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玛的女儿寄养在一个细木工匠家里,由木匠老婆喂奶领养。有一天,爱玛突然急不可耐地想要见到孩子,于是来不及翻一下历书,看看圣母六周注是否已经期满,她就上路往罗莱家而去。罗莱家位于山坡脚下那个村子的尽头,刚好在大路和草原的中间。
这会儿是正午时分:家家户户都把护窗板放了下来,天空一片湛蓝,板瓦屋顶在烈日照耀下熠熠生辉,犹如人字墙的屋脊在闪光似的。吹来一阵闷沉沉的风。爱玛觉得浑身乏力,走不动了,地上的砾石硌得脚作痛,她拿不定主意,是就这么回转家里去呢,还是找个地方先歇歇脚。
就在这当口,只见莱昂先生挟着一沓卷宗,从近边的一扇门里出来。他走过来脱帽向她致意,随即退到勒侯的店铺跟前,站在灰色挑篷的阴影里。
包法利夫人说她是去看孩子,但走得累了。
“要是……”莱昂说了一半,没敢说下去。
“您要去什么地方办事吗?”她问道。
了书记员的回答以后,她就请他陪她一起走。当天晚上,这桩新闻传遍了永镇,镇长太太迪瓦施夫人当着女仆的面,声称包法利夫人有失检点。
要去奶妈家,就跟要去公墓一样,出街以后,得向左转弯,沿着矮屋和院子中间的一条小路往前走,小路两旁都种着女贞树。女贞树开着花,那些婆婆纳,犬蔷薇、荨麻和探出荆棘丛来的树莓,也都开着花:从树篱的罅隙望进去,只见破陋的院子里有头公猪在拱着厩肥,或是几头系在树上的母牛在用犄角蹭着树皮。他俩肩并肩地款款而行,她倚身挽住他的胳膊,他放慢脚步合上她的步子,他俩跟前有群苍蝇飞来飞去,在热烘烘的半空中嗡嗡营营地叫个不停。
他俩看见了那座遮蔽在老胡桃树树荫下的房子。它矮矮的,盖着褐色的瓦片,顶楼天窗外面,顺窗檐挂着一串洋葱。一捆捆细树枝倚在荆棘树篱上,中间围着一畦生菜、几株薰衣草,攀藤的豌豆开着花。泼在草皮上的脏水到处流淌,四周晾着些破破烂烂的衣服和线袜,还有一件红色的印花布女上衣,一大幅粗布被单摊晒在树篱上。听见木栅门的响声,那奶妈迎了出来,怀里抱着个正在嗍奶的婴儿。她另一只手牵着一个赢弱的男孩,脸上长满瘰疬的硬块,这孩子是鲁昂的一个针织品商寄养的,做爹娘的忙于做生意,他撂在了乡下。
“请进,”她说.“您的小宝宝在里面睡觉昵。”
整个屋子就只有楼下这么间卧室,里面靠墙放着张大床,没挂床幔,窗跟前搁着和面缸,窗玻璃碎了,用蓝纸剪了个向日葵粘在上面。门后的旮旯里,鞋钉发亮的半筒靴排在洗衣板下,挨着一只装满油的瓶子,瓶颈里插着根羽,积尘的壁炉架上有本《马蒂厄历书》注,撂在火石、蜡烛头和火绒中间。临了,这屋子里最不实用的东西,就是那张正在吹号的传闻女神注的画像,这想必是从哪张化妆品广告上剪下来的,用六枚鞋钉钉在了墙上。
地上放着藤条摇篮,爱玛的孩子就睡在里面。她把孩子连襁褓一块儿抱了起来,摇摆身子轻轻地哼着歌儿。
莱昂在屋里踱着步,瞧着这么位穿南京棉布注的漂亮夫人待在这寒碜的小屋里,他似乎觉着不对劲儿。包法利夫人脸红了,他转过脸去,心想适才自己的目光也许有些失礼了。不一会儿,孩子吐奶吐在了她的细布皱领上,她便把孩子放回摇篮。奶妈赶紧过来给她擦拭,连连声称不会留下渍斑的。
“她老是吐在我身上,”她说, “洗都来不及洗!所以请您费心去跟那个杂货店老板卡米说一声,让他给我留着点儿肥皂.我要用就去取,您看行吗?这样一来,我就不会来麻烦您,您也好落个清静不是。”
“行,行!”爱玛说道。“再见,罗莱大妈!”
说完她在门槛上擦了擦脚,走出屋去。
那婆娘一直她送到院子尽头,边走边说自己天天晚上得起来有多辛苦。
“有时候我实在累得不行,坐在椅子上就那么睡着了,这不,您好歹就赏我一小磅磨好的咖啡吧,这就够我一个月的了,我会每天早上兑上奶喝的。”
包法利夫人耐住性子听完她的道谢,扭头便走.可她还没在那条小路走上几步,就听得身后一阵木鞋的响声,于是回过头去:又是这个奶妈。
“什么事?”
这婆娘把她拉到一旁的榆树下面,冲着她说起自己的丈夫的情况来,他干的是手艺活儿,可一年六法郎船长还……
“有话快说,”爱玛说。
“唉!”奶妈一句一叹气地往下说, “我就怕他瞧着我独自一个儿喝咖啡,会心里不痛快呐,您知道,这些爷们……”
“您有不就结了吗,”爱玛,“我会给您的!……真烦人!”
