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脂评·旨评——品《脂砚斋评石头记》(三)品旨评第三回:宝黛初见先看本回首评本回首评与前两回不同,共四段。整个看来,诗非诗、词非词、歌非歌、赋非赋,却韵味十足。无题无款,却有根有缘。先实录于此:“我为你持戒,我为你吃斋,我为你百行百计不舒怀,我为你泪眼愁眉难解。无人处,自疑猜,生怕那慧性灵心偷改。宝玉通灵可爱,天生有眼堪穿。万年幸一遇仙缘。从此春光美满。随时喜怒哀乐,远却离合悲欢。地久天长香影连,可意方舒心眼。宝玉衔来,是补天之余,落地已久,得地气收藏,因人而现,其性质内阳外阴,其形体光白温润,天生有眼可穿,故名曰宝玉。将欲得者尽皆宝爱此玉之意也。天地循环秋复春,生生死死旧重新。君家著笔描风月,宝玉颦颦解爱人。”第一段接连四个我为你,既是宝为黛,也是黛为宝。都生怕偷改慧根灵性失了仙缘。所以,互猜疑、不舒怀、愁眉难解,把好一段光阴浸泡在泪水里。第二段写那石头期待从此地久天长香影连。第三段写取名宝玉之本意。第四段最后一句便是此回本旨:宝黛初见,宝玉便给黛玉取名颦颦,颦颦乃宝玉解黛玉之一也;颦颦既领黛玉之名,颦颦亦解宝玉也。仙缘所系,互解爱人也。故品读本回旨评取名“宝黛初见”也。爱人这一称呼原出自脂砚斋之口乎?再看本回身评脂砚斋有些迫不及待要尽快打发了贾雨村,他的心思和情感全在黛玉和宝玉身上了。都云作者痴,却不知旨评更痴——旨评文字甚至超过作者文字,旨评眼泪甚至超过黛玉眼泪,动辄就痛哭一场。紧接上回,雨村忙回头看时,不是别人,乃是当日同僚一案参革的号张如圭者。旨评:“盖言如鬼如蜮也,亦非正人正言。”这不就是说雨村代表的官府就是鬼蜮?怪不得张如圭者张如鬼也!芹文写道与雨村一样张如圭四下里寻情找门路。旨评:“仕途宦境,描写得当。”这话的意思是“仕途宦境都是这等做法”。 芹文:张告诉雨村朝廷起复旧员信息,雨村自是欢喜,忙忙的叙了两句。旨评:“画出心事。”意思是雨村心里激动,无心多叙。芹文:子兴听得此言,便忙献计,令雨村央烦林如海。旨评:“毕肖,赶热灶者。”言子兴俗且滑。芹文:雨村忙寻邸报,看真确了。旨评:“细。”指雨村心思慎密。芹文写道林如海自然会报林如海自然会报训教之恩,向内兄家政写了推荐信,并托雨村送黛玉到金陵。旨评:“要说正文,故以此作引,且黛玉路中实无可托之人,文笔逼切得宜。”言作者叙事严谨。芹文:雨村一面打恭,谢不释口,一面又问:“不知令亲大人现居何职?”旨评:“奸险小人欺人语。”言雨村不同于对甄士隐的态度。芹文:雨村继续说:“只怕晚生草率,不敢遽然入都干渎。”旨评:“全是假,全是诈。借雨村细密心思之语,容容易易转入正文。亦是宦途人之口头心头。最妙!”言雨村代表的宦途人生性虚伪狡诈。芹文:林如海如实介绍贾赦、贾政。旨评:“写如海实亦写政老,所谓此书有不写之写是也。作弊者每每偏能如此说。”如海、贾政、雨村都是仕途宦境中人,一路货色。但旨评的态度却大相径庭。说如海实,称贾政为政老。后一句大抵对如海语“否则不但有污尊兄之清操,即弟亦不屑为矣”而言。所谓“不写之写”寓于言中。芹文:林如海给女儿做思想工作,言去外祖母处去的道理,说得恳切痛彻。旨评:“可怜!一句一滴血,一句一滴血之文。”也是脂砚斋心在滴血。又评:“此一段是不肯使黛玉作弃父乐为远游者。以此可见作者之心,宝爱黛玉如己。”这评语信息量很大。其一,把作者替黛玉把着想时的慎密心思点出;其二,这心思是作者对黛玉爱的流露;其三,作者就是宝玉之原型。“宝爱黛玉如己”中的“宝”如果修饰“爱”可译为“像宝贝一样的爱”,逗号前是“作者之心”,岂不是作者宝爱黛玉如己?作者对什么人才“宝爱如己”呢?这里不可能是儿女,很可能是爱人,当然也可以解释成作品里的爱人。如果“宝”做名词,那就是指宝玉,宝玉爱黛玉如己。但这里宝玉尚未出场,“作者之心”岂不就是“宝玉之心”?至少可以肯定,作者即便不是宝玉唯一原型,也是原型之一。脂砚斋也是大观园中某个人物的原型之一,不然用情如此之深,有悖常理。芹文:雨村另有一只船,带两个小童,依附黛玉而行。旨评:“老师依附门生,怪道今时以收纳门生为幸。细密如此,是大家风范。”只要能攀附得上,何在乎是否门生。鬼蜮之风盛矣!芹文:有日到了都中。旨评:“繁中简笔。”确实。芹文:进入神京,雨村先整了衣冠,旨评:“且按下黛玉,以待细写,今故先将雨村安置过一边,方起荣府中之正文也。”这是要急于打发了雨村。芹文:雨村带了小童,拿着宗侄的名帖。旨评:“至此渐渐好看起来。此帖妙极!可知雨村的品行矣。”妙在“宗侄”一词,认了同宗,且自降一辈,把身段放得低低的。故“可知雨村品行矣”。 芹文:贾政最喜读书人,旨评:“君子可欺其方也。况雨村正在王莾谦恭下士之时,虽政老亦为所惑,在作者系指东说西也。”指作者写贾政方(君子品行)写雨村善欺。芹文:轻轻谋了个复职候缺。旨评:“《春秋》字法。”不上两个月,金陵应天府缺出,便谋补了此缺,旨评:“《春秋》字法。”接连两处“春秋字法”是说“轻轻”实为“重重”。复职中,雨村并未花多大力气,故感觉“轻轻”,正应了“鬼蜮般的仕途宦境”腐败之重重才有雨村谋职之轻轻,而且此缺是国之重地金陵应天府。只要攀附得当,上得了船、搭得上车,摘星揽月也可“轻轻”入囊。芹文:雨村拜辞了贾政,择日上任去了,不在话下。旨评:“因宝钗故及之。一语过至下回。了结雨村。”好一个“了结了”,厌恶之情莫此为甚!芹文:且说黛玉,自那日弃舟登岸时,旨评:“这方是正文起头处,此后笔墨,与前两回不同。”渴待之情莫此为甚!仔细了,他说笔墨与前两回不同,这是要写正经角色了,与写配角自然不同。究竟如何不同呢?芹文:这林黛玉常听得母亲说过……旨评:“三字细。以‘常听得’等字,省下多少笔墨。”脂砚斋何尝不细?芹文:黛玉因此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旨评:“颦颦固自不凡。”脂砚斋太急,黛玉尚未得颦颦之名呢!黛玉生恐被人耻笑了他去。旨评:“写黛玉自幼之心机。黛玉自忖之语。”处处点出黛玉不凡。芹文写黛玉眼中一路观察到的细节。旨评:“先从街市写来。”“以下写宁国府第,总借黛玉一双俊眼中传来。非黛玉之眼,也不得如此细密周详。这是由东向西而来。”芹文:台矶之上坐着几个穿红着绿的丫鬟,一见他们来了,便忙都笑迎上来,说:“刚老太太还念诵呢,可巧就来了。”于是三四个争着打起帘笼。旨评:“如见如闻,活现于纸上之笔,好看煞。有层次。真有是事,真有是事。”脂砚斋像是以见证者的身份说话,有一种回到曾经的生活场景的喜悦。芹文:一面听得人回话:“林姑娘到了。”旨评:“此书得力处,全是此等地方,所谓‘颊上三毫‘也。”所谓“得力处”指贾府气派。芹文:早被他外祖母一把搂入怀中,心肝儿肉叫着,大哭起来。旨评:“写尽天下疼女儿的神理。几千斤力量,写此一笔。此一段文字,是天性中流出,我读时不觉泪盈双袖。”恰如自己的祖母搂着自己一般。芹文:当下地下侍立之人,无不掩面涕泣,旨评:“旁写一笔更妙!”确实。芹文:黛玉也哭个不住。旨评:“自然顺写一笔。逼真。”与亲见一样。芹文:一时众人慢慢解劝住了,黛玉方拜见了外祖母。旨评:“书中正文之人,却如此写出,却是天生地设章法,不见一丝勉强。”言雪芹笔力通常举重若轻。芹文:不一时,只见三个奶嬷嬷并五六个丫鬟,簇拥着三个姊妹来了。旨评:“声势如现纸上。从黛玉眼中写三人。”熟悉的声势。芹文:第一个肌肤微丰,旨评:“不犯宝钗。迎春。”芹文: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观之可亲。旨评:“为迎春写照。”芹文:第二个削肩细腰,旨评:“探春。洛神赋中云,‘肩若削成’是也。”芹文:长挑身材,鸭蛋脸面,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彩精华,见之忘俗。旨评:“为探春写照。”芹文:第三个身量未足,形容尚小。旨评:“惜春。浑写一笔,更妙。必个个写去则板矣。可笑近之小说中,有一百个女子,皆是如花似玉一副脸面。”芹文:其钗环裙袄,三人皆是一样的妆饰。旨评:“是极。毕肖。欲画天尊,先画众神如此,其天尊自当另有一番高山世外的景象。”芹文:黛玉忙起身迎上来见礼,互相厮认过,大家归坐。旨评:“此笔亦不可少。”脂砚斋认为对贾府三春的这一连串写真,最大特点就是各有特色,不像“近之小说”千篇一律。不过这都是为了烘云托月,衬托黛玉的与众不同罢了。