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看安徒生童话、格林童话,长大点看希腊神话,总有这样的印象在:
为什么继母都是坏人?女巫为何伤害别人?
为什么希腊神话里的女神要么傻白甜,要么无恶不作?
后来才明白,在尚且久远的年代,受到精英教育的往往是男性,而我所看到的这些人物形象,也都是出自他们之手,是他们视角下的女性。
为了让女性更符合他们的预期,他们刻画了诸多文学艺术中的“反面教材”,来驯化现实生活中的女性。
“中世纪以前, 欧洲只有10%的人会读写,其中女人可谓少之又少。”
直到18世纪,人类才拥有了第一家女子学校,即美国的伯利恒女子神学院。
正因为千百年来,女性,尤其是广大贫苦女性,普遍没有受教育权,所以文学作品中女性形象的最初塑造,大都是由颇具精英意识的男性来执行的。
图/《雅典学院》
比如涵盖大量女神书写的希腊神话,最早只是口耳相传的民间传说。
希腊情爱女神阿佛洛狄特(编者注:在罗马神话中对应“维纳斯”),在没有成为希腊女神之前,其前身是美索不达米亚女神伊南娜,早在公元前4000年到3100年,便被古苏美尔人当作生殖、丰沃、性感、美丽、战争和公正的象征来祭拜。
△伊南娜
关于她的传说很多,且都或多或少地体现了原始农业社会的女权风貌——当时的女性,在婚姻,教育和商贸中,拥有和男性平等的地位,直到公元前2300年,随着萨尔贡王朝的入侵,这种平等性才逐渐消失。
到了古希腊的时代,像赫西奥德,荷马那样的古希腊诗人,和希腊后来的诗人和剧作家,埃斯库罗斯,索福克勒斯,欧里庇得斯,以及罗马诗人奥维德等,他们无一例外是男性。
他们把各路古老神话当成民间采样应用起来,加以文学润色,变形加工,才最终形成了对西方文学,绘画,建筑,哲学,分析心理学等等影响深远的希腊神话。
男人笔下的女神都不是神
希腊神话中,典型的女神有两类:
一类是貌美、温顺、忠诚、脑洞窄小的傻白甜,比如永世的处女,健康女神赫斯提;永世的玉女,青春女神赫柏;永世的母亲,母性之神勒托等等。
另一类则是邪恶,危险,好奇心重,嫉妒心强,有暴力和食人倾向,欲壑难填的妖艳贱货。
如果把前者和后者缝合起来,当成一个完整的女人来看,前者可以说是彼时男性眼中的理想女性化身,而后者,无疑是住在这个化身里的蟹居兽——因此后者往往又是献给前者的反面教材。
△左:青春女神赫柏(宙斯与赫拉之女)
右:海妖塞壬(通过歌声诱惑海员)
这么说,是因为古希腊人信奉希腊神话,如同基督徒相信上帝,所以希腊神话不仅具有高度的文学和戏剧价值,还有不可磨灭的教化作用。
反面教材的一个目的是强化其“原罪”,所以就有了纺织女神阿尼克尔, 在纺织比赛中,傲慢地挑战智慧女神雅典娜,因此被雅典娜变成了蜘蛛;
宙斯之妻赫拉,嫉恨宙斯的众多情人,割其眼皮,杀其子嗣,把其中一个情人变成了吃掉自己孩子的食人魔,把另一个情人变成了熊,因此被世人当成了女魔;
△宙斯与其妻赫拉
赫拉是掌管婚姻与生育的神,
也是一夫一妻制的坚决捍卫者
图/Pinterest
就连雅典娜也有罪,因为嫉妒比她长得漂亮的美杜莎,便把美杜莎变成了蛇发妖怪。
没办法,在一个女性只能把纺织手艺和美貌作为竞争资源的时代,“嫉妒”自然成了一大原罪。
所有这些罪,似乎都比不上潘多拉的罪大。
潘多拉
图/Wikipedia
据说潘多拉是人间第一个女人。