“咳!我好心的太太哟,就只为他受过伤以后,胸口老是抽紧似的疼得要命。他还说了,喝点苹果酒会好受些。”
“您有话就直说,罗莱大妈!”
“嗯,”这位行了个屈膝礼接着往下说,“要是您不嫌我太……”她又行了个礼,“您肯开恩的话,”目光中满是央求的神情, “给一瓶烧酒吧,”她终于说出了口, “我会拿点烧酒给您的小宝宝擦脚,让那双小脚嫩得像舌头似的。”
打发走奶奶以后,爱玛重又挽住莱昂先生的胳膊。她急匆匆地走了一小会儿,随即放慢脚步,目光往四下里望去,不经意地落在年轻人肩头常礼服的黑绒领子上。他的栗色头发披在领子上,平整服帖,梳得很好。她还注意到他的指甲比永镇…般人都留得长。保养指甲是书记员的一大嗜好,为此他特地在文具盒里备着一把修指甲的小刀。
他俩沿着河岸走回永镇。一到夏季,陡峭的河岸就变宽了,得见花园围墙的脚跟,沿墙有石阶通到水边。河水悄没声儿地流过,乍看上去湍急而清凉,纤长的水草顺流偃伏,宛如随手扔在河里的绿发,平摊在清澈的水面上。灯心草的尖端或睡莲的叶片上,不时有个细脚伶仃的虫子爬过或小憩。一绺绺阳光穿过水波泛起的气泡,蓝莹莹的小气泡一路躜赶一路迸碎。修过枝的老柳树在水中映出灰蒙蒙的倒影,放眼望去,原野显得分外空旷。农庄里正是吃饭时分,和她的同伴只听见自己在小路上的脚步声,彼此交谈的说话声,还有就是爱玛裙袍有节奏的窸窣声。
墙顶嵌着碎瓶片的花园围墙,这会儿热得像暖房的玻璃窗。桂竹香从墙缝里钻将出来,包法利夫人打着伞经过,阳伞轻轻一碰,枯萎的小花就像黄色的粉末那般散落开来,间或有枝忍冬或铁线莲探出墙外,钩住伞边,一时把绸伞拽了过去。
他俩谈起一个西班牙舞蹈团,它不久要在鲁昂剧院演出。
“您去吗?”她问。
“但愿能去,”他答。
难道就没有别的话好说了?可他俩分明在用眼睛着更要紧的话.就在竭力找些琐事作话题的同时,他俩都感觉到有一种甜蜜的忧郁在沁人心田.它犹如心灵的倾诉,深沉而持续,在它面前任何话语都显得是多余的。他俩对这一新鲜而美妙的体验感到惊讶,但并不想向对方诉说这种感受,也不想去探究它的由来。未来的幸福,宛似热带的河岸,朝着广阔的前方传送充满乡土气息的湿热,拂去一阵香气馥郁的和风,让人如痴如梦地陶醉于其中,根本顾不上为望不见远处的地平线而担心。
有一处路面给牲口踩得陷了下去,水洼里稀稀落落撂着几块长了绿苔的石头,必得踩着石块才能过去。她走两步,就要稍停一停,瞧瞧下面该朝哪儿踩,——这时候,她一边张开手臂,随着脚下的石块摇摇晃晃,身子往前倾斜,眼神游移不定,一边高声笑着,生怕掉进水洼里去。
至了自家花园跟前,包法利夫人推开小栅栏门,快步跑上台阶,进屋不见了。
莱昂回到事务所。头儿不在,他瞟了一眼卷宗,然后削了一支羽笔,临了还是拿起帽子出门而去。
他来到阿盖依山坡的顶上,在那片通往森林的牧场上,手捂着脸躺在松树下,从指缝里向天空望去。
“真烦人!”他自语道,“真烦人哟!”
他觉得自己挺可怜的,生活在这么个小镇上,有奥梅这么个朋友,又有吉约曼先生这么个东家。这位吉约曼先生架金丝边眼镜,留红髯须,戴白领带,满脑子想的尽是事务所的业务,对那些细腻的情感问题可谓一窍不通,可他装出的那副不苟言笑的英国派头,当初可确实让书记员倾倒过。至于药剂师的老婆,她堪称诺曼底的贤妻良母,温顺得像绵羊,疼爱孩子,孝敬公婆,与亲戚乡邻和睦友爱,人家遭遇不幸她会伤心落泪,丈夫的事却从不多加过问,而且讨厌穿紧身胸褡;-可是她一举一动都是那么慢腾腾的,说的话叫人听了就觉得腻味,相貌既平庸,见识又浅陋,所以虽说她三十,他二十,两人的卧室门对着门,他又见天都要和她说话,可是他压根儿就没想过,她居然也会是人家的妻子,居然除了裙子还有别的东西也能表示她的性别。
此外还有谁呢?比内,几个商人,两三个酒店老板,本堂神甫,最后还有镇长迪瓦施先生和他那两个儿子,这些有钱人,粗鲁,愚钝,亲自下地干活,在家大吃大喝,还虔诚得要命,这个社交圈子叫人根本无法忍受。
但是,在这些嘴脸组成的总体背景上,孤零零的显现出了爱玛的形象,然而却又离得更远,因为他感到她与他之间仿佛有好些看不很分明的鸿沟。
起初,他好几回去她家里都是由药房老板陪着的。夏尔看见他去似乎并不特别感到奇怪,可莱昂仍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一方面惟恐自己举止不得体,一方面一心想跟她关系亲密些,却又觉着几乎没有指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