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兰藉文化 红楼梦研究
作者
笙歌
二十七回，宝钗去找黛玉，扑蝶至滴翠亭，知道了小红私递手帕和贾芸定情的细节和过程。宝钗金蝉脱壳，在小红开窗时叫“颦儿”，又故意在二人面前寻找黛玉。小红相信了，急得小红和坠儿说“了不得了”。
宝钗有个金锁，和黛玉的关系本就夹缠不清微妙不已，又有宝钗拿黛玉做挡箭牌的事，宝钗嫁“祸”便成为宝钗洗不去的嫌疑。
一、小红引发“祸害”的可能性有多大？
先看小红此人，能否成为“祸”之源。
小红的人品，据脂批透露，八十回后，小红往狱神庙探望凤姐宝玉，为救二人有大得力处。俗话说，大难来时各自飞，小红此举，称之为侠骨义肠也不为过。这种人，会对黛玉下黑手？说的人倒更像在栽赃。
小红的父亲林之孝，人品也很好。旺儿的儿子看中彩霞美貌，欲求为妻，彩霞父母不愿。旺儿遂求凤姐贾琏出面说合。贾琏使林之孝去，林之孝虽答应着，却犹豫了半晌道：
“依我说，二爷竟别管这件事。旺儿的那小儿子虽然年轻，在外头吃酒赌钱，无所不至。虽说都是奴才们，到底是一辈子的事。彩霞那孩子这几年我虽没见，听得越发出挑的好了，何苦来白糟踏一个人。”
旺儿是凤姐的心腹，林之孝阻拦的话传出去，总是得罪他和凤姐。因此，林之孝才犹豫了半晌，但终于路见不平。平常人，为朋友两肋插刀都是未知数，还说为一个几年都不曾见过的丫头呢。
口口声声说小红定会祸害林黛玉的人，不过是欲加宝钗之罪，而不惜损小红之德。
小红待宝钗去后的态度呢？
小红待宝钗去后，急得和坠儿道：
“若是宝姑娘听见，还倒罢了。林姑娘嘴里又爱刻薄人，心里又细，他一听见了，倘或走露了风声，怎么样呢？”
小红在宝钗眼里“刁钻古怪”，所以读者想当然地认为她得知事情泄露，必会恶向胆边生，作出对黛玉不利的事。故宝钗奸得令人胆寒，伪得出神入化。
小红作为当事人，因担忧害怕把坏事想得很严重很自然。俗话说，旁观者清。坠儿就说“管谁筋疼”。在她看来，即便黛玉知道，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一、黛玉知情，但黛玉知晓轻重，故而保密。小红会记下黛玉的好。
二、黛玉并不知情。宝钗只说远远地看见黛玉在水边，然后一错眼就不见了。也许黛玉那时也发现了宝钗，虽躲别地儿去了。故黛玉一字不知，这才风平浪静。
三、宝钗在金蝉脱壳。
小红坠儿开窗看到既然有个主子在，那会儿，肯定是吓得魂都没了。宝钗说什么，她们就信什么。恢复理智后呢？说不定她们悟过来，其实宝钗一直在窗外听得一清二楚，不过是使了个计罢了。
小红虽然只是怡红院的三等丫头，但她却是个极聪明极会察言观色的人。她与贾芸定情的曲折过程，假认贾芸手帕的灵活镇定将一个小丫头的聪明表现得淋漓尽致。后来，小红调到凤姐身边当差。凤姐那屋里，三十六计哪般不用？凤姐常和平儿丰儿一同上演双簧戏，拿人做挡箭牌。金蝉脱壳的小把戏，不用多久她就会学得烂熟，用得纯青，识破金蝉脱壳这种小伎俩应该不难。
此三种情况，不管小红事后认为是哪种，都不会想着要去祸害黛玉。
二、宝钗的人品，她是有心嫁祸吗？
作者既然特意写了宝钗的大段心理活动，那心理活动最能说明问题。
宝钗想道：“怪道从古至今，那些奸淫狗盗之人，心机都不错。这一开了，见我在这里，他们岂不臊了？”
宝钗的心理活动，明白无误地说明，在她眼里“心机不错”的“奸淫狗盗之人”，她并没有担心过自己会祸事缠身，却怕小红和坠儿羞惭，惭愧，尴尬，难堪……更不认为自己面对的是险境。
为何会这样？