在她还没有出现时,丛林一片祥和,野兽和虫豸和平相处,男人们在诸神相伴的黄昏里,手撕生肉,夜枕兽皮,男男相惜,岁月静好。
无奈普罗米修斯却不听天父宙斯的话,偷偷把“火”盗了出来,还送给了这些男人。宙斯大怒,将普罗米修斯绑在一块石头上,让巨大的天鹰叼啄他的肝脏。
△饱受折磨的普罗米修斯
图/Punishment
这肉体的苦还不够,宙斯还要造一个异性来惩罚他的灵魂,她就是外表美丽、心如蛇蝎的潘多拉。
宙斯把潘多拉嫁给了普罗米修斯的弟弟,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潘多拉不听普罗米修斯和丈夫的忠告,打开了宙斯送的结婚礼物——一只神秘的盒子,结果人类的一切苦难,便像滔滔祸水一样,从盒子里奔泻出来,怎么挡都挡不住,最后只剩下“希望”,绝望地躺在漆黑无边的空盒子里,像死去的星辰在苦海中的倒影,若有如无。
△潘多拉打开魔盒的一幕
图/The Historian's Hut
“潘多拉的盒子”,似乎在说,女人从出生那一刻起,就是灾难的化身,是瘟疫和世间不幸的传播者,仅仅只是因为“她那好奇的天性”,所以女人不应有好奇之心。
神话,原本只是杜撰。
可一旦被文采斐然的诗人们撰写成书,被卓越的石匠琢进大理石,被出色的画家绘入金碧辉煌的皇宫和教廷,众口铄金,色彩斑斓,久而久之,就不再是只是神话;而成了固若金汤的真言,甚至成为女性“历史”的一部分。
比如潘多拉的其中一个版本,就是在希腊呤诵诗人赫西奥德的《神谱》里找到的。
赫西奥德靠朗诵史诗和英雄颂歌为生,文辞分外优美,所以他的版本就比那些阿猫阿狗的手抄本有力。
但文辞再怎么沉博绝丽,红颜祸水的潘多拉,毕竟不是一个真实的,有血有肉的女人,甚至连“人”都不是。
以前读书就是为了嫁人
希腊神话流行的年代,希腊已经是一个初级的公民社会,建立了人类最早的民主制度,出现了像毕达哥拉斯,柏拉图,亚里士多德那样的哲学家,诗歌和戏剧也达到了彼时金字塔的高度,但女性的地位却非常低。
家境条件好的男孩,学习读写、数学、荷马史诗和七弦琴; 出身相仿的女孩,却只能学习音乐、舞蹈和体操。
△《雅典学院》中的数学家毕达哥拉斯
为女孩提供的教育,皆在打造一个未来的妻子,母亲,女仆或女管家。
女婴经常被抛弃,女孩平均出嫁年龄在13到14岁之间,即经期来潮之后。女孩出嫁时必须是处女,丈夫必须经其父选拔,没有父亲的女孩,选夫出嫁之事,则由男性监护人全权代劳。
丈夫拥有对妻子的绝对统治权,因为就连亚里士多德都说:
“女人在处理重大问题时,往往缺乏智力”。
图/First Photography
妻子必须绝对忠诚于丈夫,但丈夫可以拥有住家情人,拜访交际花,或光顾妓院。妻子若有外遇,丈夫可公然杀死妻子的情人,且免受法律追究。妻子可以被丈夫无理由“休妻”,只需退还嫁妆即可。
父亲也有权力为女儿退婚,并将女儿许配给更有钱的丈夫,但女儿却不能继承父亲的财产(斯巴达女性除外),不能立遗嘱,死后所有财产归丈夫所有。
女人更不能参与公共政策讨论和公共事务,也没有投票权……
这一整套压制女性的规规条条,其结果是显而易见的:源远流长的古希腊文明,只有极少数女性留下了芳名,她们是诗人萨福,哲学家阿勒特,户卡尼亚、物理学家Agnodice of Athens等。
△古希腊女同性恋诗人萨福
西方女同性恋(lesbian)一词
图/Wikipedia
