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生活》2025年2月刊
作者 蒋力
中央歌剧院研究员
中国歌剧研究会理事
2024年9月,央视“鲁健访谈”采访郑小瑛的一档节目在抖音出现了部分内容……
鲁健(以下简称鲁):9月27日是您95周岁的生日······[话未说完,即被郑小瑛(以下简称郑)拦住]
郑:忘掉,忘掉!老人要忘掉生日。现在孩了们老给我惦记(过生日),我烦得不行。我就希望他们能够忘掉,忘掉,那天能够跳过去。
鲁:我觉得您没有什么年龄焦虑。
郑:不能有,你一去焦虑,就干不了事了。忽略你是个女性,忽略你的年龄,两个担子就卸掉了。
鲁:所以您刚才说,很多指挥家都是长寿的。
郑:指挥者的体力劳动跟脑力劳动比较平衡,它要高度的脑力集中和很强烈的体力支持,所以她(他)可以长寿。
鲁:那我觉得这个事业是个幸福的事业。
郑:这个幸福的程度,别人体会不到。
2024年9月,郑小瑛指挥《托斯卡》中文版
复排的《茶花女》中文版是在1980年开始演出的,郑小瑛发现,观众对歌剧这种艺术体裁很陌生,不懂得怎样欣赏,甚至有观众提出:乐池里的指挥在那里干什么?挡了看戏的视线啊。她主动为演出增加了一个导赏环节,这就是开演前的“20分钟歌剧讲座”。晚报上火柴盒大小的演出广告,特意加上了这一句,我(当时的大学本科生)就是被这行文字吸引到场的青年观众之一。郑老师的讲座,言简意赅,通俗易懂,生动形象,讲到序曲和咏叹调的特征时,还播放几分钟的音乐。那是让我翼酬灌顶的20分钟。讲座结束,她转身入场的瞬间,我叫了声“郑老师”问她能不能来学校给我们做歌剧讲座,她爽快地回答:可以呀,你写信到歌剧院跟我联系吧。此后,到我毕业前,她两次来到北京师范学院,给我们讲了《茶花女》和《卡门》两部歌剧名作的欣赏。走上工作岗位以后,我利用业余时间、协助德育教授李燕杰编了《谈艺小札》一书,特约郑老师为此书撰写了《怎样欣赏指挥艺术》一文。那篇文章,后来还刊发于《中央音乐学院学报》。我与郑老师接触较多的那些年,她从中央歌剧院首席指挥的位置上转岗,担任了中央音乐学院指挥系主任。退休后,她与好友司徒志文等人组建了“爱乐女”室内乐团,被作曲家瞿希贤称作“低谷中的鲜花”。这个民营乐团在北京演出的覆盖面之大,远超专业院团,最风光之际,是以“爱乐女”交响乐团的名义,向在京召开的第4届世界妇女代表大会献上了一场交响音乐会。1993至1996年间,我在北京音乐厅多次借工作之便,现场聆听郑老师指挥 “爱乐女” 的音乐会。她延续了 “20 分钟歌剧讲座” 的传统,并予以发展,集主持、讲解、朗诵、指挥于一身,形成了独特的 “郑小瑛模式” 音乐会。音乐厅当时的总经理钱程新意迭出,招聘了一批在读大学生担任领位员。郑老师尽前辈音乐家义务,专为有领位员资格的青年学子们讲了一堂音乐欣赏课。钱程出品的 “唐宋名篇诗歌朗诵音乐会”,郑老师是首选指挥,也是持续至今的合作伙伴。
郑小瑛“20分钟歌剧讲座”
郑小瑛早期指挥的交响乐,我印象很深的是以纪念马克思的名义举办的一台音乐会上演奏的《贝多芬第三交响曲》。晚年她南迁福建之后,创办了厦门爱乐乐团,以客家女的情怀,将交响曲《土楼回响》推向世界,成为其交响乐指挥的辉煌标志。歌剧《岳飞》音乐会版的演出,则是她与那个乐团合作的悲壮终曲。2008 年举办的 “中国歌剧论坛”,把郑小瑛请回了歌剧圈,为 “中国咏叹” 歌剧选曲音乐会执棒,再次焕发了她的歌剧激情。2011年,指挥歌剧《土楼》;在《伤逝》的基础上,整理并推出歌剧《紫藤花》。孙砾主演《土楼》时,工作单位还在北京,转任福建省歌舞剧院院长后,该院与郑小瑛歌剧艺术中心的密切合作,一直延续至今。2017年,选用《尘世之歌》的中文译词,在国家大剧院演绎了马勒的经典之作。其中的重点,是对唱词的译配和修订。2023年,举办《民族三歌剧精粹表演音乐会》,让《草原之歌》《阿依古丽》《护花神》(均为中央歌剧院首演)的经典旋律在厦门再现;同年还在厦门推出了喜歌剧《帕老爷的婚事》中文版(即《唐・帕斯夸勒》,也曾译为《骗婚记》)。担任《帕老爷的婚事》剧演出的乐队是来自上海的专业乐队,却不是专业的歌剧乐队,走台时,郑小瑛对乐队的摆位、乐池的高低都一一叮嘱。据统计,这些年,郑小瑛已为厦门介绍了十来部中外经典歌剧,包括演到了福州的《茶花女》《弄臣》《托斯卡》中文版,演到了北京的《费加罗的婚姻》中文版。
