。”我听后仍是附和了一声,没说明自己的观点。这狼塔路上有太多的困难和危险,如此的一个“弱”女子,能坚持到这已属不易了。既然是娜子自己的决定,那一定有她做出决定的理由。
到晚上11点半,五人约疾行14公里。翻越乌兰达板,并在达板下面的四间房营地宿营。进入营地后,我们迅速而轻轻地扎帐休息。在头灯的照耀下,我看见营地支撑着好多的帐篷。一路走来,我第一次见到如此多的帐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