要想让绝大多数女性安于现状,并屈服于男权社会准则,反面教材就显得极为重要。
通过反面教材,女性才能比较清晰地意识到自身那些被视为“与生俱来”的原罪:好奇心,善妒,水性杨花,拥有性欲,不够贤良,母性不够爆棚等等,继而把它们识别出来,并像错线的钩花一样,从自己的皮肤中一一剔掉。
而被反面教材驯化的过程,基本上就是这几千年来的女性成长过程。
古希腊历史学家色诺芬尼在他的著作《经济论》中,就将女孩的成长过程比喻为“小雌马的驯化”过程,而婚姻则是这个成长过程的最终果实。
即使是宙斯的女儿,情爱女神阿佛洛狄特也不能逃脱这个驯化过程。
△希腊神话中的“阿佛洛狄特”,
对应于罗马神话中的“维纳斯”
图/WIkipedia
她被描绘为腹黑,善骗的好色之徒,不知羞耻地下凡采蜜,与凡间男人调情做爱,公然炫耀自己的性能力,还用诡计诱惑了一位特洛伊的王子:
“她站在他面前,把自己伪装成一个不经世事的少女。”
她甚至还蛊惑了她的兄弟,战神阿瑞斯,在火神的宫殿里,她让其兄和火神的妻子通奸。调情也好,通奸也好,虽然男人们也有份,追算起来,却都是她的错,因为她是女人。
△阿佛洛狄特和阿瑞斯
图/Wikipedia
宙斯为了驯化这个女儿,下了一个毒咒:所有被情爱女神蛊惑,并堕入爱河的凡间女人,将必死无疑,即使怀了神的孩子也不例外。
牛津大学的考古学家,女性历史的研究者Dessa Meehan注解道:
“你看,女人都是不可相信的,连女神都尚且如此,何况那些凡夫俗女?
所以把女人们锁在房间里,让她们远离情欲干扰和各种原罪,便理所当然地成了上策。”
像情爱女神阿佛洛狄特一样,塞壬也是一个经典的反面教材。
她们是人脸鸟身的尤物;她们弹奏各种乐器,尤其精通竖琴;她们在海上高歌,她们的歌声像她们的名字隐含的那样,幽怨,迷离,缠人不倦。
在《奥德赛》中,大英雄奥德修斯,非得将自己绑在大船的桅杆上,才能逃脱那歌声的诱惑。一般水手没有这种耐力,一旦陷入那幽淼的声音深渊,就会忘了吃饭,以致趴在船头活活饿死。
图/Wikipedia
19世纪的安徒生时代也饱受希腊神话的影响。
为了不让美人鱼(塞壬的一种变形)的诱惑得逞,安徒生干脆让女巫割掉了她的舌头。美人鱼受尽煎熬,无处诉说,最后还变成了泡沫。
奥德修斯在海上疯狂作战,生死未卜,家里只剩下他那忠贞不渝的女人佩内若普和他们的儿子忒勒马科斯。为佩内若普的美貌倾倒,前来求亲的男人络绎不绝。
有一天,佩内若普走出房门,看到一个呤游诗人正在她的一群求婚者面前煽风点火,大唱奥德修斯那样的希腊英雄,如何正遭遇险境,难以归家云云。佩内若普听了,不太高兴,请求诗人换一首歌,此时她的儿子忒勒马科斯发话了:
“母亲,回到你的房间去,去捣鼓你的织布机和女人们的玩意儿吧!说话是男人的事,包括我在内。在这个家里,只有我,才有话语权。”
于是佩内若普就乖乖地回到房间里去了。
△奥德修斯和佩内若普
图/Wikipedia
潘多拉,情爱女神,塞壬……这些女神之所以被选来做反面教材,皆因她们好奇心重,情欲旺盛,而且还善于发声。
后世流行的各种黑童话,无非是对这些“女性特质”的持续否定和封杀,以此将女性的个体性碾碎、瓦解、溶灌到“生儿育女”的模具里,最终形成男权社会理想的女性形态。
活在妖魔化世界的继母与女巫
在格林童话流行的19世纪,“邪恶的继母”成了献给女孩们的反面教材。
为什么是“继母”呢?因为当时的鳏夫,通常会娶比自己小一轮的妻子,有的继母甚至和鳏夫的女儿差不多大,因此容易对其夫前妻之女产生嫉妒之心。
