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所以用这与年龄段不相称“激情方式”,一方面是久别重逢;更重要的是他对我当年在宿舍里疯狂朗读诗歌的“耿耿于怀”——唸叨着“我的眼光追随着困倦的波澜……让夜幕降临!让钟声吟诵!……想不到我当年的嚎叫,他如被雷鸣电击般,身心受了难以愈合的创伤,以至,在四十多年后的今天仍有“不可救药”般的“余音袅袅”,此情此景,是我万万没想到的。
聚会是人生的驿站,叙旧是朋友的福利——见到了想见的人,说了想说的话;难免心存感激、心有戚戚、心生苍凉而感慨万千。往事如烟又历历在目,青春不再又聊发少年狂……
嚎叫《草叶集》《蜜腊波桥》
也许八十年代的大学校园,有美国西部大开发时代的某种相似的氛围;也许是我个人有点歇斯底里的“神经质”,我在美国十九世纪诗人魏德曼的《草叶集》那汪洋恣肆、一泻千里的激情里寻觅到共鸣之情………并隐隐约约感受到一个大时代降临……于是在宿舍里、廊道中一遍又一遍地狂嚎《草叶集》。特别是那首令人血脉喷张的《我歌唱带电肉体》。
那时,仿佛我的灵与肉都带“电”——天之骄子的荣耀光环带来的满怀激情;然而,又有师范生“身份”的忧虑与迷惘……这肆无忌惮的、如野狼般的嚎叫,既有行夜路者高呼给自己壮胆的意味、又有苦闷、压抑者借名诗渲泄、倾诉……舍友众人莫名其妙又见怪不怪,因而,容忍、包容了我的“放荡不羁”。众人皆醉只有少华同学“独醒”——很敏锐地听出我“疯傻”般狂放里的无奈与五味杂陈……
几十年后,陈少华教授在应邀为一位海南作家的诗集写序时,特提到:同宿舍的吴毓桐同学爱高声朗读:特别喜欢下面这首:
《蜜腊波桥》
【法国】阿波利奈尔
塞纳河在蜜腊波桥下扬波
我们的爱情
应当追忆么?
在痛苦的后面往往来了欢乐
让夜幕降临!让钟声吟诵
时光消逝了,我没有移动
我们就这样手拉手脸对着脸
在我们胳臂的桥梁
底下永恒的视线
追随着困倦的波澜
让黑夜降临!让钟声吟诵
时光消逝了,我没有移动!
爱情消逝像一江流逝的春水
爱情消逝了
生命多么迂回
希望又是多么雄伟
让黑夜降临!让钟声吟诵
时光消逝了,我没有移动!
过去一天又过去一周
过去了就不再回头
塞纳河在蜜腊波桥下奔流
让黑夜降临!让钟声吟诵
时光消逝了,我没有移动!
其人平时,偶尔也写诗。但其“惊心动魄”的朗读令人印象更深……
万万没想到,我当年的“狂妄”、“荼毒摧残”了少华同学的记忆;同时,还“教唆”上下铺的刘远平,以至,我在很多同学心目中的印象是个嚎啕着读书的人——一位同学在毕业纪念册还郑重其事留言。这也许是我四年大学时光唯一的“亮点”。
少华同学年少早慧,早就看穿我那狂野纯属“虚张声势”,其实是内心脆弱、苦闷的象征。因而,他在我的毕业纪念册上留言洞若观火:阿桐,我知道你的苦闷……你纵情高喊宣泄吧!……六零后的小弟弟俨然以哥哥的口吻怜悯、劝慰我……我引为知音,又自惭“原形毕露”而惶惶然又戚戚然。
聪慧又刻苦者必有大用——少华同学考上母校研究生、留校任教、博导、文学院院长,为我们中文八零级在高校学术领域成就最突出者。做为舍友、老乡的我不但沾光,而且得到其欣然相助:事由是儿子北大博士毕业后,写了一本学习方法书《密籍——北大奇人怪招》,需要名家推荐。我求助少华同学,其欣然应允。我由衷感谢!