我们知道，词义是不断发展变化的。社会的进步和人们认识的变化等都会导致字词意义的改变。同一个词，在不同的时代，其意义、表达对象、范围、情感色彩都会不同。词义变化大致有三种类型，词义缩小、词义扩大，词义转移。比如，“臭”原为气味的意思，现在单指为难闻的气味；“丈夫”古指男子，现在缩小为女子的配偶；“河”单指黄河演变为泛指所有的河流；“走”现在是行走的意思，古代指跑；“同志”曾是褒义的称呼，现在一般不敢用它称呼一个人。
同样，“奸淫狗盗”一词在这两百年的使用过程中，因婚恋和性观念的巨大变化而有了质的改变，其使用的范围大大缩小。以前男女之间只要有越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通向爱和性的行为言语，都可使用这词，包括未婚男女私下的表白、约会、赠物定情，小红的私相传递手帕就属此类。遇上行如此事的未婚女子，人们会认为其名节有亏，但并不会认定他们就是无恶不作心灵丑陋的小人、坏人、恶人。古代女子对名节特别看重，未嫁女子的私情若被人撞破，当事人总是特别害怕，就算是被好友亲戚碰见也会尴尬难堪。撞破他人私情的人不是怒气上升想当道德卫士，就是极端不好意思，能躲则躲，能避则避，若是像宝钗这样的贵族淑女，自然要想法金蝉脱壳。
今天，“奸淫狗盗”则特指恶劣的奸淫女性、抢劫偷窃的行为。若遇上奸淫狗盗之辈，谁都会下意识地担心祸事缠身。宝钗把小红想作“奸淫狗盗之人”，嘴里却叫“颦儿”，也就难怪读者认为宝钗是为免“祸”而要使诈。
三、宝钗是否有故意嫁祸的动机？
宝钗也担心小红“一时人急造反、狗急跳墙，不但生事，而且我也没趣。”怎么说宝钗不是想避祸呢？
一句一句看来，宝钗确是怕小红“生事”，深爱黛玉又极厌宝钗的读者自然就把“生事”理解成祸事，你宝钗要避祸事就推到黛玉身上，当然是又奸又伪。且不管后面，先说一个三等小丫头在私情被发现后，她会在“人急造反，狗急跳墙”后生啥事。敢做对主子不利的事情吗？因主子握有短处就恶向胆边生吗？我们来看几件事。
抄检大观园，探春对王善保家的又打又骂，痛下杀手，王善保家的颜面尽失，按小红会暗算黛玉的理论，探春岂不是给自己找了天大的一个祸害？何况还是主动得罪，得罪的人比小红厉害多了，连凤姐都忌她三分。而且这王善保家的还真是一鼠辈，挑拔离间，诬告陷害，这也是探春也是深知的。
迎春的攒丝金凤被乳母拿去当了赌博，玉柱儿媳妇又威逼迎春讨情，探春强为二姐姐出头处理，自然开罪了这两人，她岂不是又为自己添了敌人，埋下地雷？这两人一个聚赌，偷主子东西被揭露还不肯还，一个敢藐视迎春，无视贾府规矩大吵大闹，探春不也一样开罪她们，并不怕她俩对自己“人急造反，狗急跳墙”生事。何况才十六岁的小红？迎春很懦弱，是最容易被欺负的小姐，她不令乳母赎回金凤，不是她怕乳母生事，而是她心地善良，不肯拿出小姐的威势来压她乳母。平儿来帮助处理时，只拉下脸说了一句“你但凡知理，就只该在外头侍候”，玉柱儿媳妇马上乖乖地退出卧室去。
芳官拿茉莉硝代替蔷薇硝给贾环，赵姨娘跑到怡红院对着芳官就是又打又骂，吵了个天翻地覆。赵姨娘难道就不怕芳官害自己？她在贾府的地位本就不高，又还四处招恨，不得人心。
所有这一切，都缘于古时牢固的秩序和等级制度在束缚着人的言行。君臣父子，长幼主仆皆有法度。哪像现在，随随便便有个不顺心的事就会恶向胆边生。凭你是谁，老子看不顺眼了，有啥想不开的，有啥不愿你知的秘密被你掌握了，想骂便骂，想挑衅就挑衅，想害人就害人，想报复便报复。没能力报复的，就散布个流言搞臭你。