2024年,《费加罗的婚姻》中文版原班人马 “回闪” 演出
《费加罗的婚姻》在中央音乐学院的 “回闪” 式演出,汇集了 41 年前的原班演员,那也是吴灵芬的歌剧指挥处女秀。这次依然由吴灵芬执棒,郑小瑛在观众席中为大家导赏,她昔日的弟子、今日的院长,也坐在她旁边继续当学生。北京演出前,满新颖教授感慨发文:
41 年回闪,中央音乐学院的这个班,非同小可。他们怀揣着歌剧梦走向世界,真正受到世界歌剧乐坛所尊重。他们身上有我们难以想象的苦难和曲折,有比我们更大的格局、更年轻的心!他们用最切近莫扎特心灵的音乐和自己的母语演绎,讲述一个走向未来的音乐戏剧。作为歌剧指挥的泰斗——郑小瑛,作为中国合唱指挥的权威——吴灵芬,这对女师徒坐镇该剧,这部经典歌剧、教材歌剧,其戏趣何如?视听美感何在?其中文演绎有什么特别的精彩?
在满新颖心目中,郑老师是个无比勤奋的人,她以前几乎都是凌晨四点钟起床看谱子,2000年的夏天,满新颖赶写一部书稿,郑老师每天早晨六点钟准时打电话叫他起床。
那年夏天,郑老师感冒发烧住进了鼓浪屿医院。医生护士好说歹说,她就死活不想再打吊瓶:“没用的小凉水,再打我会玩儿完的”,她偷偷打电话让满新颖把她接回家,第二天就到鼓浪屿音乐厅演出去了。
2003 年满新颖去罗马音乐学院访学,他的艺术指导和导师(两位女教授)一听说他是郑小瑛推荐的,马上提前下课,请他喝咖啡,十几位教授也围了过来。原来他们都知道这位 “伟大的女指挥家” 的名字,知道她是吕嘉大师的中国老师。
2023年《弄臣》中文版在福州演出时,吕嘉捧着一份总谱出现在福建大剧院,保驾的意思不言自明。此刻的他,不仅是国家大剧院的音乐总监,还是郑门弟子中歌剧指挥经验最丰富的一个。吕嘉甚至将郑老师的音乐细节处理都记到了自己的谱子上。而到了一年后的《托斯卡》,我竟未发现再有吕嘉这样的大师级弟子出现在郑老师身边。《托斯卡》演出结束后,郑小瑛合上总谱之前,吻了一下谱子最后一页上的照片,那是郑小瑛和她女儿郑苏的合影。遥记40年前,我到郑老师家约稿,郑苏苗条的身影在里屋晃了一下。我知道她学音乐后,问郑老师 “没让她学指挥”?郑老师回答 “她不够格”。而今,郑苏已成为音乐人类学的学者、美国威斯理安大学终身教授。她的专著《流散诉求:美国亚裔 / 华裔的音乐与文化》的中译本于2023年在国内出版。
回到《托斯卡》中文版演出的话题,肯定要说说郑小瑛这些年倡导、践行和推广的 “洋戏中唱”。
我上大学时,是个外语不及格的学生。我庆幸自己最早观看的外国歌剧,如《茶花女》《卡门》《费加罗的婚礼》《艺术家生涯》等都是中文版,其中一些咏叹调的重点译词,到现在我仍记得。使我对世界经典歌剧加深了感情和理解,以至后来观看帕瓦罗蒂与意大利热那亚歌剧院来中国演出的《艺术家生涯》时,一点违和感都没有。《茶花女》中文版开启了中央歌剧院 “洋戏中唱” 的历史,自1956年一直演到二十一世纪初,演了四、五百场,郑小瑛是自觉接棒的指挥。从《卡门》开始,郑小瑛介入了歌剧译介工作,或许那还是本职工作的驱使或延伸。我到歌剧院工作的那些年里,也正是歌剧院转型、开始追求 “原汁原味” 演洋戏的阶段。尽管如此,却没有压灭以刘诗嵘、苗林为代表的前辈翻译家们的热情和执着。离开歌剧院而继续与他们遥相呼应的大概只有郑小瑛。