丧心病狂朗读《茶花女》
我“嚎诗”令少华同学“内伤”的那首是法国诗人阿波里奈的名作《蜜拉波桥》。这是一首跌宕起伏的音律美,特别适合于朗诵的抒情诗……然而,致使我自己“心碎”的却是小仲马的《茶花女》。
大一第二个学期,我从图书馆借回《茶花女》,躺在碌架床上翻阅,被男女主人公惊世骇俗又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深深吸列,以至情不自禁选其中精彩的片断——男主角阿尔芒与其父亲的对话朗读。还叫上下铺远平同学“分角色朗读”,类似于原汁原味的“宿舍话剧”,众人不以为扰民,反而助其“气”,看热闹不嫌疯狂的喧嚣。
有一次,辅导员到宿舍小坐闲聊,舍友们“举报”我不可救药般痴迷《茶花女》……的确,我在华师四年校园生活中,我完整、反复地阅读的小说就这一本。在学校书店里买了唯一一本小说《红与黑》,毕业后,因教学需要才详读。
如今,过去了四十多轮春秋,我仍百思不得其解——当年,我为何沉溺于这本世界文学名著系列里仅属二流的小说,一个近乎俗套的爱情故事:一个贵族青年阿尔芒爱上了巴黎交际埸的高级妓女玛格丽特。惊艳美女、鲜花美酒、夜夜笙歌、奢靡浮华……一位痴情男爱上了一位心地善良的、想摆脱出卖灵肉的生活而不得,最终郁郁而夭折……一个凄美哀怨而又令人深思的故事。
也许,当年我正血气方刚,青春的憧憬与迷惘;也许早年阅读的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之类的励志书籍,很少接触欧洲的爱情小说;更可能的是《茶花女》在如火如荼、缠绵悱恻的情爱描写中,揭示人生哲理:
与心灵的美相比外表的美是短暂的;“我渴望你的爱,更需要你的理解……”玛格丽特与阿尔芒争吵后,对情人发自肺腑的倾诉,揭示了超越世俗藩篱的爱,虽值得人们讴歌,但往往是以悲剧收场。
玛格丽特周转于巴黎上流社会王公贵族的虚情假意中,只有阿尔芒的真爱如沙漠里的救命甘泉,她奋不顾身扑上去……
虽然,精神的爱是无条件的,正所谓“我爱你,与你何涉?”,但是世俗的爱,离不开人间烟火。出身、地位、名声等种种难以逾越的鸿沟,从一开始就决定了这对情侣用自己的命运谱写悲歌一曲、令人肝肠寸断,千古绝唱、回味无穷。
因此,小仲马这本小说是世界版本最多的之一;同时,改编为电影、歌剧、电视剧最多的文学名著。而我痴迷于惊世赅俗的爱情故事,正契合了人性回归的开放大潮。
如今,重返母校相聚,我与舍友刘远平、同学朱伦漫步校园——沿着原教学楼处行至原后门的宿舍楼旧址,虽然原筒子楼早已拆除,但我们知道在哪里,我们宿舍在华师大后门左侧第一栋楼二楼对着楼梯口与卫生间,大概是201房吧。
他俩感慨万千地凝视“故地”,我却回想到那记忆里的窗口,曾传来我俩朗读《茶花女》里父子对话“青涩的激情”……又联想到不久前观赏还原度最高的波兰版电影《茶花女》,安娜•拉德旺饰演的玛格丽特,那双闪耀着“灿灿的忧郁”的大眼睛……
漫步在我们的大学年华浸润与玉兰花香薰陶的校园故土,脑海里不时浮现老师们、同学们的音容笑貌……感恩许许多多幸运——有幸在华南师大,有幸在承前启后的中文系八零级,有幸同班同组的那青涩又难忘的班组活动,有幸同宿舍如同兄弟姐妹的四载岁月……
感恩许许多多相逢——我们相逢在如诗如歌的时代,相逢在如画如梦的南国花城,相逢在五月的鲜花开遍原野,相逢在一首唱不完的青春之歌的旋律中,相逢在你我回眸一笑的百感交集,相逢于人生之路的各种悲喜交集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