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残雪的小说《新世纪爱情故事》是一次精神漫游，一次寻幽探胜般的冒险。因为残雪用非凡的想象力为读者创造了一个又一个荒诞、诡异、变幻莫测、梦魇般的世界，她笔下的人物或多或少有些神经质，有着艺术家的气质，有务虚的精神追求。我觉得自己也是一个有些神经质的人，喜欢想象。我的大学辅导员说，伟大的艺术家都有些神经质，否则想象不出来的。《新世纪爱情故事》里的人物游走在道德的边缘，在某些人看来有些病态，但是谁没有病态的一面呢？
很难用语言去复述小说里那错综复杂，如梦如幻，如诗如画的故事。残雪用梦呓似的语言讲述笔下人物的传奇经历，将他们放置于一个联结着历史、当下、未来、城市、乡村、现实、梦境、存在、幻灭的时空当中。“新世纪”意味着书中的爱情是通向远方的路，正如小说里多次出现的“自由港口”里没有尽头的走廊。没有尽头，便是开启了无限自由，突破了历史和现实的乌托邦，走向超越冰冷的刻度。
爱情是什么？每个人在体验到其中滋味之前已经在文学、歌曲、影视当中对爱情有了间接体验，这些体验让我们向往爱情。可是，唯有切实体验过爱情，才知道爱情比我们想象中要复杂，交织着忠诚与背叛、欲望与情感、理智与梦想、嫉妒与分享、控制与自由。
寡妇牛翠兰在温泉旅馆认识了韦伯。温泉旅馆是一个色情场所，泡温泉的顾客如游鱼一般。人们把性交比作鱼水之欢。因为鱼多子，暗合了人类的生殖欲望。人具有与生俱来的食色性，我们把追求爱情也称为猎艳，那么性爱和动物捕猎有什么相似之处呢？
动物捕猎是为了满足口腹之欲，这和人的食色性是类似的。人们常说秀色可餐，美好的肉体让人垂涎三尺。看到帅哥美女，人的味蕾会被刺激，口水直流，而用嘴唇亲吻对方肌肤之时会让人感到如尝珍馐，荷尔蒙分泌带给人的快感让人欲仙欲死。触觉、嗅觉、味觉在性爱过程中被刺激。但是，残雪并没有用大尺度的语言展现性爱过程，因为残雪绝对不会让爱情停留在感官享受的动物性层次，而是深刻地解释爱情是一种深层次的精神连接，真正的性爱是灵肉合一的美好。
翠兰在丧偶后有过多次感情经历，甚至有过露水姻缘。但是，翠兰并不是一个放纵情欲，水性杨花，不自爱的女人。她寻找的是一个可以和自己在灵魂深处契合的人。
翠兰的归乡之旅是因此奇幻的精神之旅。老家变得陌生而怪异，记忆中的一切消失了，堂哥堂嫂夜里是住在樟树上，死去的四叔的灵魂和翠兰交谈，有人在野地里烧着鬼火，和女人逃入深山的补锅匠和女人相爱相杀，最终变成塑像。仿佛翠兰踏上归乡之路本身就是一次梦游。这次让翠兰迷惑的回归让她感受到一种昂扬向上的精神力量，与大地互相依存的农人执意爬上树顶，洞穴里的幽灵不堪地底的阴暗而窜出坟墓，野地里的鬼火沟通生死，如鲁迅笔下宁愿和激情一起“烧完”也不愿意“冻灭”的“死火”，让人在绝境中见证死的悲壮与生的尊严。爱情就像熊熊燃烧的火苗，点燃人的本能欲望，让人脸红心跳，激情燃烧。而韦伯是陪着翠兰一起回乡的，是他点燃了那把灵明之火，这是韦伯和翠兰之间深刻的精神连接，正是这种义无反顾的爱的追求震撼人心。
翠兰脚下的路变得模糊了，乡间到处是旷野。旷野上没有分叉的小路，处处都是路，旷野上的人可以往任何方向跑。但是，这种看似自由的处境却让人迷茫，选择的范围是无限的，充满各种可能性与偶然性，但是无限的选择范围考验着人对自我的把控力，因为一个人如果清醒地知道前行的方向，那么他即使在监狱里也是自由的，若不知道前行的方向，旷野便如迷宫，让人迷失，失去自由。自由是一种能力，正如爱也是一种能力，人在有限的范围内才能做出选择，找到合适的伴侣与人生归宿。被爱的人才能自爱，才有能力爱别人。
韦伯有妻子小袁，但是他们的婚姻已经没有激情，所以两个人都出轨了，却没有离婚。韦伯和龙思乡、阿丝、金珠等女性都有交集。可以说他风流，但是他从不玩弄感情。因为韦伯会在意自己在女人心中的地位，会因为发现自己在女人心里没那么重要而黯然神伤，自我怀疑，甚至自暴自弃，也会因为心爱的女人从事色情业而为她们的堕落而遗憾，却理解身为纱厂女工的她们不愿忍受工厂环境而渴望改变现状的决心，帮助她们进入温泉旅馆。
