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都》2016年电影版剧照。
1968年,川端康成成为第一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日本作家,获奖理由是他“以非凡的敏锐,高超的小说技巧,表现了日本人心灵的精髓”。
1972年4月,获得诺奖4年后,川端康成自杀身亡。
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著作权法》,作者去世50年后,其发表权、复制权及其他权利不再受到保护,也就是通常所说的进入公共版权领域。这也意味着,进入2023年之后,川端康成的作品成为公版书。
因此,出版川端康成的作品,成为2023年上半年的一个潮流。包括新经典、后浪、磨铁、浦睿、果麦、联合读创、上海文艺出版社、湖南文艺出版社、青岛出版社等多家出版机构不约而同地推出川端康成的作品,用各自的方式重新诠释它们。
旅日作家姜建强在《随笔》杂志刊文,介绍了川端康成的作品出版情况,以及这位作家的“不可多得、不可复现”。
本文即节选自该文,小标题为编选者所加。
✎作者 |姜建强
一位自杀的作家,50年后还被人们记住,出版他的著作,举办纪念他的讲座,开走他去过的旅游路线,想来也是唯有文字不朽带来的张力。如同传来寺院祭神乐的大鼓声,如同燃起游丝与飘忽的野火。鼓声与野火,对应着的恰恰是现代人渐次不归的那颗寂寞无主的心。
公版期为50年的中国出版界,在今年1月开始大量出版川端康成的各类作品。“公版书大战”硝烟四起,表明这位作家在中国的人气度。《雪国》《伊豆的舞女》《古都》《千只鹤》,小说对青春美所带来的停滞感以及无可复得的惆怅感的描述,令中国读者有一种初夏山色、满目清新的感觉。
“你为什么一年只来一次”
在日本,公版期是70年。也就是说,要到2043年1月,川端康成的著作权才能进入公版期。因此,日本并未爆发中国式的“公版书大战”。不过,为纪念50周年的忌日,日本出版川端著作最多的新潮社,在去年3月还是再版了川端早期作品《少年》。
目黑书店自1951年首次出版这本书以来,至今已有70余年。70年后再读《少年》,引发了日本部分读者极大的兴趣,发售后即再版。
这是一部半自传小说,讲述作者在旧制中学时代,与清野少年所经历的耽美日夜。辞藻之美,用情之深,川端在50岁时也自叹:“19岁的自己,书写方式就如此露骨,今天读来也是有点惊讶。”是呀,怎不惊讶呢?你看这段描写:“我难舍你的手指、你的手腕、你的手臂、你的胸膛、你的脸颊、你的眼睑、你的舌头、你的牙齿、你的脚趾。”
《少年》目黑书店1951年版。(图/日本の古本屋)
在川端文学的评论方面,2013年出版过大部头《川端康成传——双面人》的小谷野敦,在去年又出版了《川端康成与女人们》(幻冬舍)。面对其代表作《雪国》,小谷野在书中提出一个疑惑:这部小说还能再持续100年吗?因为去乡下泡温泉遇艺伎,不可避免地会被认为是一件古老的事情。他为此定性:《雪国》在海外是艺伎小说,在日本是花柳小说。
不过,被小谷野视为“花柳小说”的《雪国》在日本国内的人气度也是经久不衰。从其出版史来看,《雪国》单行本最早由创元社(其前身是1892年设立的矢部晴云堂书店)在1937年6月出版,装帧由著名染色家芹泽銈介完成,在当年7月获文艺恳谈会奖。之后,《雪国》续篇在杂志上陆续发表。最终版在1948年12月再由创元社出版。这年川端康成正好50岁。
《雪国》创元社1948年版。(图/亚马逊日本)
作为单行本的《雪国》,有1955年的角川书店版、1956年的筑摩书房版、1964年的讲谈社版。
作为文库本的《雪国》,有1947年的新潮版(1987年和2006年改版再出)、1952年的岩波版(1968年和2006年改版再出。是岩波文库版首次指出雪国的场所就是越后的汤泽温泉)、1956年的角川版(2013年改版再出)、1966年的旺文社版。