“三春”是众神,黛玉才是天尊。芹文写道众人问些黛玉吃药、送丧之事,旨评:“层层不漏,周密之至。”夸作者笔法。芹文:不免贾母又伤感起来,搂了黛玉在怀,又呜咽起来。旨评:“妙!不禁我也跟他哭起。总为黛玉自此不能别往。”记住,脂砚斋又哭了。芹文:众人见黛玉年纪虽小,其举止言谈不俗。身体面庞虽怯弱不胜,却有一段自然风流态度。旨评:“写美人是如此笔仗,看官怎得不叫绝称赏!从众人目中写黛玉。草胎卉质,岂能胜物耶?想其衣裙,皆不得不勉强支持者也。为黛玉写照,众人目中,只此一句足矣。”凡写黛玉,莫不称绝。芹文:当黛玉道“那一年我才三岁时,听得说来了一个癞头和尚。”旨评:“文字细如牛毛。三岁上,尚未能甚记事,故云‘听说’,莫以为亲闻亲见。奇奇怪怪一至于此,通部中假借癞僧、跛道二人,点明迷情幻海中有数之人也,非袭《西游》中一味无稽,至不能处,便用观世音可比。”又把《西游记》贬一通。黛玉继续道:“说要化我去出家,我父母固是不从。他又说:‘既舍不得他,只怕他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了。若要好时,除非从此以后总不许见哭声。”旨评:“爱哭的偏写出有人不叫哭。作者既以黛玉为绛珠化生,是要哭的了,反要使人先叫他不许哭,妙!”评得好!这确实写得绝妙。黛玉道“那和尚说‘除父母之外,凡外姓亲友之人一概不见,方可平安了此一世。’疯疯颠颠说了这些不经之谈,也没人理他。如今还是吃人参养荣丸。”旨评:“惟宝玉是更不可见之人。人生自当自养荣卫。甄英莲乃副十二钗之首,却明写癞僧一点。今黛玉为正十二钗之冠,反用暗笔,盖正十二钗,人或洞悉可知,副十二钗或恐观者忽略,故须极力一提,使观者万勿稍加玩忽之意耳。”脂砚斋有意特说宝玉,同时提醒读者不要被作者“副明正暗”的手法迷糊了。芹文:只听得后院中有人笑声说:“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旨评:“懦笔庸笔何能及此。第一笔,阿凤三魂六魄已被作者拘定了,后文焉得不活跳纸上,此等非仙助即非神助,从何而得此机括耶?另磨新墨,搦锐笔,特独出熙凤一人。未写其形,先使闻声,所谓‘绣幡开,遥见英雄俺‘也。”你看芹文一句,脂砚斋评出十句来。不过,凤辣子出场确实精彩,把王熙凤的个性刻画得太到位了。黛玉纳罕道:“这来者系谁,这样放诞无礼?”旨评:“原有此一想。天下事不可一概而论。”说的是。芹文写黛玉眼中的王熙凤,旨评便跟着黛玉的目光评:“头、颈、腰,大凡能事者,多是尚奇好异,不肯泛泛同流。”给王熙凤定位“能事者”、好奇异、追求与众不同。芹文: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旨评:“非如此眼,非如此眉,不得为熙凤,作者读过《麻衣相法》。”言独特、独有,后一句系调侃作者。芹文: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旨评:“为阿凤写照。英豪本等。试问诸公,从来小说中,可有写形追像至此者?”言熙凤女中男子,雪芹深厚笔力。芹文:贾母笑道:“你不认得他……你只叫他‘凤辣子’就是。”旨评:“阿凤一至,贾母方笑,与后文多少笑字作偶。阿凤笑声进来,老太君打诨,虽是空口传声,却是补出一向晨昏起居,阿凤于太君处承欢应候,一刻不可少之人。看官勿以闲文淡文也。”脂砚斋心细如发,即刻察觉贾母前后的笑有不同,提醒读者莫当闲文。芹文:黛玉正不知以何称呼。旨评:“想黛玉此时神情,含浑可爱。”黛玉没有不可爱的。芹文:自幼假充男儿教养的,学名王熙凤。旨评:“奇想奇文。以女子曰学名固奇,然此偏有学名的反倒不识字,不曰学名者反若彼。”想来确实有趣。芹文写完黛玉眼中的熙凤,下面写熙凤眼中的黛玉。芹文:这熙凤携着黛玉的手,上下细细打量了一回,旨评:“写阿凤全部传神第一笔也。”言没这这动作就不是王熙凤了。熙凤因笑道:“天下真有这样标致的人物。旨评:“这方是阿凤言语,若一味浮词套语,岂复为阿凤哉。‘真有这样标致人物’出自凤口,黛玉丰姿可知,宜作史笔看。”熙凤的话很对脂砚斋胃口,夸黛玉的话脂砚斋听来都顺耳。熙凤道:“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孙女儿,竟是个嫡亲的孙女。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头心头一时不忘。”旨评:“仍归太君,方不失《石头记》文字,且是阿凤身心之至文。却是极淡之语,偏能恰投贾母之意。以‘真有’‘怨不得’五字,写熙凤之口头,真是机巧异常,‘怨不得’三字,愚弄了多少聪明特达者。”脂砚斋言熙凤机巧,时刻不忘奉承老太君,句句话往贾母心头说去。不过,这话仔细琢磨,又何不是让黛玉明白她毕竟不是嫡亲孙女呢?芹文:熙凤话锋一转:“只可怜我妹妹是这样命苦,怎么姑妈偏就去世了!”旨评:“这是阿凤见黛玉正文。若无这几句,便不是贾府媳妇。”言作者为这句符合熙凤身份的正文做了许多铺垫。芹文:说着,便用手帕拭泪。贾母笑道:“我才好了,你倒来招我。你妹妹远路才来,身子又弱,也才劝住了,你快再休提前话!”旨评:“文字好看之极!反用贾母劝,看阿凤之术亦甚矣!”言作者将人物刻画得极其鲜活传神,“阿凤之术”甚是了得之至。王熙凤吩咐下人安顿远客。“旨评:“当家的人事如此,毕肖!三句话不离本行。职任在兹也。”点明熙凤在贾府的地位。芹文:熙凤亲为捧茶捧果。旨评:“总为黛玉眼中写出。熙凤后到,为有事,写其势能,先为筹画,写其机巧。摇前映后之笔。”小小黛玉识得熙凤势能技巧亦是了得,夸作者摇前映后,夸黛玉聪明灵秀。芹文:又见二舅母问他:“月钱放过了不曾?”,接着写吩咐安排黛玉生活诸事。旨评:“不见后文,不见此笔之妙。陪笔用得灵活,兼能形容熙凤之为人,妙心妙手,故有妙文妙口。”又评:“取之意。狠漏凤姐是个当家人。余知此缎阿凤并未拿出,此借王夫人之语,机变欺人处耳。若信彼果拿出预备,不独被阿凤瞒过,亦且被石头瞒过了。”对于“三春”作者数语,旨评数语。对这凤姐,作者文字数倍于“三春”,旨评文字超乎作者,可见在脂砚斋心里,凤姐该是何等人物。芹文写黛玉拜见两位舅舅。旨评:“赦老不见,又写政老,政老又不能见,是重不见重,犯不见犯,作者惯用此等章法。”注意旨评口吻:一口一个赦老、政老的。都未见着,但因由不同。黛玉毕竟只是一个大约七岁的孩子,贾府地位最高的两位老爷,不见也是说得过去的。怕勾起思念亡故的妹妹的哀痛,是比较好的理由。贾赦还是以长辈的身份传了话出来表示关心,脂砚斋看来这就可以了。这一段脂砚斋把自己变成黛玉的眼睛,游历了一遍雅而丽、富而文的荣国府,时时透露一种回到从前的兴奋。他见缝插针地评点了黛玉如何的机灵、如何的仔细,如何恰到好处地应对各种场合的礼节。下面摘几段品赏。邢夫人笑道:“我带了外甥女过去。”旨评:“以黛玉之来去候安之便,便将荣宁二府的势派描写尽矣。”确实作者妙手。芹文:早有众小厮们拉过一辆翠幄青绸车。那邢夫人携了黛玉坐上。旨评:“未识黛卿能乘此否?”黛卿?看这称呼。芹文:黛玉度其房屋院宇,必是荣府中花园隔断过来的……旨评:“黛玉之心机眼力。分别得历历,可想如见。为大观园伏脉。试思荣府园今在西,后之大观园偏写在东,何不畏难之若此?为大观园伏脉。”在脂砚斋看来作品中写得和脂砚斋记得的有所不同?芹文:一时进入正室,早有许多盛妆丽服之姬妾、丫鬟迎着。“这一句都是写贾赦,妙在全是指东击西、打草惊蛇之笔,若看其写一人即作此一人看,先生便呆了。余久不作此语矣,见此语未免一醒。”指东打西言写姬妾、丫鬟实写贾赦。芹文:一时人来回话说:“老爷说了,连日身上不好……”旨评:“作者绣口锦心,见有见的亲切,不见有不见的亲切,直说横讲,一毫不爽。追魂摄魄。若一见时,不独死板,且亦大失情理,亦不能有此等妙文矣。赦老亦能作此语,叹叹!”这一串评语,替贾赦讲了诸多不见的道理,夸作者设计得妙,语言追魂摄魄。芹文:一时黛玉进入荣府……旨评:“这一个穿堂,是贾母正房之南者,凤姐处所通者,则是贾母正房之北。雅而丽,富而文。”脂砚斋手里拿着地图?雅丽富文,都是好字。芹文:座上珠玑昭日月,堂前黼黻焕烟霞。旨评:“实贴。实衬。黛玉由正室一段而来,是为拜见政老耳,故进东房。若见王夫人,直写引到东廊小正室内矣。”这对联若在别家,未必实衬。黛玉是要见贾政的。芹文:临窗大炕上铺着猩红洋罽……旨评:“此不过略叙荣府家常之礼数,特使黛玉一识阶级座次耳,余则繁。”