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昏头了!我怎么接近得了她呢?”
在他看来,她是那么纯洁,那么可望而不可即,他感到完全丧失了信心,就连最渺茫的希望也不复存在了。
然而,这种感到无望的心情,却使他把爱玛放在了一个很不寻常的位置上。对他来说,她已经超脱于他无缘消受的秀美姿容之上。她在他的心目中升呀升呀,令人惊羡地羽化成了渐渐飞远的女神。这是一种于日常生活无碍的纯真情感,他将它珍藏在心头,正因为它难得一见,失去它的悲痛,比起拥有它的快乐来,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
爱玛变得消瘦下来,脸色苍白,脸颊也拉长了。瞧着她分梳两边的黑发,大大的眼睛,挺直的鼻子,还有那如今变得悄没声儿的轻盈步态,难道不让人觉得她是身处尘世而不染,额头依稀有着上天赐予的高贵印记的吗?她那么忧郁,又那么宁静,那么动人,那么矜持,在她身边会让人感到一种玉洁冰清的美,犹如置身于教堂之中,透着大理石寒意的花香叫人嗅着打颤。就连旁人也抵御不住这种。药房老板发话了:
“这女人天资聪颖,就是当专员夫人也绰绰有余。”
主妇们夸她持家有方,病家说她礼数周全,穷人称她慷慨仁慈。
可是她心头却充满了欲念、愤懑和怨恨。打直裥的长裙里面,藏着的是一颗骚动小宁的心,模样娇羞的嘴唇,无法诉说心间的苦楚。她爱恋着莱昂,她喜欢独自待着,为的就是能自在地享受思念的快乐。当面看见他,反而会干扰这种冥想的快感。听到他的脚步声,爱玛的心就怦怦直跳:可是,见了他的面,她的情绪就会低落下来,过后她自己也对此感到大惑不解,于是又平添了几分愁情。
当莱昂心绪黯然地走出爱玛家门的时候,他不知道他一走她就立起身来,为的是目送他在街上的身影。她战战兢兢地注视着他的步履,她小心翼翼地觑着他的脸容.她精心编造了一个故事,以便有个借口去看看他的居室。药剂师的太太能跟他睡在同一个屋檐下,在她看来真是福分不浅;她的思绪时时刻刻都会飞向这座屋子,就如金狮客店的鸽子要飞往檐槽,来浸洗它们粉红的脚爪和雪白的羽翼。可是爱玛愈是意识到这份爱情,她就愈是往后退,一心想别看见它冒头,想让它的来势减弱些。她但愿莱昂能猜到她的心思,还为此设想了种种对他有利的事由和变故。她克制住了自己,必是由于悠忽,畏怯,还有害羞的缘故。她心想已经把人家推得太远了,现在为时已晚,一切都完了。她认定自己是作出了牺牲,而只有当她想到“我很贞洁”或是对镜顾影自怜的时候,心里的那份骄傲和欣幸,才能使她感到些许安慰。
于是,肉体的需求,金钱的和感情的压抑,交织成一种深沉的痛苦,——她非但没法不去想它,反而愈陷愈深,到了无法自拔、处处偏要自寻烦恼的地步。上菜稍有不慎要生气,房门没有关好要发火,还没完没了地抱怨柜里没有料,身边没有幸福,哀怜自己心气太高,屋子太小。
最让她生气的,是夏尔看上去对她的苦楚浑然一无所知。他一心以为已经让她感到很美满,这对她来说真是一种愚不可及的侮辱,他居然就此心安理得,那更是一种忘恩负义。她这么谨慎,究竟是为的谁呀?难道不正是他,才是她走向幸福的障碍,才是她一切苦难的根由,就像这条把她箍得紧而又紧的皮带上的一根根尖头扣针吗?
因此,她把因烦恼而生的怨恨,一股脑儿全都归咎于他了,而且这种怨恨是有增无已,由不得她的;因为她所作的努力,徒然只能增添几分沮丧的心情,使她更觉着跟他的生分。他对她的柔情蜜意,叫她感到无法忍受。家居的平庸使她向往奢华和绮靡,夫妻间的温存使她滋生通的欲念。她巴不得夏尔揍她一顿,好更名正言顺地恨他,报复他。对自己这些个匪夷所思的念头,她有时不由得也会感到吃惊.可她仍然得做出脸,得听自己一遍遍地说自己幸福,并且要装得似乎就是这样,让人家相信真是这样!
对这种虚伪,她从心里感到厌恶。她不止一次地想到跟莱昂私奔,去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尝试一种新的生活.可是每想到这儿,她的心头就会骤然现出一个黑黢黢望不见底的深渊。
“何况,他已经不爱我了,”她心想:“我怎么办?能指望谁来帮助我,安慰我,为我分忧呢?”
她心酸气急,不禁潸然泪下,低声抽噎起来。
“您千吗不对先生说昵?”女仆进来见她这样,就问道。
“我这是心里烦,”爱玛回答说, “你别去对他说,他要难过的。”
“噢,是啊,”费莉茜黛接口说,“您就跟盖丽娜一个样,她爹就是波莱注那个打鱼的盖兰老汉,我是在到您家来从前,在迪厄普认识她的。她那伤心的模样呀,真叫人可怜,叫人可怜哪,瞧着她站在门口的身影,你真会觉得屋前是挂着条殓布。她看上去呀,像是犯了迷糊病,整天恍恍惚惚的,大夫都治不了,本堂神甫也没办法。犯病犯得厉害的时候,她会独自一个人跑到海边去,海关的人巡逻到那儿,常常见她趴在海滩上,呜呜地哭个不停。后来结了婚,听说这病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