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大观园到太虚幻境:《红楼梦》的种种命名隐喻了什么澎湃号·湃客澎湃新闻

人物总是在特定的环境中生存、活动的,小说家很注意设置适合人物活动的时间语境和空间语境。时空语境是构成小说语境最重要的显性因素。任何故事的展开都是在一定的时间和空间里进行的,不管这个时空是真实的还是虚构的。在这个多维的文学言语空间里,曹雪芹用自己一套独特的隐喻构建了“红楼”独具魅力的时空语境。

空间语境的隐喻命名与人物生存、生活的场景息息相关,也常常与“红楼”对象语境的命运前途融为一体。《红楼梦》的空间语境给读者印象最深刻的空间语境当属贾府(荣、宁二府)和大观园——这是众多小说人物生活的空间语境,其次还有一个虚幻的空间语境——太虚幻境。三者互相照映,彼此关联,隐喻设置的三个空间语境构成了《红楼梦》完整的叙事空间,构建了《红楼梦》博大的空间修辞幻象。

一、太虚幻境的命名隐喻

首先出现的太虚幻境在第一回的描写中就有所涉及,但着墨不多,讲述了绛珠仙草受甘露之惠而欲往人间以泪报恩的故事:“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绛珠草一株,时有赤瑕宫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这绛珠草便得久延岁月。后来既受天地精华,复得雨露滋养,遂得脱却草胎木质,得换人形,仅修成个女体,终日游于离恨天外,饥则食蜜青果为膳,渴则饮灌愁海水为汤。”到了第五回,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时再次做了更加详细的叙述:“吾居离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乃放春山遣香洞太虚幻境警幻仙姑是也:司人间之风情月债,掌尘世之女怨男痴。”

1.三生石畔—离恨天—灌愁海

2.离恨天—灌愁海—放春山—遣香洞—太虚幻境

以上这两组地点的系列隐喻命名,仅从字面意义上便让读者觉得有所指代,而并非信口胡诌。当然,比起小说开头石头的出场和葫芦庙的介绍,太虚幻境除了整体的命名外,还利用更加具体的隐喻命名了太虚幻境里面更加细节的内部空间。对空间的描写越加细致入微,越能成功地塑造空间语境的可信度,进而越能让读者领会空间语境所产生的修辞幻象。小说透过宝玉神游的切身经历,详尽地介绍太虚幻境的内部空间语境:

3. 痴情司—结怨司—朝啼司—夜哭司—春感司—秋悲司—薄命司

“宝玉喜不自胜,抬头看这司的匾上,乃是‘薄命司’三字。”就在这薄命司里,贾宝玉阅读到了预示贾府众多女性“韶华易逝”的薄命册子,成功地将小说的结局通过预言的形式提前告诉读者,铺垫渲染了小说的整体氛围。其实也有人提出应当将第五回看作《红楼梦》一书的总纲,甚至还有观点认为小说取名《红楼梦》有失偏颇,取名《金陵十二钗》更为恰当。暂且不管书名得失,只从空间语境的重要性来讲,太虚幻境一系列空间地点的隐喻命名及其描写的确意义非凡。太虚幻境中还有另外一组命名性隐喻值得注意,即“群芳髓”——群芳碎、“万艳同杯”——万艳同悲、“千红一窟”——千红一哭。在太虚幻境里面,宝玉所见所闻所尝的一切都和命名性隐喻相关。茶叶的命名也罢,美酒的命名也好,都隐含着对众多女性命运前途充满悲剧色彩的预示,和隐喻命名得越来越细致的空间语境相互映衬,更增添了太虚幻境梦幻、凄美的氛围。

一直以来,太虚幻境似乎没有大观园来得受到重视,笔者却认为曹雪芹塑造太虚幻境这一虚拟的空间语境,是有着自己重大的现世意义的。与藏污纳垢的“贾府”相比,太虚幻境是一片真正的净土;与堪比“桃花源”的“大观园”相比,太虚幻境是真正的世外桃源。作者虚构的人间仙境恰恰反映了他朴素善良的美好愿望。在作者心目中,现实极其龌龊,众多如花般美丽的女孩们不得不过早地凋谢,而在她们死后,能在太虚幻境里得到永恒的安宁,这对无力改变残酷现实的曹雪芹来讲无疑是最大的精神安慰了。“太虚幻境是《红楼梦》中一颗颗晶莹美丽的灵魂的奥林匹斯山,尘世中的苦命少女,在此可是山上的诸神。”而且,太虚幻境和现世生活还是呈对照的,现世被描写得越黑暗,太虚幻境就越美好,作品的悲剧色彩就更加浓烈,小说的现实意义也更加深刻。