作者所叙已够繁了,阶级一词也是脂砚斋先说的?芹文:黛玉度其位次,便不上炕,只向东边椅子上坐了……旨评:“写黛玉心意。借黛玉眼写三等使婢。”应该是写黛玉心细。芹文:太太说,请林姑娘到那边屋里坐罢。旨评:“唤去见,方是舅母,方是大家风范。”脂砚斋认为处处端着身份就是大家风范。芹文:正面炕上横设一张炕桌,桌上磊着书籍、茶具。旨评:“伤心笔,堕泪笔。”从这几件陈设实在看不出哪里该伤心堕泪,是脂砚斋想起曾经的场景了?这似乎透露出他和荣国府有某种特殊的关系。芹文:黛玉心中料定这是贾政之位。旨评:“写黛玉心到眼到,伧夫但云为贾府叙坐位,岂不可笑!”脂砚斋讥笑读不懂黛玉的人。芹文:因见挨炕一溜三张椅子上,也搭着半旧的弹墨椅袱,黛玉便向椅上坐了。旨评:“三字有神。非家常之用度也。此处则一色旧的,可知前正室中,亦可笑近之小说中,不论何处则曰商彝、周鼎、绣幕、珠帘、孔雀屏、芙蓉褥等样字眼。近阅一俗笑语云:一庄农人进京,回家众人问曰:你进京去,可见些个世面否。庄人曰,连皇帝老爷都见了。众人罕然问曰,皇帝如何景况?庄人曰,皇帝左手拿一金元宝,右手拿一银元宝,马上捎着一口袋人参,行动人参不离口。一时要屙屎了,连擦屁股都用的是鹅黄缎子。所以京中掏茅厕的人都富贵无比,试思凡稗官写富贵字眼者,悉皆庄农进京之一流也。盖此时彼实未身经目睹,所言皆在情理之外焉。又如人嘲作诗者,亦往往爱说富丽话,故有‘胫骨变成金玳瑁,眼睛嵌作碧璃琉’之诮。余自是评《石头记》,非鄙薄前人也。”脂砚斋对不理解“半旧的”三个字是传神的人好一通嘲笑,还特地讲了一个讥讽少见多怪的笑话,把其他写小说的又很批了一番。大概自己也觉得过分,又补了一句略带歉意的话。芹文:王夫人再四携他上炕,他方挨王夫人坐了。王夫人因说:“你舅舅今日斋戒去了,再见吧。”旨评:“点缀官途。”说的是斋戒。芹文:王夫人说:“我不放心的最是一件,我有一个孽根祸胎。旨评:“王夫人嘱咐与邢夫人嘱咐似同而迥异。儿女累心,我欲代伊哭诉一回愁苦。四字是血泪盈面,不得已,无奈何而下,四字是作者痛哭。”注意,又哭一回,还是血泪盈面,说是作者痛哭,脂砚斋不会没哭。芹文:王夫人说“是这家里的混世魔王,今日因庙里还愿去了。”旨评:与‘绛洞花王’为对看。是富贵公子。“大概又说到木石前缘了。芹文:黛玉亦常听得母亲说过,…,极恶读书。旨评:“幼曾听得,所以闻言便知,不必用心搜求了。与甄家子恰对。是极恶每日“诗云”“子曰”的读书。这是一段反衬章法。黛玉心用“猜度蠢物”等句对看去,方不失作者本旨。“脂砚斋急忙替宝玉解释,不是不愿读书,只是极恶“子云”“诗曰”罢了。又提到“本旨”。芹文:黛玉因陪笑道:“舅母说的……虽极憨顽。旨评:“‘虽’字是有情字,宿根而发,勿得泛泛看过。”男一号未出场,作者先做了若干铺垫,但却未提到宝玉名字,作者特意安排黛玉说出。黛玉的话无一不是有“根”的。芹文:黛玉继续说:“在姊妹情中极好的。况我来了,自然只和姊妹同处,兄弟们自是别院另室的,岂得去沾惹之礼?旨评:“黛玉口中心中早如此。用黛玉反衬一句,更有深味。又登开一笔。妙妙!”为什么黛玉口中心中早就说“在姊妹情中极好的?黛玉灵性,对答无不妙妙。芹文写王夫人道出宝玉与姊妹同住原委,又介绍了宝玉的一些出格的表现。旨评:“此笔一收回,是明通部同处原委也。这可是宝玉本性真情,前四十九字迥异之批,今始方知。盖小人口碑累累如是,是是非非,任尔口角,大都皆然。”脂砚斋言王夫人说的宝玉的表现都是小人口碑,足见他有多维护宝玉。芹文写黛玉答应着王夫人的吩咐。旨评:“客居之苦,在有意无意中写来。不写黛玉眼中之宝玉,却先写黛玉心中已早有一宝玉矣。幻妙之至,只冷子兴口中之后,余已极思欲一见,及今尚未得见,狡猾之至。。”脂砚斋已经感觉到黛玉客居之苦了。又说自己急于想见作品中的宝玉的心情“极思欲”,“怨”作者狡猾之至。芹文写王夫人领黛玉去贾母处用膳一路经过的厅堂和用膳过程中的礼数规矩。旨评:“作者非身履其境过,不能如此细密完足。”脂砚斋若非身履其境过,也不能评价作者写的是否如此细密完足,他却未注意到黛玉拜见贾政时三换座位。芹文:寂然饭毕……各有丫鬟用小茶盘捧上茶来。当日林如海教女以惜福养身,云饭后务待饭粒咽尽,过一时再吃茶,方不伤脾胃。旨评:“夹写如海一派书气。最妙!”脂砚斋作爱女及父状。芹文:今黛玉见了这里许多事情不合家中之式,不得不随的,少不得一一改过来,旨评:“幼而学,壮而行者。常情。有不得已,行权达变,多至于失守者。亦千古同慨,诚可悲夫!”联想丰富,脂砚斋看来“不得不随的”是一件悲痛的事。芹文:因而接了茶。早见人又捧过漱盂来,黛玉也照样漱了口。盥手毕,又捧上茶来,这方是吃的茶。旨评:“总写黛玉以后之事,故只以此一件小事略为一表也。今看至此,故想日前所阅‘王敦初尚公主,登厕时不知塞鼻用枣,敦辄取而啖之。早为宫人鄙诮多矣’。今黛玉若不漱此茶,或饮一口,不为荣婢所诮乎?观此则知黛玉平生之心思过人。”这个极细的细节作者写得入神,脂砚斋评得也入神。居然插入一截晕段子。黛玉固然心思过人,脂砚斋也应想到黛玉家也是钟鸣鼎食书香之家,从吃茶的规矩看比荣国府还是要次一等。幸亏黛玉聪明,不然就变成刘姥姥进大观园了。芹文写道:贾母因问黛玉念何书,黛玉道:“只刚念了《四书》。”旨评:“好极。稗官专用腹隐五车书者来看。”批评稗官表扬作者。芹文写宝玉出场一节。旨评:“与阿凤之来相映,而不相犯。余为一乐。形容出娇养神(情)”说的是一个先闻其笑,一个先闻其脚步声。芹文写黛玉的心理活动。旨评:“文字不反,不见正方之妙,似此应从《国策》得来。蠢物不是那蠢物,却有个极蠢之物相待。妙极!从林黛玉口中故反一句,则下文更觉生色。”脂砚斋是要读者反着黛玉的话理解,宝玉不是一个惫懒人物,蠢物乃宝玉所含之玉。作者故意让人产生错觉,旨评反之。芹文写宝玉相貌衣着。旨评:“此非套满月,盖人生有面扁而青白色者,则皆可谓之秋月也。用满月者不知此意。少年色嫩不坚劳,以及非夭即贫之语,余犹在心,今阅至此,放声一哭。真真写杀。”注意又是一哭。旨评提醒读者,作者看是在描述以为富家公子,却暗藏非夭即贫之语,真真写杀,故放声一哭。脂砚斋与宝玉是何等关系?由此可见一斑。芹文:黛玉一见,便吃一大惊,旨评:“怪甚。写宝玉只是宝玉,写黛玉只是黛玉,从中用黛玉‘一惊’,宝玉之‘面善’等字,文气自然笼就,要分开不得了。此一惊方(见)下文之留连缠绵,不为孟浪,不是淫邪。正是,想必有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曾见过。”这是作者写的黛玉的心理活动,脂砚斋急于给读者解释往后的缠绵是续接前缘,读者不要歪解,爱宝黛之心甚切。芹文继续写宝玉,并托名后人写《西江月》二首描画宝玉。旨评:“总是写宝玉,总是为下文留地步。纨绔膏粱,此儿形状,有意思。当设想其像,合宝玉之来历同看,方不被作者愚弄。末二语最要紧。只是纨绔膏粱,亦未必不见笑我玉卿,可知能效一二者,亦必不是蠢然纨绔矣。”脂砚斋提示读者不要被作者愚弄,一定要反着看这首词,要联系宝玉来历看这首词,不要因此“笑我玉卿”。芹文接着写宝玉眼里的黛玉,即“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段。旨评:“又从宝玉目中细写一黛玉,直画一美人图。奇眉妙眉,奇想妙想!奇目妙目,奇想妙想!更奇妙之至,多一窍固是好事,然未免偏辟了,所谓‘过犹不及’也。此一句,是宝玉心中。写黛玉,也是为下文留地步。写衣裙妆饰,正是宝玉眼中不屑之物,故不曾看见。黛玉之举止容貌,亦是宝玉眼中看心中评,若不是宝玉,断不能知黛玉终是何等品貌。此十句定评,直抵一赋。”这一段是脂砚斋最可心的文字,的确写得好,把黛玉之美描写得人见人爱人见人怜。脂砚斋很细心,难得给作者提意见,说多一窍未免偏僻了。芹文:宝玉看罢,因笑道等句。旨评:“看他第一句是何话。黛玉见宝玉,写一‘惊’字。宝玉见黛玉,写一‘笑’字。一存于中,一发乎外,可见文字下笔,必推敲的准稳,方才用字。‘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疯话。与黛玉同心,却是两样笔墨。观此则知玉卿心中,有则说出,一毫宿滞皆无。一见便作如是语。宜乎王夫人谓之‘疯疯傻傻’也。妙极奇语,全作如是等语,(焉)怪人谓曰‘痴狂’。”脂砚斋对宝黛心理和性格的把握不在作者之下,又与作者不同,他爱宝黛情发于衷,时时溢于言表,生怕读者被“疯傻”等语迷惑。