作为豪华限定版的《雪国》,1971年牧羊社出版了1200本。
作为朗读CD版的《雪国》,2001年由新潮社分上下两册出版。上册CD两枚,136分钟;下册CD两枚,142分钟。朗读者是1938年出生的著名演员加藤刚。
作为漫画版的《雪国》,2010年由集英社出版,绘者是空木朔子。
《雪国》集英社2010年版。(图/亚马逊日本)
作为海外版的《雪国》,有英语版的Snow Country、德语版的Schneeland、意大利版的Il paese delle nevi、法语版的Pays de neige和中文版的《雪国》。中文版的《雪国》最早由上海译文出版社在1981年出版,译者是侍桁。
作为影视化的《雪国》,电影有两部。一部是1957年4月由东宝拍摄的黑白电影,片长134分钟,导演是丰田四郎。出演男主岛村的是池部良,有着一张虚无主义的脸。出演女主驹子的是岸惠子,有着一张青春无敌的脸。影片中的名台词是“你为什么一年只来一次”,这部电影入选日本电影史“百部电影”。
另一部是1965年4月由松竹拍摄的彩色电影,片长113分钟,导演是大庭秀雄。出演男女主的是木村功和岩下志麻。影片中的名台词是“雪国女驹子,纯洁的心被她的野性所感动”。
《雪国》1965年电影版 剧照,女主角由岩下志麻出演。
《雪国》2022年电视剧版剧照。
《伊豆的舞女》在影视化上胜过《雪国》
从川端出版的整体看,日本出版界最早是在1926年,由金星堂(1918年设立,现主要出版语言学图书)出版了川端的掌小说(掌小说,日本文学概念,指极为短小的小说——编注)集《感情装饰》,到1979年每日新闻社出版《舞姬之历》,53年内共出版了川端的96种单行本。
至于文库本的出版,新潮社从1947年开始出版《雪国》至今,共出版了27种。角川书店从1951年开始出版《伊豆的舞女》至今,共出版了26种。岩波书店从1952年开始出版《伊豆的舞女》至今,共出版了7种。旺文社从1965年开始出版《伊豆的舞女》至今,出版了5种。讲谈社从1972年开始出版《伊豆的舞女》至今,共出版了12种。此外,中央公论社出版过6种、河出书房新社出版过3种、集英社出版过3种。
《伊豆的舞女》作为单行本,最初由金星堂在1927年出版。之后有13个种类的单行本出版。作为文库本则有三笠文库、中公文库等在内的9个种类。显然,《伊豆的舞女》文本在种类上不及《雪国》的出版。
不过《伊豆的舞女》的影视化则胜过《雪国》。最早在1933年由松竹电影化,之后又有5个版本的电影。出演的大腕演员有山口百惠、吉永小百合、美空云雀、三浦友和等。《伊豆的舞女》的电视剧也有5个版本。
《伊豆的舞女》1974年电影版剧照,女主角熏由山口百惠出演。
川端作品出版后在日本的发行量,根据2021年的统计,《雪国》累计卖出408万本,在历年的畅销书中排第十位,《伊豆的舞女》累计卖出343万本,排第十七位。虽然远不及排名第二的夏目漱石的《心》701万本,也不及排名第三的太宰治的《人间失格》657万本,但同时有两本书进前二十位,倒也是我们今天对川端再评价的一个视角。
日本有为作家出全集的习惯做法。川端康成拥有37卷的全集,这个数字当然不算最低,但也不是最高。日本作家出全集最高数,目前来看是文艺春秋社在1973年开始出版的《司马辽太郎全集》,到2000年共出版了68卷。
出淤泥而不染的美
这位2岁死了父亲,3岁死了母亲,7岁死了祖母,10岁死了姐姐,15岁死了祖父的大作家,之后的人生又遭遇了好友横光利一和三岛由纪夫的死。他一辈子还是没能穿过死的隧道,最后还是用自杀走向“临终之眼”。