二、贾府与大观园

除了太虚幻境之外,贾府(宁、荣二府)和大观园这两个空间语境占据《红楼梦》空间语境描写的半壁江山,在小说中也是举足轻重的。单从小说对两者的描写篇幅便可略知一二了。

贾府的首次亮相是通过林黛玉双眼的观察。作者安排一个旁观者初入贾府,用充满好奇的眼光看待一个延续百载的名门望族,或许更能体现它的威严与大气。大观园在书中更是占据空间语境描写中相当大的比重,小说第十七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怡红院迷路探深幽”,也是安排初入大观园的贾政带领众门客验收省亲别墅的场景。在这个章回的叙述中,贾宝玉是主角。不仅是因为在此回的描写中,宝玉是贾政试才的对象,他的才华得到了某种程度的释放和认可,更重要的原因在于我们还可以联系小说后面情节的发展,发现贾元春虽是大观园名义上的主人,但出入相对自由的贾宝玉才是大观园真正的主人。

第二十三回有交代:

如今且说贾元春,因在宫中自编大观园题咏之后,忽想起那大观园中景致,自己幸过之后,贾政必定敬谨封锁,不敢使人进去骚扰,岂不寥落。况家中现有几个能诗会赋的姊妹,何不命她们进去居住,也不使佳人落魄,花柳无颜。却又想到宝玉自幼在姊妹丛中长大,不比别的兄弟,若不命他进去,只怕他冷清了,一时不大畅快,未免贾母、王夫人愁虑,须得也命他进园居住方妙。想毕,遂命太监夏守忠到荣国府来下一道谕,命宝钗等只管在园中居住,不可禁约封锢,命宝玉仍随进去读书。

从宝玉随同众姊妹搬进大观园之日起,大观园便成了与他们一举一动如影随形的空间语境。在第十八回中,贾元春也亲眼见证了大观园的奢华,但却着墨不多,只是略带几笔:“且说贾妃在轿内看此园内外如此豪华,因默默叹息奢华过费。”“一处处铺陈不一,一桩桩点缀新奇。贾妃极加奖赞,又劝:‘以后不可太奢,此皆过分之极。’”

对大观园的描写并没有就此打住,而是通过另一个旁观者再次观察“大观园”。作为一个乡村老妪,大观园眼前的美景着实让刘姥姥感到震撼,难怪她有这样的一番感慨:“我们乡下人到了年下,都上城来买画儿贴。时常闲了,大家都说,怎么得也到画儿上去逛逛。想着那个画儿也不过是假的,哪里有这个真地方呢。谁知我今儿进这园子里一瞧,竟比那画儿还强十倍。怎么得有人也照着这个园子画一张,我带了家去,给他们见见,死了也得好处。”从贾政的参观验收,到刘姥姥的“冷眼旁观”,读者逐渐得以窥大观园全貌。比如,在贾政参观、元妃游览时都没有涉及的栊翠庵,到了刘姥姥参观大观园时就完全呈现了。作者独具匠心地安排人物从不同的视角不断观察,使大观园一层层地逐步呈现。

和贾府相比,大观园还拥有另一层隐喻内涵,喻指它相对与世隔绝的存在状态。大观园本是皇妃贾元春的省亲别墅,正由于它的皇家背景,使得寻常人家无法目睹它的真容,更别说靠近它了,所以说大观园是相对独立于贾府这个世俗的空间语境而存在的。作为大观园真正主人的贾元春,却未能在此等人间仙境中生活片刻,她所拥有的只是元宵夜短暂的游幸而已。为了不辜负这样的美景,她下令让其姊妹住进园来。

大观园各个住所名称又关系到众多女孩的前途命运。有文章指出,地点隐喻的语音映射或预示着女孩们各自的命运和感情夙缘。例如,薛宝钗的居所“蘅芜苑”(恨无缘),音含薛宝钗与宝玉有缘无分,终不能以夫妻相携一生;林黛玉的住所“潇湘馆”(消香馆),预示着黛玉的红颜命薄,早年便香消玉殒;还有贾宝玉的居所“怡红院”(遗红怨)。宝玉作为大观园里唯一一位男性主人,他的身份似乎显得特别引人注目。他也是大观园里唯一能够自由出入的角色,宝玉不仅是小说的核心人物,也是大观园的核心角色,他所居住的“怡红院”更是大观园这一空间语境下的核心场所。大观园内的众多女子,不管是小姐还是丫鬟都在围绕着怡红院生存,很多故事也是围绕着和怡红院有关联的人物展开的。不管是黛玉因晴雯不及时开门所产生的误解,还是在怡红院偷偷地庆祝生辰;不管是搜查大观园而引发的晴雯屈死的情节,还是围绕着玫瑰露、茯苓霜所发生的一系列故事……皆令读者掩卷难忘。

大观园及其中各处的居所,无不渗透着各自主人对生命价值的认同。在传统的中华文化里,文人志士特别强调自己选择的居所必须能代表主人的身份、地位,或者能反映主人的兴趣爱好、价值取向等。即便身居陋室,也有一《陋室铭》流传千古,更不要提古代文人雅士舞弄文墨之际,喜好给自己的居所取个雅号、别号,什么斋、什么堂之类的。这林林总总的隐喻命名其实饱含了房屋主人的精神面貌和品位追求。这可谓是华夏文明传承过程中独树一帜的文化因子。曹雪芹笔下的《红楼梦》通过对大观园里各处亚空间环境直接或间接的隐喻设置,寄予了作者对作品、对人物的无限眷恋。