到福建后的这些年,“洋戏中唱” 初衷不改,于郑小瑛成了一种专业的自觉。与原来不同的是,她更注意语言与音乐的关系,有意识地朝 “意译” 的方向多做尝试,绝不 “硬译”。向大众去,为百姓普及,吸引年轻人,让走进剧场的观众在听得懂的基础上看懂外国歌剧,成为她追求的终极目标。庆幸而可贵的是,郑小瑛不是一意孤行、一厢情愿、孤芳自赏地去做 “洋戏中唱” 的事,这些年来,她邀请来的声乐名家、歌剧名角,已可列出一个长长的名单,李秀英、杨光、阮余群、顾文梦、王红、颜含彦、孙砾、王丰、杨小勇、王亢、章亚伦、彭康亮、刘克清、吴晓璐、李爽、韩蓬、李鳌等人都在其中。其中不乏刚唱完意大利文、就来唱中文的例子,如李秀英和李爽与《托斯卡》、孙砾与《弄臣》、阮余群和顾文梦与《茶花女》等等。演员们在排练时遇到唱着不顺口的唱词,自动做些微调,郑小瑛也予以了认可。
2024年9月,李秀英和李爽参演《托斯卡》中文版
这次观看《托斯卡》,我注意到,尽管是中文版,观众仍有听不清内容、要去看字幕的地方。显然,即便是大牌演员,驰骋世界的演员,回过头来唱中文作品,甚至中国作品,仍存在需要解决的问题。他们已经熟悉的那些剧目的原文,如意大利语、德语、法语,在这里完全派不上用场,学唱中文,几乎等于重学一部戏。(有的角色,还避免不了在唱中文的间隙瞬间蹦出意大利语单词的音头)而观众,如果一定要看字幕,为原文配中文字幕,是不是也是推广、普及的方式之一呢?
一位相当认真的观众(署名 “文小言”)中肯地指出:
将外国歌剧翻译成中文来演唱,这一做法确实带来了诸多优势,但同时也伴随着一些挑战和限制。此举利弊各有。利:增进观众理解、促进文化交流、提升欣赏体验、推动歌剧普及。弊:语言韵味损失、文化差异挑战、翻译质量不一、原汁原味缺失。显然,在推动这一做法时,需要权衡利弊,注重翻译质量和文化差异的处理,以确保观众能够获得最佳的欣赏体验。
我也认真地梳理了一下自己的看法。我认为郑小瑛歌剧艺术中心制作的 “洋戏中唱” 剧目已经累积到6部,近期不宜继续拉长战线,再制作新的剧目。围绕这 6 部剧目,尽快固定角色演员,让他们对唱词更熟,人物把握更准,演出场次更多;在唱词的修润方面,可以邀请参与《托斯卡》意中校对工作的意大利学者爱迪佐尼(《托斯卡》演出时她专程来华到场)对其他几部意大利歌剧再把关,也要沿 “意译” 的方向、在音乐戏剧的框架下,将唱词严谨化、固定化;中文版的歌剧Gala 音乐会可以与剧目交叉演出。在福州、厦门两地,巩固为 “洋戏中唱” 歌剧普及的主阵地,多给青年指挥、导演、主演提供舞台实践机会,鼓励 “洋戏中唱” 的学术认知、课题研究和向音乐教育领域的拓展。
2024年9月,《托斯卡》中文版演出后
多年前,郑小瑛曾应邀到芬兰一个只有几万人的小城市,指挥了歌剧《蝴蝶夫人》。回国后她告诉我,那里没有歌剧院,操办演出的就是一个皮包公司。与之相比,诞生在厦门的郑小瑛歌剧艺术中心,2022 年正式注册的民办非企业法人单位,我国第一所非营利的能独立完成歌剧制作的歌剧人才机构,已经值得大加赞誉了。这个机构,接纳了厦门爱乐合唱团,更名为厦门歌剧爱乐合唱团,增加了合唱团的艺术功能;在厦门的 “洋戏中唱” 演出,吸引了在集美大学音乐学院、厦门东海职业技术学院工作的青年教师担纲主演。就在本文截稿前,他们刚刚赴厦门工学院,演出了歌剧《费加罗的婚礼》中文版。得知此讯,我不能不为郑老师喝彩,为郑老师祝福!
最后一点想说的是:要为郑老师编一本书、出一本书,甚至不止一本书。她的传记早已出版了,可以编一本他人写郑小瑛文章的书,更应该出版的是汇编郑小瑛自己文章的 “文集”,出版她的郑氏指挥法、合唱指挥法等专著。我记得中国文联以前有一个 “晚霞文库”,不知是否还在延续成书?为郑老师编书、出书的事,早就应该去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