芹文:贾母笑道:“更好,更好!若如此,更相和睦了。”旨评:“作小儿语瞒过世人亦可。亦是真话。脂砚斋”对“瞒”字甚为敏感,总要给予说明。芹文:宝玉便走近黛玉身边坐下,又细细打量一番,旨评:“与黛玉两次打量一对。娇惯处如画。如此亲近。而黛玉之灵心巧性,能不被其缚住,反不是情理。文从宽缓中写来,妙!”这时的宝黛也就七八岁,一方面天真烂漫,一方面又显得有些早熟。莫不是仙缘的作用?不然不合情理。芹文写宝玉因问:“妹妹可曾读书?”旨评:“自己不读书,却问到人。妙!”脂砚斋这话意思是宝玉也是要读书的。芹文写宝玉问黛玉姓名一段,宝玉笑道:“我送妹妹一妙字,莫若‘颦颦’二字极妙!”探春便问何出。旨评:“写探春。借问难,说探春,以足后文。”脂砚斋时刻关注前后照应,这时宝玉才给黛玉取名颦颦。芹文写宝玉随口搬出《古今人物通考》。旨评:“黛玉泪因宝玉,而宝玉赠曰颦颦,初见时已定盟矣。”脂砚斋只关心宝黛缘分,却未见此句有宝玉并非不读书的意思。宝玉笑道:“除《四书》外,杜撰的太多,偏只我是杜撰不成?”旨评:“如此等语,焉得怪彼世人谓之怪。只瞒不过批书者。”言瞒不过作者和脂砚斋。宝玉又问黛玉:“可也有玉没有?”旨评:“奇极,怪极,痴极,愚极!焉得怪人目为痴哉?”这是站在世人的角度说的,脂砚斋不是真觉得怪,他深知来历。芹文:众人不解其语,黛玉知。旨评:“奇之至,怪之至,又忽将黛玉亦写成一极痴女子,观此初会二人之心,则可知以后之事矣。”脂砚斋说黛玉与说宝玉一般口气。芹文:黛玉因答道:“我没有那个,想来那玉亦是一件罕物,岂能人人有的?”宝玉听了,登时发作起痴狂病来,摘下那玉,就狠命摔去,旨评:“试问石兄,此一摔比在青埂峰下萧然坦卧何如?”脂砚斋岂不知石兄就是要人摔的?芹文:贾母急的搂了宝玉道:“孽障!”旨评:“如闻其声。恨极语,却是疼极语。”脂砚斋感同身受。芹文:贾母道:“你生气,要打骂人容易,何苦摔那命根子!”旨评:“一字一千斤重。”这一字一句也锤在了脂砚斋心上。宝玉满面泪痕泣道:“家里姐姐妹妹都没有……可知这不是个好东西。”旨评:“千奇百怪,不写黛玉泣,却反先写宝玉泣。不是写宝玉狂,亦不是写贾母疼,总是要下种在黛玉心里,则下文写黛玉之近宝玉之由。作者苦心,妙妙!不是冤家不聚头,第一场也。”是呀!到底谁还谁眼泪?还是脂砚斋理解作者意图:总是要下种在黛玉心里。冤家是要聚头的。芹文写贾母哄宝玉:“你这妹妹原有这个来着,……”旨评:“不如此说,则不为娇养。文灵活之至。”脂砚斋有感于贾母娇惯孙子之至。芹文写贾母如是说后宝玉也就不生别论了。旨评:“所谓小儿易哄,余则谓‘君子可欺以其方’云。”又是君子可欺其方,脂砚斋如是说过贾政,他心里贾家的人都是君子品行,宝玉还兼纯良天真。芹文写安排黛玉房舍。贾母叫安排在与自己近的碧纱橱里。宝玉道:“好祖宗,我就在碧纱橱外的床上。旨评:“女死,外孙女来,不得不令其近己。移疼女之心疼外孙女者,当然。跳出一小儿。”也显示贾母对外孙和嫡孙一样对待,凤辣子不是说是嫡亲孙女吗?芹文写贾母同意宝玉请求。旨评:“小儿不禁,情事无违。下笔运用有法。”脂砚斋又忘了这两个可有仙缘且有早熟倾向啊!芹文写黛玉的奶娘王嬷嬷和丫鬟雪雁。旨评:“杂雅不落套,是黛玉之文章也。”脂砚斋心里凡黛玉的自然不俗。芹文写贾母将鹦哥与黛玉做丫鬟。旨评:“妙极!此等名号,方是贾母之文章。最厌近之小说中,不论何处,满纸皆是红娘、小玉、嫣红、香翠等俗字。奇名新名,必有所出。”丫鬟的名字都是贾府的好,又不忘批世俗小说。芹文介绍袭人。旨评:“亦是贾母之文章。前鹦哥已伏下一鸳鸯,今珍珠又伏下一琥珀矣,以下乃宝玉之文章。袭人之情性,不得不点染明白者,为后日归案。贾母爱孙,锡以善人,此诚为能爱人者,非世俗之爱也。”脂砚斋认为贾母的爱孙都是不俗的。芹文:这袭人亦有些痴处。旨评:“只如此写又好极。最厌近之小说中,满纸‘千伶百俐’‘这妮子亦通文墨’等语。世人有职任的,能如袭人,则天下幸甚。”脂砚斋喜欢袭人的尽职尽责,不忘讥讽一下世人和世俗小说。芹文:只因宝玉性情乖僻,每每规谏宝玉不听,旨评:“我读至此,不觉得放声大哭。”注意,脂砚斋又放声大哭。芹文写袭人夜访黛玉,黛玉正抹眼泪。旨评:“可知前批不谬。前文反明写宝玉之哭,今却反如此写黛玉。几被作者瞒过。这是第一次算还, 不知下剩还该多少?黛玉第一次哭,却如此写来。我也心疼,岂独颦颦。所谓宝玉知己,全用体贴工夫。”应该是为宝玉第一次哭,不过哭的是惹宝玉摔通灵宝玉,脂砚斋有点过度解读了。芹文写袭人劝黛玉:“若为他这种行止,你多心伤感,只怕你伤感不了呢!快别伤心!”旨评:“后百十回黛玉之泪,总不能出此二语。‘月上窗纱人到堦,窗上影儿先进来’。笔未到而境先到矣。应知此非伤感,来还甘露水也。”脂砚斋是心有灵犀,能解作者意图,这是为后百十回做伏笔呢!芹文写黛玉和袭人谈玉的来历。旨评:“天生带来美玉,有现成可穿之眼,岂不可爱,岂不可惜!癞僧幻术亦太奇矣!他天生带来的美玉,他自己不爱惜,遇知己替他爱惜,连我看书的人,也着实心疼不了,不觉背人一哭,以谢作者。总是体贴,不肯多事。”注意,脂砚斋又哭了,还是背着人哭的,哭宝玉不爱惜他的命根子,还需黛玉替他爱惜。末看本回尾评旨评:“补不完的是离恨天,所余之石岂非离恨石乎?而绛珠之泪偏不因离恨而落,为惜其石而落。可见惜其石必惜其人,其人不自惜,而知己能不千方百计为之惜乎?所以绛珠之泪至死不干,万苦不怨,所谓“求仁而得仁,又何怨”。悲夫!“脂砚斋评的是黛玉落泪缘由,黛玉惜石终是惜人,所惜之人不自惜,所以黛玉泪不干,又怨不得谁。悲夫二字写尽脂砚斋的悲情。品后凝思录本回,男女主角出场。是本书第一个情节高潮的章回。作者写得是酣畅淋漓,在黛玉见贾母及“三春”、黛玉见王熙凤、黛玉拜见舅舅、黛玉见宝玉这些场景,均是把墨泼得足足的,可谓浓墨重彩,极尽奢华,却又平中见奇,淡入淡出,自然流畅。脂砚斋与书中人物共情,几乎是和泪而评。他的痴劲何亚于宝黛及作者分毫呢?简单统计了一下:本回中宝玉哭一次,为自己独有通灵宝玉这蠢物而哭。黛玉哭三次,两次是被贾母搂着一起哭的,一次是为宝玉摔玉而哭。脂砚斋哭了七次:第一次,黛玉被贾母楼在怀里哭,我泪盈双袖。第二次,贾母再次搂黛玉哭不禁我也跟他哭起来。第三次,正面炕上横设一张炕桌,桌上磊着书籍、茶具。旨评:“伤心笔,堕泪笔。”此次是心里哭。第四次,旨评:“王夫人嘱咐与邢夫人嘱咐似同而迥异。儿女累心,我欲代伊哭诉一回愁苦。此也是心里哭。第五次,旨评:“宝玉少年色嫩不坚劳,以及非夭即贫之语,余犹在心,今阅至此,放声一哭。”第六次,袭人对黛玉说只因宝玉性情乖僻,每每规谏宝玉不听,旨评:“我读至此,不觉得放声大哭。“第七次,旨评:“宝玉他自己不爱惜,遇知己替他爱惜,连我看书的人,也着实心疼不了,不觉背人一哭。”不仅脂砚斋哭得多,而且每次哭的情状都不一样。有泪盈双袖,有跟着哭,有代伊一哭,有放声一哭,有放声大哭,有背人一哭。更不合常理的是看见旧的陈设什物也想哭。这些哭,很难让人相信脂砚斋只是一位多情善感的读者。他和曹雪芹及荣国府诸人有某种特殊的关系的猜测不无道理。本回他又说到本书有“百十回”,看样子脂砚斋手边评阅的书稿应该就是一百二十回本《风月宝鉴》。
脂评·旨评
——品《脂砚斋评石头记》(三)
品旨评第三回:宝黛初见
先看本回首评
本回首评与前两回不同,共四段。整个看来,诗非诗、词非词、歌非歌、赋非赋,却韵味十足。无题无款,却有根有缘。先实录于此:
“我为你持戒,我为你吃斋,我为你百行百计不舒怀,我为你泪眼愁眉难解。无人处,自疑猜,生怕那慧性灵心偷改。
宝玉通灵可爱,天生有眼堪穿。万年幸一遇仙缘。从此春光美满。随时喜怒哀乐,远却离合悲欢。地久天长香影连,可意方舒心眼。
宝玉衔来,是补天之余,落地已久,得地气收藏,因人而现,其性质内阳外阴,其形体光白温润,天生有眼可穿,故名曰宝玉。将欲得者尽皆宝爱此玉之意也。
天地循环秋复春,生生死死旧重新。君家著笔描风月,宝玉颦颦解爱人。”
第一段接连四个我为你,既是宝为黛,也是黛为宝。都生怕偷改慧根灵性失了仙缘。所以,互猜疑、不舒怀、愁眉难解,把好一段光阴浸泡在泪水里。
第二段写那石头期待从此地久天长香影连。
第三段写取名宝玉之本意。
第四段最后一句便是此回本旨:宝黛初见,宝玉便给黛玉取名颦颦,颦颦乃宝玉解黛玉之一也;颦颦既领黛玉之名,颦颦亦解宝玉也。仙缘所系,互解爱人也。故品读本回旨评取名“宝黛初见”也。
爱人这一称呼原出自脂砚斋之口乎?