这种心理,或许是人间常情,但黑童话却往往放大它的阴影,并把继母描述成“虚荣,善妒,熟稔巫术,而且还有食人嗜好”的怪物。比如《白雪公主》里的那个皇后,要求猎人把白雪公主杀了之后,把其肝肺带回来,她要把它们放在盐水里煮来吃掉。
△白雪公主
图/Candlelight Stories
在格林兄弟的另一个故事《姜饼屋》里,继母和孩子们玩残忍的游戏,等孩子们饿得半死,再把他们引诱到她那女巫似的姜饼屋里,然后把他们吃掉。
为什么继母必须如此邪恶?
“食人的女魔妈们,通过吃掉孩子来补充营养,从而让养分得以回到那具生育过的身体里去——没什么比这种反母性的行为,更能妖魔化女性了。”
与其让生母来承担这种反母性,当然不如“没有血缘关系,妒心重重的继母”更有说服力。
图/《灰姑娘》
继母们于是成了邪恶的替身,一旦被贴上“邪恶”的标签,她们的生活,文化,成长背景,就从一个理性的分析框架中被剔除出来了。
女孩们恨她们,因为怕被吃掉,更怕自己背叛母性,成为像她们那样的食人魔。
黑童话中的很多继母还深谙巫术,因此也被视为与“女巫”同源。
16到17世纪,是欧洲烧女巫的全胜时期,不论男女,都曾为女巫燃薪加柴。彼时留下的不少女巫案例,便是女性被女巫化的证据。后来还被收集采样,制作成黑童话的素材。
图/The Astronauts
女巫被设想成“善于引诱,蛊惑,经常和魔鬼交媾,拥有巫术”的非人类,甚至淹在水里也不会下沉。
而事实上,她们很多不过是游医,单身女人和年老贫穷的单身女人。仅仅是因为不符合男权社会的规范——养儿育女,恪守成规,便成了“女巫”。
“巫术”在《白雪公主》中有三次体现,第一次头带,第二次梳子,第三次毒苹果,所谓的事不过三,确凿无疑。它们和希腊神话中对女性的妖魔化一样,具有摧枯拉朽的时代效应。
而抵御巫术和邪恶的最佳方法,唯有“做一个听话的好女孩”。
女性的主体意识,就这样被抽丝剥茧,最后消融殆尽。
取而代之的是男权社会,宗教裁判和男权道德的胜利,这便是前现代社会的女性悲歌。
今天,无论在西方也好,在发展中国家也好,大部分女性都能读书识字,有的还受过良好的高等教育,因此辨识文学作品中的性别意识形态,尤其是认清反面教材对女性身心发展的负面影响,变得非常重要;而重塑经典,从事女性自身的文学书写,也必将成为可能。
参考资料:
1、The Growth of Literacy in Western Europe from 1500 to 1800 by Dr. RobertA. Houston
2、When did civilization begin to restrict women’s right by BBC
3、A feminist nightmare: how fearof women haunts our earliest myths by The Conversation
5、The Portrayal of Woman inAncient Greek Mythology by Dessa Meehan
作者
王梆
资深媒体人,性别研究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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