贾家是开国功臣，威名赫赫，又有一位贵妃。这样的权贵，一个小丫头敢对主子报复、造反、嫁祸、生事，给她十个豹子胆教她怎么去害黛玉的名誉，散布黛玉的流言，或做出别的坏事来，她也不敢。纵观全书，没一个下人敢作如此想，更别说拿出行动来了。除了恃功自大的焦大醉中说过要对宁府主子“红刀子进去白刀子出来”，谁敢对主子有忤逆之处？且焦大说这样话时，也没有谁真以为焦大会对主子行凶，也只把那看作一个忠仆的心痛愤激之语。他若真有一丝杀主之心，贾珍马上就以谋反的罪名将他剁碎喂狗了。
贾府对奴才，贾政自谓宽柔待下。但实际上，经常有下人被杖打、责骂、处罚，下人对主子还没见哪个因此而害主子。凤姐对下人苛酷，下人对她恨之入骨，可也只是趁她疏忽时精力不济时难她一难，让她想办的事办得不那么顺利。下人们害她要等到贾府倒台以后。若黛玉在贾府倒台后被小红祸害，那是大势已去，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的命运，是所有主子的命运，而非滴翠亭嫁祸所致。
再看黛玉自己。黛玉打趣宝玉令彩云无趣，为宫花开罪周瑞家的，这两人人品都远不如小红。她难道也是自己给自己埋祸吗？如果因主子握其短揭其私打骂责罚，下人就起加害之心，行祸乱之事，试问哪家还敢蓄奴隶，雇仆人。
还有贾母查赌、王夫人抄检、邢夫人嫌隙，至于凤姐开罪的人，更是不计其数。在贾府人眼里，主子就是主子，奴才就奴才。谁也没认为开罪一个丫头有何不妥或是认为那是在给自己埋地雷，种祸根。
如果说贾家是公认的慈善之家，上行下效，所以丫头仆人才特别赤胆忠心，善良能干，那我们看看别家又如何呢？且看夏金桂这样的人养出的丫头是什么样行事的：
“宝蟾却不比香菱的情性，最是个烈火干柴。既和薛蟠情投意合，便把金桂忘在脑后。近见金桂又作践他，他便不肯低服容让半点。先是一冲一撞的斗嘴，次后来，金桂急了，甚至于骂，再至于厮打。他虽不敢还言、还手、便大撒泼性，拾头打滚，寻死觅活，昼则刀剪，夜则绳索，无所不闹。”
这大约是《水浒传》、《三侠五义》、《三国演义》之类的书读多了。这些书里的人写的都是非日常生活、非平常人物，心理多少有些扭曲和变态。孙二娘会拿人肉做馒头，林冲雪夜杀人后求他人的火烤烤，求着后又想酒肉吃，人家拒绝得生硬他就拳脚相向。就是这么一个特容易恶向胆边生的人，在水浒里他却算是最有教养的人了。看看别的好汉，哪一个不是满手鲜血，残忍暴虐。那样的时代和环境，他们如此行事，自然有其原因，有可赞叹颂扬之处，但如果把他们的行事心理动机套用在红楼里这本为闺阁为女子立传的小说中，实在是不对路，令人恶心之至。
既然惩罚丫头当众给她们没脸都无祸，做了十几年主子的宝钗怎么会认为撞上这事是惹祸上身呢？在主子的眼里心里，从来没认为得罪下人是会给自己惹来祸害的。
不仅丫头主子如此，古时的等级制度也在严格的约束着人的行为。同是丫头，等级高的对等级低的就可辱骂，低的一方只有听的份。也是小红，她曾给宝玉倒了回茶，这不是一个三等丫头做的。二等丫头秋纹发现后，兜头啐了小红一口，然后就骂“不要脸的下流东西”等辱骂。这在现代社会是不可想象的。上级领导也好，平级的同事也好，被人这样辱骂，通常都被骂的都气极而大闹一场，或暂时忍耐，但心内却生恨日后报复。但小红是嘴都不敢回，听任秋纹和碧痕继续辱骂她，小红心内虽灰了一半，却无有忌恨之心。
这一点，我们从宝钗的心理活动中也能看出：
“他一时人急造反，狗急跳墙，不但生事，而且我也没趣。”
“不但……而且……”是一个递进复句。递进复句（不但A，而且B）后面分句Ｂ表达的意思比前面分句Ａ更进一层，一般是由小到大，由少到多，由浅到深，由轻到重，由易到难。再就是Ｂ是比Ａ更强调的重点，表述的中心。
因此，不管宝钗认为小红的‘人急造反、狗急跳墙’生的会是何事，此时的宝钗，认为“无趣”比这“事”来得深来得重。如果这事是损害到自己的坏事、祸事，怎么会还不及无趣呢。