再看本回身评
脂砚斋有些迫不及待要尽快打发了贾雨村,他的心思和情感全在黛玉和宝玉身上了。都云作者痴,却不知旨评更痴——旨评文字甚至超过作者文字,旨评眼泪甚至超过黛玉眼泪,动辄就痛哭一场。
紧接上回,雨村忙回头看时,不是别人,乃是当日同僚一案参革的号张如圭者。旨评:“盖言如鬼如蜮也,亦非正人正言。”这不就是说雨村代表的官府就是鬼蜮?怪不得张如圭者张如鬼也!芹文写道与雨村一样张如圭四下里寻情找门路。旨评:“仕途宦境,描写得当。”这话的意思是“仕途宦境都是这等做法”。 芹文:张告诉雨村朝廷起复旧员信息,雨村自是欢喜,忙忙的叙了两句。旨评:“画出心事。”意思是雨村心里激动,无心多叙。芹文:子兴听得此言,便忙献计,令雨村央烦林如海。旨评:“毕肖,赶热灶者。”言子兴俗且滑。芹文:雨村忙寻邸报,看真确了。旨评:“细。”指雨村心思慎密。芹文写道林如海自然会报林如海自然会报训教之恩,向内兄家政写了推荐信,并托雨村送黛玉到金陵。旨评:“要说正文,故以此作引,且黛玉路中实无可托之人,文笔逼切得宜。”言作者叙事严谨。芹文:雨村一面打恭,谢不释口,一面又问:“不知令亲大人现居何职?”旨评:“奸险小人欺人语。”言雨村不同于对甄士隐的态度。芹文:雨村继续说:“只怕晚生草率,不敢遽然入都干渎。”旨评:“全是假,全是诈。借雨村细密心思之语,容容易易转入正文。亦是宦途人之口头心头。最妙!”言雨村代表的宦途人生性虚伪狡诈。芹文:林如海如实介绍贾赦、贾政。旨评:“写如海实亦写政老,所谓此书有不写之写是也。作弊者每每偏能如此说。”如海、贾政、雨村都是仕途宦境中人,一路货色。但旨评的态度却大相径庭。说如海实,称贾政为政老。后一句大抵对如海语“否则不但有污尊兄之清操,即弟亦不屑为矣”而言。所谓“不写之写”寓于言中。
芹文:林如海给女儿做思想工作,言去外祖母处去的道理,说得恳切痛彻。旨评:“可怜!一句一滴血,一句一滴血之文。”也是脂砚斋心在滴血。又评:“此一段是不肯使黛玉作弃父乐为远游者。以此可见作者之心,宝爱黛玉如己。”这评语信息量很大。其一,把作者替黛玉把着想时的慎密心思点出;其二,这心思是作者对黛玉爱的流露;其三,作者就是宝玉之原型。“宝爱黛玉如己”中的“宝”如果修饰“爱”可译为“像宝贝一样的爱”,逗号前是“作者之心”,岂不是作者宝爱黛玉如己?作者对什么人才“宝爱如己”呢?这里不可能是儿女,很可能是爱人,当然也可以解释成作品里的爱人。如果“宝”做名词,那就是指宝玉,宝玉爱黛玉如己。但这里宝玉尚未出场,“作者之心”岂不就是“宝玉之心”?至少可以肯定,作者即便不是宝玉唯一原型,也是原型之一。脂砚斋也是大观园中某个人物的原型之一,不然用情如此之深,有悖常理。芹文:雨村另有一只船,带两个小童,依附黛玉而行。旨评:“老师依附门生,怪道今时以收纳门生为幸。细密如此,是大家风范。”只要能攀附得上,何在乎是否门生。鬼蜮之风盛矣!
芹文:有日到了都中。旨评:“繁中简笔。”确实。芹文:进入神京,雨村先整了衣冠,旨评:“且按下黛玉,以待细写,今故先将雨村安置过一边,方起荣府中之正文也。”这是要急于打发了雨村。芹文:雨村带了小童,拿着宗侄的名帖。旨评:“至此渐渐好看起来。此帖妙极!可知雨村的品行矣。”妙在“宗侄”一词,认了同宗,且自降一辈,把身段放得低低的。故“可知雨村品行矣”。 芹文:贾政最喜读书人,旨评:“君子可欺其方也。况雨村正在王莾谦恭下士之时,虽政老亦为所惑,在作者系指东说西也。”指作者写贾政方(君子品行)写雨村善欺。芹文:轻轻谋了个复职候缺。旨评:“《春秋》字法。”不上两个月,金陵应天府缺出,便谋补了此缺,旨评:“《春秋》字法。”接连两处“春秋字法”是说“轻轻”实为“重重”。复职中,雨村并未花多大力气,故感觉“轻轻”,正应了“鬼蜮般的仕途宦境”腐败之重重才有雨村谋职之轻轻,而且此缺是国之重地金陵应天府。只要攀附得当,上得了船、搭得上车,摘星揽月也可“轻轻”入囊。芹文:雨村拜辞了贾政,择日上任去了,不在话下。旨评:“因宝钗故及之。一语过至下回。了结雨村。”好一个“了结了”,厌恶之情莫此为甚!
芹文:且说黛玉,自那日弃舟登岸时,旨评:“这方是正文起头处,此后笔墨,与前两回不同。”渴待之情莫此为甚!仔细了,他说笔墨与前两回不同,这是要写正经角色了,与写配角自然不同。究竟如何不同呢?芹文:这林黛玉常听得母亲说过……旨评:“三字细。以‘常听得’等字,省下多少笔墨。”脂砚斋何尝不细?芹文:黛玉因此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旨评:“颦颦固自不凡。”脂砚斋太急,黛玉尚未得颦颦之名呢!黛玉生恐被人耻笑了他去。旨评:“写黛玉自幼之心机。黛玉自忖之语。”处处点出黛玉不凡。芹文写黛玉眼中一路观察到的细节。旨评:“先从街市写来。”“以下写宁国府第,总借黛玉一双俊眼中传来。非黛玉之眼,也不得如此细密周详。这是由东向西而来。”芹文:台矶之上坐着几个穿红着绿的丫鬟,一见他们来了,便忙都笑迎上来,说:“刚老太太还念诵呢,可巧就来了。”于是三四个争着打起帘笼。旨评:“如见如闻,活现于纸上之笔,好看煞。有层次。真有是事,真有是事。”脂砚斋像是以见证者的身份说话,有一种回到曾经的生活场景的喜悦。芹文:一面听得人回话:“林姑娘到了。”旨评:“此书得力处,全是此等地方,所谓‘颊上三毫‘也。”所谓“得力处”指贾府气派。芹文:早被他外祖母一把搂入怀中,心肝儿肉叫着,大哭起来。旨评:“写尽天下疼女儿的神理。几千斤力量,写此一笔。此一段文字,是天性中流出,我读时不觉泪盈双袖。”恰如自己的祖母搂着自己一般。芹文:当下地下侍立之人,无不掩面涕泣,旨评:“旁写一笔更妙!”确实。芹文:黛玉也哭个不住。旨评:“自然顺写一笔。逼真。”与亲见一样。芹文:一时众人慢慢解劝住了,黛玉方拜见了外祖母。旨评:“书中正文之人,却如此写出,却是天生地设章法,不见一丝勉强。”言雪芹笔力通常举重若轻。芹文:不一时,只见三个奶嬷嬷并五六个丫鬟,簇拥着三个姊妹来了。旨评:“声势如现纸上。从黛玉眼中写三人。”熟悉的声势。芹文:第一个肌肤微丰,旨评:“不犯宝钗。迎春。”芹文: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观之可亲。旨评:“为迎春写照。”芹文:第二个削肩细腰,旨评:“探春。洛神赋中云,‘肩若削成’是也。”芹文:长挑身材,鸭蛋脸面,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彩精华,见之忘俗。旨评:“为探春写照。”芹文:第三个身量未足,形容尚小。旨评:“惜春。浑写一笔,更妙。必个个写去则板矣。可笑近之小说中,有一百个女子,皆是如花似玉一副脸面。”芹文:其钗环裙袄,三人皆是一样的妆饰。旨评:“是极。毕肖。欲画天尊,先画众神如此,其天尊自当另有一番高山世外的景象。”芹文:黛玉忙起身迎上来见礼,互相厮认过,大家归坐。旨评:“此笔亦不可少。”脂砚斋认为对贾府三春的这一连串写真,最大特点就是各有特色,不像“近之小说”千篇一律。不过这都是为了烘云托月,衬托黛玉的与众不同罢了。“三春”是众神,黛玉才是天尊。芹文写道众人问些黛玉吃药、送丧之事,旨评:“层层不漏,周密之至。”夸作者笔法。芹文:不免贾母又伤感起来,搂了黛玉在怀,又呜咽起来。旨评:“妙!不禁我也跟他哭起。总为黛玉自此不能别往。”记住,脂砚斋又哭了。芹文:众人见黛玉年纪虽小,其举止言谈不俗。身体面庞虽怯弱不胜,却有一段自然风流态度。旨评:“写美人是如此笔仗,看官怎得不叫绝称赏!从众人目中写黛玉。草胎卉质,岂能胜物耶?想其衣裙,皆不得不勉强支持者也。为黛玉写照,众人目中,只此一句足矣。”凡写黛玉,莫不称绝。芹文:当黛玉道“那一年我才三岁时,听得说来了一个癞头和尚。”旨评:“文字细如牛毛。三岁上,尚未能甚记事,故云‘听说’,莫以为亲闻亲见。奇奇怪怪一至于此,通部中假借癞僧、跛道二人,点明迷情幻海中有数之人也,非袭《西游》中一味无稽,至不能处,便用观世音可比。”又把《西游记》贬一通。黛玉继续道:“说要化我去出家,我父母固是不从。他又说:‘既舍不得他,只怕他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了。若要好时,除非从此以后总不许见哭声。”旨评:“爱哭的偏写出有人不叫哭。作者既以黛玉为绛珠化生,是要哭的了,反要使人先叫他不许哭,妙!”评得好!这确实写得绝妙。黛玉道“那和尚说‘除父母之外,凡外姓亲友之人一概不见,方可平安了此一世。’疯疯颠颠说了这些不经之谈,也没人理他。如今还是吃人参养荣丸。”旨评:“惟宝玉是更不可见之人。人生自当自养荣卫。甄英莲乃副十二钗之首,却明写癞僧一点。今黛玉为正十二钗之冠,反用暗笔,盖正十二钗,人或洞悉可知,副十二钗或恐观者忽略,故须极力一提,使观者万勿稍加玩忽之意耳。”脂砚斋有意特说宝玉,同时提醒读者不要被作者“副明正暗”的手法迷糊了。
