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任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古代室助理研究员、北大中文系教师,精研中古文学二十年。著有《红楼人物》《张一南北大国文课》系列等著作。
宝钗的“情”
澎湃网友FnYzQn:薛宝钗在贾宝玉“悬崖撒手”后,会一直过着孤独的生活,直到死亡吗?
张一南:封建社会士族女性,特别是清代,改嫁的可能性不大。曹雪芹应该没有安排她改嫁的事。一些捕风捉影的说法都是附会。
网友小洁儿~:刘姥姥讲笑话,众人皆笑,为什么曹雪芹唯独没有写宝钗的反应?
张一南:一是薛宝钗要维持端庄的人设,不能失态,特别是不能参与这种有攻击性的打趣。二是宝钗是这里唯一与王家有亲而与史家无亲的,打趣王家的亲戚,她大概也真的有点不悦。相反,带头打趣刘姥姥的林黛玉是与史家有亲而与王家无亲的,她这样多少有点得罪未来的婆婆王夫人。
湘云的针线活
澎湃网友FnYzQn:湘云做针线到半夜是为家用吗?是不是意味着她在史家不那么受宠?史家或许意识到了大势将去,所以严明家风?
张一南:就是自己家用的,而且也只是自家用的比较简单的一部分,所谓“差不多的活计”。他们家让女眷自己做针线,只是一个勤俭持家的概念,不是真的缺这个钱。史湘云要做针线,确实本质上是因为她不受宠。但是这个不受宠,主要是体现在大人不疼爱她,对她的感受没有共情,跟做活时间的长短也没有必然的关系。可能的情形是:婶娘夸赞,湘云的针线就是好,比我闺女不知道强到哪里去了,所以,这个活计还是交给湘云比较放心。过分强调勤俭也是衰象的一种,但史家人应该没有意识到大势将去。
网友小洁儿~:湘云作为侯门千金却被要求做针线活,难道史家生活拮据吗?薛家从商,是否家族地位较低?
张一南:史家不拮据啊,史湘云连当票都不认得。史家要求女眷做针线,是因为做针线是旧时女性的工作,不是因为不做针线就没衣服穿。即使有钱,女性也要工作,这是勤俭持家,就相当于现在的很多富裕家庭,要求子女必须上班,并不是不上班就没饭吃。这最多是家里比较保守的表现,不是贫穷的表现。
薛家不是商人出身,薛家先祖是紫薇舍人,是皇帝的私人秘书。书中所谓“皇商”,是往低了说,实际上是江宁织造这样的职位,是皇商的管理者,是由其他官员调任的,仍然是官员,不是商人。薛家的地位在四大家族里略低一点,造成薛宝钗有一点微妙的自卑,但是远没有到低一个阶层的程度。
尤氏的“事”
澎湃网友FnYzQn:尤氏和凤姐的关系怎么样?凤姐对尤氏的态度转变是因为贾琏偷娶尤二姐吗?
张一南:尤氏拼命巴结凤姐,拼命立“凤姐好闺蜜”的人设,凤姐誓死看不上她。不过贾琏偷娶尤二姐肯定是件过不去的事。凤姐对尤氏的感情从一般看不起变为厌恶了。
澎湃网友FnYzQn:凤姐为什么看不起尤氏,和秦可卿反而很要好?
张一南:凤姐看不起的,不是寒素的出身,而是寒素出身带来的不良的人格烙印。在寒素出身的大奶奶里,秦可卿身上的寒素烙印是最轻的,加上年轻,最多是折腾自己,没有那些惹人厌的毛病。
之所以有这样的差别,曹雪芹从人物出身的角度也做了安排。秦家虽然寒,却至少是典型的“素”。秦业是营缮郎,属于技术官僚,类似我们今天的工科生。从秦钟也基本不讨厌来看,秦家的家教还算可以。而尤家就不太“素”了,不仅可以容忍尤老娘带着两个“拖油瓶”嫁进来,而且尤氏还把二尤带到贾府来,默许贾府的爷们儿把她们当做玩物。尤家是没有家风可言的。
澎湃网友FnYzQn:幻境中的尤三姐自言“耻情而觉”,耻的是什么?老师觉得尤二姐、尤三姐是怎么样的人?她们是否和袭人、晴雯一样,分别是钗黛的影子?
张一南:耻的是错付了情。人情无非是两种,一种是克制的,一种是激烈的。从这个意义上说,说尤二姐接近宝钗型、尤三姐接近黛玉型,也是可以的。但是这两种类型又有无数的变体。比如说尤二姐在某些绝对应该克制的地方就没有克制,尤三姐当然也不可能完全跟黛玉一样。尤二姐、尤三姐与香菱一样,都是入副册的人。
人设妙笔
轻舟:红楼里究竟是不是有两个皇帝?北静王是不是和贾家有什么联系?袭人生病的时候宝玉请的胡君荣是不是庸医,为什么有人认为是贾宝玉错改药方呢?
张一南:红楼里的皇帝给人忽大忽小的感觉,但其实红楼里的很多人物都给人忽大忽小的感觉。对这个问题不必过于拘执。皇帝在红楼里更多的只是一个象征性的符号,代表某种至高无上的绝对权力。
北静王和贾家是关系比较好的,水溶自己客气的说法是“年谊世好”,实际上,从爵位身份上看,贾家应该是北静王家的老部下。这是一种深厚的战友情,但另一方面,在封建社会,这里也存在明显的尊卑关系和人身依附关系。贾府之于北静王府,宝玉之于水溶,就像焦大之于宁国府,茗烟之于宝玉。《红楼梦》非常喜欢这样的对应写法。
宝玉给胡君荣改药方,是一种诗意的表述,极言女孩子的娇弱和美好。有些须眉浊物一定要给红楼梦中人一些敦实的营养保健建议,以示自己粗陋的生活能够战胜曹雪芹,很蠢。
澎湃网友FnYzQn:《西厢记》《牡丹亭》的戏文是梨香院的小戏子一直在排演的,也在大家面前唱过,然而宝钗“审”黛玉一节,黛玉一下子就自知理亏了,该怎么理解这些戏曲的定位呢?它是合礼法的还是不合礼法的?林黛玉说出“良辰美景奈何天”的时候,在座其他人的心里会想什么?
张一南:那时候的戏文就好比现在的流行歌曲,不犯法,但是不登大雅之堂。中学女学霸唱起来会有点违和,家长也不会太乐意让孩子唱,但也不是什么严重的罪过。像《红楼梦》里这样的世家大族,又会比“小门小户”通脱不少。林黛玉说“良辰美景奈何天”的时候,周围人的感受就类似,“张一南老师还看朱一龙的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