与大观园相比,《红楼梦》对贾府着墨不多,且描述较为分散。除了林黛玉初进贾府时对贾府的描述之外,在薛宝钗一家投靠贾家时也给了一个相对独立的空间“梨香院”(离乡怨)。作者写道:“姨太太已有了春秋,外甥年轻不知世路,在外住着,恐有人生事。咱们东北角上梨香院一所十来间房,白空闲着,赶着打扫了,请姨太太和哥儿姐儿住了甚好。”薛宝钗一家因哥哥薛蟠身负命案而投靠权贵亲戚贾家,虽有万贯家财但也属背井离乡,居住其所再合适不过了。

贾府与大观园都是为人物提供生活场所的空间语境,但两者的侧重点是不同的,贾府是一个现实社会,大观园是一个“虚幻”社会。这种虚幻是相对于贾府的现实而言的,大观园因其拥有者的皇家身份,在现实的社会中一时变得与世隔绝、变得虚幻起来了。在贾府里,发生了许多见不得人的肮脏龌龊的事情,“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正是柳湘莲的一席话道破了贾府“金絮其外,败絮其中”的本质;而大观园里的众多女儿处在妙龄花季,天真无邪,生活在诗般的美景中,过着吟诗赏乐的生活,完全不受世俗生活所累,是一番未受男人污浊之气侵袭过的处女地。即便大观园里有唯一的男性贾宝玉,他却是视女儿生命如至宝的痴情种。

所以,大观园的空间语境是美好的,贾府的空间语境却是丑陋的。当生活在贾府的封建恶势力向大观园伸出魔爪,彻查大观园时,所有美好的东西都显得那么脆弱,而大观园也逐渐地失去了作为一番净土的象征意义。贾探春在彻查大观园时表现出来的愤怒和悲伤,也让人颇感怜惜:“你们今日早起不曾议论甄家,自己家里好好的抄家,果然今日真抄了。咱们也渐渐的来了。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是古人曾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

作者将现实与虚幻、丑陋与美丽的空间语境并置一处,让人物在属于各自的场所中演绎着各自的人生,让读者自己在现实与理想的冲突比照中品尝个中滋味。以贾府和大观园为代表的空间语境是一个丰满的整体,缺少了哪一个都是不真实的,因为两者有如阴阳之别,有如正反之鉴,隐喻了一个完整的世界。这个世界就是曹氏用隐喻一砖一瓦堆砌而成的“红楼”世界,给世人塑造了一番“红楼”幻象。“红楼”幻象是通过隐喻进行的小说超现实空间的修辞设计,是通过隐喻所建立的修辞幻象。修辞幻象是指语言制造的幻觉,不指向真实的世界、而指向语言重构的世界,而且通过语言在人们的心理层面重建一种“象征性的现实”。“红楼”幻象经由语符层面的空间语境上升到审美、认知层面的语言体验,千百年来吸引着无数看客为《红楼梦》竞折腰。

当然,作为一部伟大的现实主义作品,《红楼梦》的空间语境不止停留在贾府和大观园,它的空间触角还伸向了贾府以外的活动场所,例如,铁槛寺和馒头庵(水月庵)等佛庙寺宇,应天府和皇宫等官方场所。但毫无疑问的是,贾府和大观园是故事集中发生、发展的中心场所。虽然铁槛寺和馒头庵(水月庵)从地理位置上已不再和贾府有瓜葛,但其实还是贾府的势力范围,虽贵为庙宇,本为清修静养之地,却也延续着贾府藏污纳垢的实质。不仅有凤姐弄权铁槛寺,还有秦钟得趣馒头庵,更有贾芹在水月庵的风流债等勾当。读者要跨越地理地域的局限,将其归入贾府这一现实的空间语境中来。而且,铁槛寺和馒头庵的命名性隐喻与“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的人生哲学也进行着某种程度上的跨域映射和隐喻联想。

THE END
0.秦可卿在《红楼梦》中的形象秦可卿在《红楼梦》叙事结构中是一个隐喻式的人物,她穿插在梦幻仙境和现实人间,连接太虚幻境和大观园这两个世界,幻中显真,以幻拟真,以真托幻,把她点染得飘渺幽微,如烟如云。 秦可卿在《红楼梦》现实生活中只是一个过场人物,来去匆匆。直接描写她的笔墨不多,大多是借别人之口的间接描写。在第五回她刚露脸时,就https://www.360doc.cn/article/36319167_1141879898.html
1.《红楼梦》的“乌托邦”与“现实”:一半是仙境一半是炼狱最后落得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仿佛曾经一切从未发生过,不过一场梦幻。红楼梦是曹公与世人的一场大梦,再美也要破碎,亦是人间遗恨经过多少年依旧萦绕心头。红楼梦伫立在现实与梦幻的缝隙里折射众生万象。 一、大观园里一半是仙境一半是炼狱 https://news.sohu.com/a/812488773_1211667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