芹文:只听得后院中有人笑声说:“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旨评:“懦笔庸笔何能及此。第一笔,阿凤三魂六魄已被作者拘定了,后文焉得不活跳纸上,此等非仙助即非神助,从何而得此机括耶?另磨新墨,搦锐笔,特独出熙凤一人。未写其形,先使闻声,所谓‘绣幡开,遥见英雄俺‘也。”你看芹文一句,脂砚斋评出十句来。不过,凤辣子出场确实精彩,把王熙凤的个性刻画得太到位了。黛玉纳罕道:“这来者系谁,这样放诞无礼?”旨评:“原有此一想。天下事不可一概而论。”说的是。芹文写黛玉眼中的王熙凤,旨评便跟着黛玉的目光评:“头、颈、腰,大凡能事者,多是尚奇好异,不肯泛泛同流。”给王熙凤定位“能事者”、好奇异、追求与众不同。芹文: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旨评:“非如此眼,非如此眉,不得为熙凤,作者读过《麻衣相法》。”言独特、独有,后一句系调侃作者。芹文: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旨评:“为阿凤写照。英豪本等。试问诸公,从来小说中,可有写形追像至此者?”言熙凤女中男子,雪芹深厚笔力。芹文:贾母笑道:“你不认得他……你只叫他‘凤辣子’就是。”旨评:“阿凤一至,贾母方笑,与后文多少笑字作偶。阿凤笑声进来,老太君打诨,虽是空口传声,却是补出一向晨昏起居,阿凤于太君处承欢应候,一刻不可少之人。看官勿以闲文淡文也。”脂砚斋心细如发,即刻察觉贾母前后的笑有不同,提醒读者莫当闲文。芹文:黛玉正不知以何称呼。旨评:“想黛玉此时神情,含浑可爱。”黛玉没有不可爱的。芹文:自幼假充男儿教养的,学名王熙凤。旨评:“奇想奇文。以女子曰学名固奇,然此偏有学名的反倒不识字,不曰学名者反若彼。”想来确实有趣。芹文写完黛玉眼中的熙凤,下面写熙凤眼中的黛玉。芹文:这熙凤携着黛玉的手,上下细细打量了一回,旨评:“写阿凤全部传神第一笔也。”言没这这动作就不是王熙凤了。熙凤因笑道:“天下真有这样标致的人物。旨评:“这方是阿凤言语,若一味浮词套语,岂复为阿凤哉。‘真有这样标致人物’出自凤口,黛玉丰姿可知,宜作史笔看。”熙凤的话很对脂砚斋胃口,夸黛玉的话脂砚斋听来都顺耳。熙凤道:“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孙女儿,竟是个嫡亲的孙女。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头心头一时不忘。”旨评:“仍归太君,方不失《石头记》文字,且是阿凤身心之至文。却是极淡之语,偏能恰投贾母之意。以‘真有’‘怨不得’五字,写熙凤之口头,真是机巧异常,‘怨不得’三字,愚弄了多少聪明特达者。”脂砚斋言熙凤机巧,时刻不忘奉承老太君,句句话往贾母心头说去。不过,这话仔细琢磨,又何不是让黛玉明白她毕竟不是嫡亲孙女呢?芹文:熙凤话锋一转:“只可怜我妹妹是这样命苦,怎么姑妈偏就去世了!”旨评:“这是阿凤见黛玉正文。若无这几句,便不是贾府媳妇。”言作者为这句符合熙凤身份的正文做了许多铺垫。芹文:说着,便用手帕拭泪。贾母笑道:“我才好了,你倒来招我。你妹妹远路才来,身子又弱,也才劝住了,你快再休提前话!”旨评:“文字好看之极!反用贾母劝,看阿凤之术亦甚矣!”言作者将人物刻画得极其鲜活传神,“阿凤之术”甚是了得之至。王熙凤吩咐下人安顿远客。“旨评:“当家的人事如此,毕肖!三句话不离本行。职任在兹也。”点明熙凤在贾府的地位。芹文:熙凤亲为捧茶捧果。旨评:“总为黛玉眼中写出。熙凤后到,为有事,写其势能,先为筹画,写其机巧。摇前映后之笔。”小小黛玉识得熙凤势能技巧亦是了得,夸作者摇前映后,夸黛玉聪明灵秀。芹文:又见二舅母问他:“月钱放过了不曾?”,接着写吩咐安排黛玉生活诸事。旨评:“不见后文,不见此笔之妙。陪笔用得灵活,兼能形容熙凤之为人,妙心妙手,故有妙文妙口。”又评:“取之意。狠漏凤姐是个当家人。余知此缎阿凤并未拿出,此借王夫人之语,机变欺人处耳。若信彼果拿出预备,不独被阿凤瞒过,亦且被石头瞒过了。”对于“三春”作者数语,旨评数语。对这凤姐,作者文字数倍于“三春”,旨评文字超乎作者,可见在脂砚斋心里,凤姐该是何等人物。
芹文写黛玉拜见两位舅舅。旨评:“赦老不见,又写政老,政老又不能见,是重不见重,犯不见犯,作者惯用此等章法。”注意旨评口吻:一口一个赦老、政老的。都未见着,但因由不同。黛玉毕竟只是一个大约七岁的孩子,贾府地位最高的两位老爷,不见也是说得过去的。怕勾起思念亡故的妹妹的哀痛,是比较好的理由。贾赦还是以长辈的身份传了话出来表示关心,脂砚斋看来这就可以了。这一段脂砚斋把自己变成黛玉的眼睛,游历了一遍雅而丽、富而文的荣国府,时时透露一种回到从前的兴奋。他见缝插针地评点了黛玉如何的机灵、如何的仔细,如何恰到好处地应对各种场合的礼节。下面摘几段品赏。
邢夫人笑道:“我带了外甥女过去。”旨评:“以黛玉之来去候安之便,便将荣宁二府的势派描写尽矣。”确实作者妙手。芹文:早有众小厮们拉过一辆翠幄青绸车。那邢夫人携了黛玉坐上。旨评:“未识黛卿能乘此否?”黛卿?看这称呼。芹文:黛玉度其房屋院宇,必是荣府中花园隔断过来的……旨评:“黛玉之心机眼力。分别得历历,可想如见。为大观园伏脉。试思荣府园今在西,后之大观园偏写在东,何不畏难之若此?为大观园伏脉。”在脂砚斋看来作品中写得和脂砚斋记得的有所不同?芹文:一时进入正室,早有许多盛妆丽服之姬妾、丫鬟迎着。“这一句都是写贾赦,妙在全是指东击西、打草惊蛇之笔,若看其写一人即作此一人看,先生便呆了。余久不作此语矣,见此语未免一醒。”指东打西言写姬妾、丫鬟实写贾赦。芹文:一时人来回话说:“老爷说了,连日身上不好……”旨评:“作者绣口锦心,见有见的亲切,不见有不见的亲切,直说横讲,一毫不爽。追魂摄魄。若一见时,不独死板,且亦大失情理,亦不能有此等妙文矣。赦老亦能作此语,叹叹!”这一串评语,替贾赦讲了诸多不见的道理,夸作者设计得妙,语言追魂摄魄。芹文:一时黛玉进入荣府……旨评:“这一个穿堂,是贾母正房之南者,凤姐处所通者,则是贾母正房之北。雅而丽,富而文。”脂砚斋手里拿着地图?雅丽富文,都是好字。芹文:座上珠玑昭日月,堂前黼黻焕烟霞。旨评:“实贴。实衬。黛玉由正室一段而来,是为拜见政老耳,故进东房。若见王夫人,直写引到东廊小正室内矣。”这对联若在别家,未必实衬。黛玉是要见贾政的。芹文:临窗大炕上铺着猩红洋罽……旨评:“此不过略叙荣府家常之礼数,特使黛玉一识阶级座次耳,余则繁。”作者所叙已够繁了,阶级一词也是脂砚斋先说的?