结论：宝钗要金蝉脱壳最重要的原因是避免当面尴尬，而不是预知有祸。当然更不没有转祸的不良动机。
四、小红到底会生啥事？宝钗为何会“没趣”？
既然下人不敢对主子如何，撞见了就撞见了，无祸也无坏，宝钗还虑什么。小红到底会生啥事而使宝钗无趣，最后要选择金蝉脱壳。若只为免无趣是不是太小题大作。
且看宝钗如何想的：
“见我在这里，他们岂不臊了。况才说话的语音，大似宝玉房里的红儿的言语。他素昔眼空心大，是个头等刁钻古怪东西。今儿我听了他的短儿，一时人急造反，狗急跳墙，不但生事，而且我还没趣。”
我们前面已分析过了，宝钗丝毫不认为小红会做出啥祸事。她考虑的是：
1、怕小红坠儿臊了
2、怕小红生事
3、觉得自己无趣
我们一点一点来分析：
1、怕人臊是最普遍的心理。宝钗一惯做人平和也处处注意给人留脸面。比如彩云有短，黛玉不防头说了出来，黛玉被宝钗提醒，也认为自己打趣过头了。这会儿，宝钗怕小红羞惭而尴尬实是再合理不过。
生活中，谁撞见了别人的短处都会很尴尬。女人衫前的钮扣掉了一颗，春光欲吐欲露，熟人发现了，提醒也不是，不提醒也不是。感情不深的人就当不知道走过去，让她继续出丑去。关系较好但又还好不过可以无所顾虑的朋友人，绝不会当面指出让人脸红，通常找个借口拉她去有镜子的卫生间或服装店。到了那再找个借口躲开让她一个人照镜去，她自然会发现自己今儿露丑了，她臊了也不要紧，反正自己不在边上。既达到提醒的目的，又给朋友留足了面子。
不揭人短在现代社会也一直是被倡导的修养。为何我们一定要宝钗直面小红呢。
2-3、怕小红狗急跳墙生事，她无趣。
小红会生啥事？我们来看看书中同类事件的结果。
纵观红楼梦全书，丫头们有私情或者说犯了事被揭时，生的事都是损害自己，而不是对主子做出什么举动来。我们前面也析了，主子从来不怕下人主动犯上做对自己不利的事，也从来没想过下人敢对自己如何。
茗烟和万儿被宝玉发现，宝玉一脚踢开门进去，两人吓得抖衣而颤，万儿羞惭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茗烟跪求不迭。还是宝玉提醒她快跑才提起衣飞奔而去。
司棋私情被鸳鸯撞见，情人潘又安吓得逃走，司棋大病。要是鸳鸯有宝钗一样的急智，哪会棒打鸳鸯。
金钏和宝玉开了句玩笑，王夫人一巴掌打在金钏脸上，又骂又打，且定要赶走，惊醒众人，闹得很多人都知道，这叫金钏哪还有脸活着。若王夫人怪罪责罚她是悄悄的。哪怕罚得更重，金钏也不至于要情烈跳井。
私情被发现后，当事人都惊惧万分，不是苦苦哀求发现人保密，要么就吓得像呆子，要么不拿自己的命当回事。
滴翠亭就建在水上，小红可能会又急又愧又羞，反身跳下亭子，那宝钗岂不是害人一命，即使被即时搭救，终是折腾人。宝钗何必做这损人之事。况且她借居贾府，别院的丫头干“奸淫狗盗”之事她何必去管，不关己事不开口，装聋作哑本就符合她一惯的性格。
也可能小红吓得跪下哀求，一个未嫁的姑娘面对这样的事，是答应保密好还不答应好呢。答应了就是坠儿一样的助人“奸淫”，宝钗的爱情观，看淫词艳曲都不对，何况还去助人实现“奸情”。答应保密有损自己之德。不答应呢，小红可能会像司棋一样忧虑成大病。宝钗平时为人，总不愿得罪人，这两种情况，她都不愿意面对这样的情况的。
因此，金蝉脱壳并非其奸滑本质、虚伪做人的大曝光，而是宝钗冷静理性、留人脸面、不关己事不开口的一惯做法。
换作管家的凤姐，或者最忌风化的王夫人，才不会像宝钗这样耽前怕后，担这么心，虑那么多事，上前去一巴掌甩在她们脸上，骂几声淫妇无耻，再严厉惩罚，小红死也好，病也好，都是她们活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