但是龙思乡、阿丝和金珠却并非自甘堕落才从事性交易。她们作为底层人士，渴望更好的生活，却没有更好的选择，于是成了性工作者。但是，她们如小仲马笔下的茶花女一般，即使身处风尘场所，知道身边藏污纳垢，却追求爱情与幸福。“自古侠女出风尘”，就像丝小姐的母亲，在丧偶后和一个猪倌在一起。猪圈环境污浊，但是横冲直撞的猪却很爱干净。丝小姐的母亲在那样的环境中也镇定自若，心如止水。而龙思乡她们面对嫖客也并非束手就擒，仿佛是她们在嫖男人。
翠兰是一个有着清醒定力的女人。她在梦里被关在了温泉会馆里，却拼命要冲出去。她和韦伯之间的关系是男女之间的精神博弈，欲罢不能，欲迎还拒。翠兰会拒绝让自己堕落进欲望深渊的诱惑，更不愿意让自己困在情欲的网里。她是自爱的，房间里有美女海报，她会盯着海报看，这是女人的自我凝视，正如《迷魂记》里那个注目观看祖母画像的神秘莫测的女主角。而韦伯则代表着男性对女性的窥视欲望，正如《迷魂记》里的侦探。女人在自我凝视的过程中不断反省，发现自我，男人则在窥视女人的过程中完成自我。女人需要从男人那里得到安全感，而男人需要从女人那里得到归属感。
和翠兰有关的还有古董鉴赏师尤先生。他和古董打交道，而古董在被人发掘出来前长期深埋地下，甚至和死尸为伴。因此，古董上仿佛附着灵魂与地府的阴气。尤先生爱自己的工作，可这份工作又让他失眠抑郁，于是他如幽灵般游荡在城市的夜间。古董店老板认为这是守护路灯的伟大工作，尤先生不以为然。尤先生是一个灵魂的叩问者和命运的预言者，仿佛具有看穿一切的慧眼。
尤先生在游荡过程中有过很多传奇经历。他去城墙里寻找黄金盔甲，却被野鸡攻击，被粪污染；他被引入“自由港口”，一个到处是游戏机的弹子店，体验着神秘莫测的诡异氛围，发现那里是一个飘忽不定，会莫名其妙消失的地方；他在地下室里聆听“茶花女”的歌声，感到毛骨悚然却又觉得迷人。尤先生行走在暗夜里，“自由港口”的老板觉得他是城市的钢铁卫士，他如鲁迅一般肉搏着空虚的黑夜，在看不到远方和希望的路上禹禹独行，被恶势力纠缠，直至筋疲力尽。
外人眼里的尤先生虽然45岁了，却容光焕发，很年轻。但是那张青春洋溢的脸庞之下却是满面沧桑，布满皱纹的另一面。爱情的滋润可以让他有一颗年轻的心。他爱上了一个身患绝症，预感自己很快会死的美女阿亮。因为失去了故土的阿亮，在亲戚看来疯掉的阿亮是可以理解尤先生的。阿亮躺在阴气森森的古董店里的柜子中，如同躺在棺材里。阿亮和同村的小兰是从地下隧道里来到的城市，她们的故乡在城乡变迁中成了地下遗址，这切合了尤先生古董鉴定师的工作。而阿亮人如其名，是尤先生生活中的一道光，鼓励尤先生在暗夜中行走。小兰曾经想要将阿亮投入井中，可是阿亮却并不恨小兰，反而觉得这是小兰关注自己的表现，和小兰相处融洽。爱与恨在转换，女人之间在互相扶持。可是，尤先生却产生了嫉妒，觉得小兰破坏了自己和阿亮之间的关系。
阿亮之所以被视作疯子，是因为阿亮的精神追求与众不同。阿亮幻想着墙上有红玫瑰，贴近红玫瑰，不顾上面的刺。玫瑰代表爱情，爱情瑰丽迷人，让人痛并快乐着。女人如花，美丽而有棱角。阿亮将脸贴近玫瑰，让自己在痛感中体会幸福。阿亮贴着玫瑰，聆听自己并不强有力的心跳，就像我们依偎在爱人怀中，感受其心跳的律动，生命的节奏。死亡如此迫近，可是死亡带给人的恐惧只会让人更加需要爱情给自己勇气。其实，死亡未必那么可怕，只不过死亡对于任何人而言都是未知的，我们活着的人只能想象死后的世界，而死去的人永远不会回来告诉我们。残雪把阿亮和小兰的死写得很美，她们在气功里化灰化烟，如白日飞升一般得到了升华和解脱。
韦伯为了拉开距离爱翠兰，故意犯罪让自己进了监狱。监狱里繁重的无偿劳役让韦伯既疲惫痛苦又感到精神舒畅。因为艰苦的劳作让人觉得自己有耐苦力，有价值。我记得自己去山西支教，那里条件简陋，第一天大家就要辛苦地做清洁、搬桌子椅子、作为男生自然要比女生多做一些，那天大家虽然很辛苦，却觉得满足而充实。有一天下午，和我一起去支教的同学都有事，我便帮他们洗了碗筷，累得腰酸背痛，却觉得开心。在大学里做志愿服务的过程中，我更是做了不少体力活，尤其是办“梦想秀”晚会那天，我真的是随叫随到，任劳任怨，那天真的是很累，我却觉得挺有成就感。