芹文:黛玉度其位次,便不上炕,只向东边椅子上坐了……旨评:“写黛玉心意。借黛玉眼写三等使婢。”应该是写黛玉心细。芹文:太太说,请林姑娘到那边屋里坐罢。旨评:“唤去见,方是舅母,方是大家风范。”脂砚斋认为处处端着身份就是大家风范。芹文:正面炕上横设一张炕桌,桌上磊着书籍、茶具。旨评:“伤心笔,堕泪笔。”从这几件陈设实在看不出哪里该伤心堕泪,是脂砚斋想起曾经的场景了?这似乎透露出他和荣国府有某种特殊的关系。芹文:黛玉心中料定这是贾政之位。旨评:“写黛玉心到眼到,伧夫但云为贾府叙坐位,岂不可笑!”脂砚斋讥笑读不懂黛玉的人。芹文:因见挨炕一溜三张椅子上,也搭着半旧的弹墨椅袱,黛玉便向椅上坐了。旨评:“三字有神。非家常之用度也。此处则一色旧的,可知前正室中,亦可笑近之小说中,不论何处则曰商彝、周鼎、绣幕、珠帘、孔雀屏、芙蓉褥等样字眼。近阅一俗笑语云:一庄农人进京,回家众人问曰:你进京去,可见些个世面否。庄人曰,连皇帝老爷都见了。众人罕然问曰,皇帝如何景况?庄人曰,皇帝左手拿一金元宝,右手拿一银元宝,马上捎着一口袋人参,行动人参不离口。一时要屙屎了,连擦屁股都用的是鹅黄缎子。所以京中掏茅厕的人都富贵无比,试思凡稗官写富贵字眼者,悉皆庄农进京之一流也。盖此时彼实未身经目睹,所言皆在情理之外焉。又如人嘲作诗者,亦往往爱说富丽话,故有‘胫骨变成金玳瑁,眼睛嵌作碧璃琉’之诮。余自是评《石头记》,非鄙薄前人也。”脂砚斋对不理解“半旧的”三个字是传神的人好一通嘲笑,还特地讲了一个讥讽少见多怪的笑话,把其他写小说的又很批了一番。大概自己也觉得过分,又补了一句略带歉意的话。芹文:王夫人再四携他上炕,他方挨王夫人坐了。王夫人因说:“你舅舅今日斋戒去了,再见吧。”旨评:“点缀官途。”说的是斋戒。芹文:王夫人说:“我不放心的最是一件,我有一个孽根祸胎。旨评:“王夫人嘱咐与邢夫人嘱咐似同而迥异。儿女累心,我欲代伊哭诉一回愁苦。四字是血泪盈面,不得已,无奈何而下,四字是作者痛哭。”注意,又哭一回,还是血泪盈面,说是作者痛哭,脂砚斋不会没哭。芹文:王夫人说“是这家里的混世魔王,今日因庙里还愿去了。”旨评:与‘绛洞花王’为对看。是富贵公子。“大概又说到木石前缘了。芹文:黛玉亦常听得母亲说过,…,极恶读书。旨评:“幼曾听得,所以闻言便知,不必用心搜求了。与甄家子恰对。是极恶每日“诗云”“子曰”的读书。这是一段反衬章法。黛玉心用“猜度蠢物”等句对看去,方不失作者本旨。“脂砚斋急忙替宝玉解释,不是不愿读书,只是极恶“子云”“诗曰”罢了。又提到“本旨”。芹文:黛玉因陪笑道:“舅母说的……虽极憨顽。旨评:“‘虽’字是有情字,宿根而发,勿得泛泛看过。”男一号未出场,作者先做了若干铺垫,但却未提到宝玉名字,作者特意安排黛玉说出。黛玉的话无一不是有“根”的。芹文:黛玉继续说:“在姊妹情中极好的。况我来了,自然只和姊妹同处,兄弟们自是别院另室的,岂得去沾惹之礼?旨评:“黛玉口中心中早如此。用黛玉反衬一句,更有深味。又登开一笔。妙妙!”为什么黛玉口中心中早就说“在姊妹情中极好的?黛玉灵性,对答无不妙妙。芹文写王夫人道出宝玉与姊妹同住原委,又介绍了宝玉的一些出格的表现。旨评:“此笔一收回,是明通部同处原委也。这可是宝玉本性真情,前四十九字迥异之批,今始方知。盖小人口碑累累如是,是是非非,任尔口角,大都皆然。”脂砚斋言王夫人说的宝玉的表现都是小人口碑,足见他有多维护宝玉。芹文写黛玉答应着王夫人的吩咐。旨评:“客居之苦,在有意无意中写来。不写黛玉眼中之宝玉,却先写黛玉心中已早有一宝玉矣。幻妙之至,只冷子兴口中之后,余已极思欲一见,及今尚未得见,狡猾之至。
。”脂砚斋已经感觉到黛玉客居之苦了。又说自己急于想见作品中的宝玉的心情“极思欲”,“怨”作者狡猾之至。芹文写王夫人领黛玉去贾母处用膳一路经过的厅堂和用膳过程中的礼数规矩。旨评:“作者非身履其境过,不能如此细密完足。”脂砚斋若非身履其境过,也不能评价作者写的是否如此细密完足,他却未注意到黛玉拜见贾政时三换座位。
芹文:寂然饭毕……各有丫鬟用小茶盘捧上茶来。当日林如海教女以惜福养身,云饭后务待饭粒咽尽,过一时再吃茶,方不伤脾胃。旨评:“夹写如海一派书气。最妙!”脂砚斋作爱女及父状。芹文:今黛玉见了这里许多事情不合家中之式,不得不随的,少不得一一改过来,旨评:“幼而学,壮而行者。常情。有不得已,行权达变,多至于失守者。亦千古同慨,诚可悲夫!”联想丰富,脂砚斋看来“不得不随的”是一件悲痛的事。芹文:因而接了茶。早见人又捧过漱盂来,黛玉也照样漱了口。盥手毕,又捧上茶来,这方是吃的茶。旨评:“总写黛玉以后之事,故只以此一件小事略为一表也。今看至此,故想日前所阅‘王敦初尚公主,登厕时不知塞鼻用枣,敦辄取而啖之。早为宫人鄙诮多矣’。今黛玉若不漱此茶,或饮一口,不为荣婢所诮乎?观此则知黛玉平生之心思过人。”这个极细的细节作者写得入神,脂砚斋评得也入神。居然插入一截晕段子。黛玉固然心思过人,脂砚斋也应想到黛玉家也是钟鸣鼎食书香之家,从吃茶的规矩看比荣国府还是要次一等。幸亏黛玉聪明,不然就变成刘姥姥进大观园了。芹文写道:贾母因问黛玉念何书,黛玉道:“只刚念了《四书》。”旨评:“好极。稗官专用腹隐五车书者来看。”批评稗官表扬作者。芹文写宝玉出场一节。旨评:“与阿凤之来相映,而不相犯。余为一乐。形容出娇养神(情)”说的是一个先闻其笑,一个先闻其脚步声。芹文写黛玉的心理活动。旨评:“文字不反,不见正方之妙,似此应从《国策》得来。蠢物不是那蠢物,却有个极蠢之物相待。妙极!从林黛玉口中故反一句,则下文更觉生色。”脂砚斋是要读者反着黛玉的话理解,宝玉不是一个惫懒人物,蠢物乃宝玉所含之玉。作者故意让人产生错觉,旨评反之。芹文写宝玉相貌衣着。旨评:“此非套满月,盖人生有面扁而青白色者,则皆可谓之秋月也。用满月者不知此意。少年色嫩不坚劳,以及非夭即贫之语,余犹在心,今阅至此,放声一哭。真真写杀。”注意又是一哭。旨评提醒读者,作者看是在描述以为富家公子,却暗藏非夭即贫之语,真真写杀,故放声一哭。脂砚斋与宝玉是何等关系?由此可见一斑。芹文:黛玉一见,便吃一大惊,旨评:“怪甚。写宝玉只是宝玉,写黛玉只是黛玉,从中用黛玉‘一惊’,宝玉之‘面善’等字,文气自然笼就,要分开不得了。此一惊方(见)下文之留连缠绵,不为孟浪,不是淫邪。正是,想必有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曾见过。”这是作者写的黛玉的心理活动,脂砚斋急于给读者解释往后的缠绵是续接前缘,读者不要歪解,爱宝黛之心甚切。芹文继续写宝玉,并托名后人写《西江月》二首描画宝玉。旨评:“总是写宝玉,总是为下文留地步。纨绔膏粱,此儿形状,有意思。当设想其像,合宝玉之来历同看,方不被作者愚弄。末二语最要紧。只是纨绔膏粱,亦未必不见笑我玉卿,可知能效一二者,亦必不是蠢然纨绔矣。”脂砚斋提示读者不要被作者愚弄,一定要反着看这首词,要联系宝玉来历看这首词,不要因此“笑我玉卿”。
芹文接着写宝玉眼里的黛玉,即“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段。旨评:“又从宝玉目中细写一黛玉,直画一美人图。奇眉妙眉,奇想妙想!奇目妙目,奇想妙想!更奇妙之至,多一窍固是好事,然未免偏辟了,所谓‘过犹不及’也。此一句,是宝玉心中。写黛玉,也是为下文留地步。写衣裙妆饰,正是宝玉眼中不屑之物,故不曾看见。黛玉之举止容貌,亦是宝玉眼中看心中评,若不是宝玉,断不能知黛玉终是何等品貌。此十句定评,直抵一赋。”这一段是脂砚斋最可心的文字,的确写得好,把黛玉之美描写得人见人爱人见人怜。脂砚斋很细心,难得给作者提意见,说多一窍未免偏僻了。