所以,他眼中的一切之物,都显怪异、逆向、颓废和老境。正如他自己说,与其注视这朵花,还不如说是在凝视凋零的花蕊。于是他喜欢上了出淤泥而不染的美。似乎只有与这种美在一起,才能维系他的生。不过,天底下并没有这样的美。但他就是执拗地想要。想要而得不到,于是生出屈辱、悲哀和孤独。早就想死,但还想着美。
1946年的川端康成。(图/Wikipedia Commons)
川端20岁认识伊藤初代。初恋情人的莫名逆反,又加深了这种意念。与不是美人的夫人秀子结婚,川端有话要说的重要文本就是《山音》。
小说中62岁的信吾暗恋儿媳的美。菊子从下巴到脖颈的线条美,使得信吾得出这样的结论:“这是一代无法产生的美,大概是经过好几代的血统才能产生的美吧。”他不由得感伤起来,感觉自己的个体生命无法逾越几代。
而菊子在电话里的声音犹如少女般悦耳,使信吾又有一股暖流渗进了心胸。当菊子察觉自己的公公从后边盯视着她,便倏地将双手举到头上,将凌乱的头发束了起来。不经意间的一个动作,流露的是女人本能的受动之美。这就像神社的大银杏还未抽芽,但不知为何在晨光中总能嗅到一股嫩叶的芳香。
这是一个忧伤而美丽的背德故事,是一个只能由魔王来描绘的故事。这其中暗示了对自己妻子的不满以及对自己屈从的自我惩罚——不能爱也不想爱任何东西,但还必须假装。
虚构世界永远的大魔王
记得有一次一个政客与三岛由纪夫的对话。三岛问政客最喜欢川端的哪篇小说,政客回答是《湖》。三岛顿变颜色,显得很生气:“你在说什么。那是有破绽的作品。没有哪个作品是那么黏糊和不清楚的,失败之作。”政客答道:“为什么不能是有破绽和黏糊的呢?人自身不就是这样的吗?”三岛轻蔑地说:“作家这样写不是艺术。”
但恰恰“不是艺术”的川端先于三岛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看来,三岛还是没能读懂川端的幻觉。心中的美确实存在,但就是永远追不到。因此只能有破绽,只能黏糊。《湖》中的男主人公银平的“精神阳痿”,与川端自身高度重叠。三岛的自杀与川端的自杀,从逻辑链看怎么也是一个不认输地“死给你看”,一个无奈地追随的“殉死”。川端对三岛的整个感觉,可以说是又爱又恨又怕。
1972年川端自杀时,村上春树还在读大四。村上春树说过,他不喜欢川端的小说。话虽是这样说,但从本质上看,村上的小说还是完好地接续了川端的纯粹、幻觉、虚无和孤独的思考。
这正如日本文艺评论家重里徹也在最近的一篇文章中说,在村上最新长篇《城市及其不确定的墙》中,发现了他与川端的“意外的共通点”。面对美和官能,他们的精神底部都有一尊不动的魔王。
一个(川端)在说:“我的孤独滴落在女孩的指甲上,也能转化成感伤的泪珠。”一个(村上)在说:“我一直是孤单一人眺望着它,无法和任何人分享那月亮的美丽与冰冷。”虽然一个是写前现代的日本,一个是写后现代的日本,但本质上都是写生命的荒谬、命运的无常和人的孤独。
瘦弱的肉体,需要安眠药的恍惚;与灵界的交感,需要古都的磁场。在这个磁场深处,潜藏着未生的世界和死后的世界。在这梦幻般的暮色世界中,川端被安眠药的药性所迷醉,写下了多部现实与灵界交感的杰作。
不流于野鄙,不陷于猥亵。犹如春天的草木生长,总也是弯弯曲曲,角角杈杈。看似是超现实的梦境,其实是官能的产物。这就如同借个女人胳膊回家的《片腕》,既是女人自身欲望的象征性体现,同时又是川端所处的孤独世界的理想形式。
对官能的偏执,对身体部位凝视的陶醉,对死的预感与恐惧,以及生出灵性上的神秘诡异,使得川端文学成了日本文学的“标本”与“化石”。从这点看,50年后的今天,川端康成依旧无法被超越。他就是虚构世界永远的大魔王。
本文首发于《随笔》2023年第5期
原标题:川端康成:虚构世界永远的大魔王
作者丨 姜建强
校对 | 邹蔚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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