芹文:宝玉看罢,因笑道等句。旨评:“看他第一句是何话。黛玉见宝玉,写一‘惊’字。宝玉见黛玉,写一‘笑’字。一存于中,一发乎外,可见文字下笔,必推敲的准稳,方才用字。‘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疯话。与黛玉同心,却是两样笔墨。观此则知玉卿心中,有则说出,一毫宿滞皆无。一见便作如是语。宜乎王夫人谓之‘疯疯傻傻’也。妙极奇语,全作如是等语,(焉)怪人谓曰‘痴狂’。”脂砚斋对宝黛心理和性格的把握不在作者之下,又与作者不同,他爱宝黛情发于衷,时时溢于言表,生怕读者被“疯傻”等语迷惑。芹文:贾母笑道:“更好,更好!若如此,更相和睦了。”旨评:“作小儿语瞒过世人亦可。亦是真话。脂砚斋”对“瞒”字甚为敏感,总要给予说明。芹文:宝玉便走近黛玉身边坐下,又细细打量一番,旨评:“与黛玉两次打量一对。娇惯处如画。如此亲近。而黛玉之灵心巧性,能不被其缚住,反不是情理。文从宽缓中写来,妙!”这时的宝黛也就七八岁,一方面天真烂漫,一方面又显得有些早熟。莫不是仙缘的作用?不然不合情理。芹文写宝玉因问:“妹妹可曾读书?”旨评:“自己不读书,却问到人。妙!”脂砚斋这话意思是宝玉也是要读书的。芹文写宝玉问黛玉姓名一段,宝玉笑道:“我送妹妹一妙字,莫若‘颦颦’二字极妙!”探春便问何出。旨评:“写探春。借问难,说探春,以足后文。”脂砚斋时刻关注前后照应,这时宝玉才给黛玉取名颦颦。芹文写宝玉随口搬出《古今人物通考》。旨评:“黛玉泪因宝玉,而宝玉赠曰颦颦,初见时已定盟矣。”脂砚斋只关心宝黛缘分,却未见此句有宝玉并非不读书的意思。宝玉笑道:“除《四书》外,杜撰的太多,偏只我是杜撰不成?”旨评:“如此等语,焉得怪彼世人谓之怪。只瞒不过批书者。”言瞒不过作者和脂砚斋。宝玉又问黛玉:“可也有玉没有?”旨评:“奇极,怪极,痴极,愚极!焉得怪人目为痴哉?”这是站在世人的角度说的,脂砚斋不是真觉得怪,他深知来历。芹文:众人不解其语,黛玉知。旨评:“奇之至,怪之至,又忽将黛玉亦写成一极痴女子,观此初会二人之心,则可知以后之事矣。”脂砚斋说黛玉与说宝玉一般口气。芹文:黛玉因答道:“我没有那个,想来那玉亦是一件罕物,岂能人人有的?”宝玉听了,登时发作起痴狂病来,摘下那玉,就狠命摔去,旨评:“试问石兄,此一摔比在青埂峰下萧然坦卧何如?”脂砚斋岂不知石兄就是要人摔的?芹文:贾母急的搂了宝玉道:“孽障!”旨评:“如闻其声。恨极语,却是疼极语。”脂砚斋感同身受。芹文:贾母道:“你生气,要打骂人容易,何苦摔那命根子!”旨评:“一字一千斤重。”这一字一句也锤在了脂砚斋心上。宝玉满面泪痕泣道:“家里姐姐妹妹都没有……可知这不是个好东西。”旨评:“千奇百怪,不写黛玉泣,却反先写宝玉泣。不是写宝玉狂,亦不是写贾母疼,总是要下种在黛玉心里,则下文写黛玉之近宝玉之由。作者苦心,妙妙!不是冤家不聚头,第一场也。”是呀!到底谁还谁眼泪?还是脂砚斋理解作者意图:总是要下种在黛玉心里。冤家是要聚头的。芹文写贾母哄宝玉:“你这妹妹原有这个来着,……”旨评:“不如此说,则不为娇养。文灵活之至。”脂砚斋有感于贾母娇惯孙子之至。芹文写贾母如是说后宝玉也就不生别论了。旨评:“所谓小儿易哄,余则谓‘君子可欺以其方’云。”又是君子可欺其方,脂砚斋如是说过贾政,他心里贾家的人都是君子品行,宝玉还兼纯良天真。
芹文写安排黛玉房舍。贾母叫安排在与自己近的碧纱橱里。宝玉道:“好祖宗,我就在碧纱橱外的床上。旨评:“女死,外孙女来,不得不令其近己。移疼女之心疼外孙女者,当然。跳出一小儿。”也显示贾母对外孙和嫡孙一样对待,凤辣子不是说是嫡亲孙女吗?芹文写贾母同意宝玉请求。旨评:“小儿不禁,情事无违。下笔运用有法。”脂砚斋又忘了这两个可有仙缘且有早熟倾向啊!芹文写黛玉的奶娘王嬷嬷和丫鬟雪雁。旨评:“杂雅不落套,是黛玉之文章也。”脂砚斋心里凡黛玉的自然不俗。芹文写贾母将鹦哥与黛玉做丫鬟。旨评:“妙极!此等名号,方是贾母之文章。最厌近之小说中,不论何处,满纸皆是红娘、小玉、嫣红、香翠等俗字。奇名新名,必有所出。”丫鬟的名字都是贾府的好,又不忘批世俗小说。
芹文介绍袭人。旨评:“亦是贾母之文章。前鹦哥已伏下一鸳鸯,今珍珠又伏下一琥珀矣,以下乃宝玉之文章。袭人之情性,不得不点染明白者,为后日归案。贾母爱孙,锡以善人,此诚为能爱人者,非世俗之爱也。”脂砚斋认为贾母的爱孙都是不俗的。芹文:这袭人亦有些痴处。旨评:“只如此写又好极。最厌近之小说中,满纸‘千伶百俐’‘这妮子亦通文墨’等语。世人有职任的,能如袭人,则天下幸甚。”脂砚斋喜欢袭人的尽职尽责,不忘讥讽一下世人和世俗小说。芹文:只因宝玉性情乖僻,每每规谏宝玉不听,旨评:“我读至此,不觉得放声大哭。”注意,脂砚斋又放声大哭。芹文写袭人夜访黛玉,黛玉正抹眼泪。旨评:“可知前批不谬。前文反明写宝玉之哭,今却反如此写黛玉。几被作者瞒过。这是第一次算还, 不知下剩还该多少?黛玉第一次哭,却如此写来。我也心疼,岂独颦颦。所谓宝玉知己,全用体贴工夫。”应该是为宝玉第一次哭,不过哭的是惹宝玉摔通灵宝玉,脂砚斋有点过度解读了。芹文写袭人劝黛玉:“若为他这种行止,你多心伤感,只怕你伤感不了呢!快别伤心!”旨评:“后百十回黛玉之泪,总不能出此二语。‘月上窗纱人到堦,窗上影儿先进来’。笔未到而境先到矣。应知此非伤感,来还甘露水也。”脂砚斋是心有灵犀,能解作者意图,这是为后百十回做伏笔呢!芹文写黛玉和袭人谈玉的来历。旨评:“天生带来美玉,有现成可穿之眼,岂不可爱,岂不可惜!癞僧幻术亦太奇矣!他天生带来的美玉,他自己不爱惜,遇知己替他爱惜,连我看书的人,也着实心疼不了,不觉背人一哭,以谢作者。总是体贴,不肯多事。”注意,脂砚斋又哭了,还是背着人哭的,哭宝玉不爱惜他的命根子,还需黛玉替他爱惜。
末看本回尾评
旨评:“补不完的是离恨天,所余之石岂非离恨石乎?而绛珠之泪偏不因离恨而落,为惜其石而落。可见惜其石必惜其人,其人不自惜,而知己能不千方百计为之惜乎?所以绛珠之泪至死不干,万苦不怨,所谓“求仁而得仁,又何怨”。悲夫!“
脂砚斋评的是黛玉落泪缘由,黛玉惜石终是惜人,所惜之人不自惜,所以黛玉泪不干,又怨不得谁。悲夫二字写尽脂砚斋的悲情。
品后凝思录
本回,男女主角出场。是本书第一个情节高潮的章回。作者写得是酣畅淋漓,在黛玉见贾母及“三春”、黛玉见王熙凤、黛玉拜见舅舅、黛玉见宝玉这些场景,均是把墨泼得足足的,可谓浓墨重彩,极尽奢华,却又平中见奇,淡入淡出,自然流畅。脂砚斋与书中人物共情,几乎是和泪而评。他的痴劲何亚于宝黛及作者分毫呢?
简单统计了一下:本回中宝玉哭一次,为自己独有通灵宝玉这蠢物而哭。黛玉哭三次,两次是被贾母搂着一起哭的,一次是为宝玉摔玉而哭。脂砚斋哭了七次:第一次,黛玉被贾母楼在怀里哭,我泪盈双袖。第二次,贾母再次搂黛玉哭不禁我也跟他哭起来。第三次,正面炕上横设一张炕桌,桌上磊着书籍、茶具。旨评:“伤心笔,堕泪笔。”此次是心里哭。第四次,旨评:“王夫人嘱咐与邢夫人嘱咐似同而迥异。儿女累心,我欲代伊哭诉一回愁苦。此也是心里哭。第五次,旨评:“宝玉少年色嫩不坚劳,以及非夭即贫之语,余犹在心,今阅至此,放声一哭。”第六次,袭人对黛玉说只因宝玉性情乖僻,每每规谏宝玉不听,旨评:“我读至此,不觉得放声大哭。“第七次,旨评:“宝玉他自己不爱惜,遇知己替他爱惜,连我看书的人,也着实心疼不了,不觉背人一哭。”
不仅脂砚斋哭得多,而且每次哭的情状都不一样。有泪盈双袖,有跟着哭,有代伊一哭,有放声一哭,有放声大哭,有背人一哭。更不合常理的是看见旧的陈设什物也想哭。这些哭,很难让人相信脂砚斋只是一位多情善感的读者。他和曹雪芹及荣国府诸人有某种特殊的关系的猜测不无道理。
本回他又说到本书有“百十回”,看样子脂砚斋手边评阅的书稿应该就是一百二十回本《风月宝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