监狱充满死亡的气息，让人恐惧，但是却有人因为在外面觉得活不下去而故意闯入监狱，反而莫名其妙地在水中看到了故乡的房屋和逝去的亲人，觉得是对精神原乡的追寻让自己来到监狱，觉得自己属于监狱，便不打算出去。监狱是不自由的，但是这阻挡不了囚犯对自由的渴望。狱警管束着囚犯，却愿意成全他们生理欲望的满足，而这种摆脱不掉的欲望纠缠却让囚犯气愤，因为这不是他想要的爱情。囚犯也有人权，也有精神自由。是翠兰时不时的看望支撑着韦伯，但是翠兰的前男友小贺却和翠兰一起设计让死去的四叔替翠兰传递信息。这让韦伯决定把牢底坐穿，尽管在里面随时可能面对死的威胁，韦伯却视死如归。因为韦伯不愿意困住翠兰，他觉得翠兰应该有属于自己的新生活，他要放下翠兰，给翠兰自由。这样，两个人都摆脱了对彼此的禁锢，不再执着于彼此。我觉得，韦伯是一个爱情的殉道者，一个真爱骑士。
经常在城市的暗夜里游荡的“茶花女”是一个住在疗养院里的女人。她在地下剧场里演出歌剧《茶花女》。她的歌声让人觉得毛骨悚然，又动人心魄。城市里几乎人人知道她。她和茶花女一样痴情，误以为丈夫去世了，就打扮得如幽灵一般，以为可以看到丈夫。其实她的丈夫只是过着暗无天日，穷困潦倒的生活，虽生犹死。“茶花女”有飞行的特异功能，其实她的心灵如她的歌声一般飘飘荡荡。
龙思乡女士曾经因为流产而心死过一次，后来进入色情业之后认识了批发劣质水泥的老永，和他一起住进了鸳鸯楼。鸳鸯楼有一个很美的名字，但是那里却鬼气森森，老永死去的父亲会化作山羊闯入二人的房间，吓得龙思乡几乎魂不附体。两个人感觉像是睡在棺材和冰洞里，死亡的气息离他们很近。金珠曾经因为嫉妒龙思乡和老永而心生恶念，经过一番折腾后却发现还是姐妹情牢靠。
韦伯的妻子小袁经常出差，她每次出差都要带一个闹钟，自己设置时间。因为她内心缺少安全感，害怕太自由的生活。在差旅当中，小袁认识了研究中药的刘医生。刘医生很有意思，他对中草药之所以感兴趣，是因为这种在人类诞生之前很久就生根于大地的植物仿佛是为了等待人类，为人类缓解痛苦而出现的。他的一个病人于老头觉得人的身体自成一个完整的世界，喜欢研究穴道。其实，对于世界而言，我们每个人都是微不足道的个体，但是对于某些人而言，一个人便是整个世界。而男女双方探索彼此身体如同发现新大陆一般是寻幽探胜。刘医生觉得身体是草药的土壤，而治疗病患疾病的过程如同登山一般。他爱上过一个有着丹凤眼的女病人丹娘，却又欺骗了她。
后来丹娘仿佛变成一只鸟会飞回刘医生身边。曾经也有人认为人类的祖先是鸟，因为人羡慕的自由，渴望如同鸟儿一般振翅飞翔，如《逍遥游》其翼若垂天之云的大鹏鸟。“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是爱情的美好祝愿。丹娘化而为鸟是为了爱的自由，而中草药便是地上的连理枝。
于老头自觉地死在山中，而且请求别人在自己死后拆掉自己的房子，要干干净净地走，不留一点痕迹。于老头觉得自己就是一只鸟，死在山中是宿命。刘医生居住的地方叫巢县，巢穴是鸟的归宿，而死亡是人的归宿，无牵无挂地回归山林而死，是尊严死，象征着对生命自由的渴望，对野性的回归。
后来小袁辞职了，跟随刘医生的脚步去巢县当地理老师。巢县的建筑古朴，民风清新。那里的孩子们爱聆听植物生长的声音，热爱怜惜小动物，渴望在山中找到精神归宿，足不出户便可以脑补出大千世界的丰富多彩。小袁的课堂气氛热烈，甚至会在夜里和同学们去森林里探讨问题，和大地的鼓噪共频共振。刘医生为了寻找小袁在黝黑曲折的林间小路里上下求索，甚至经历了生死考验，奇幻旅程。就像他曾经在一家外地出版社里见证过的胡社长、富有灵性的猴子、和渴望进入出版社实现自我价值的男子之间的较量一样，树林里的奇幻之夜让刘医生的精神世界豁然开朗，正如杂志可以和众多读者之间产生精神连接一般，在同一片森林里度过荡气回肠的一夜让刘医生和小袁真正认定了彼此。
他们曾经在巢县错过，最后是双向奔赴，在对方身上找到了价值的依托。
翠兰的前男友小贺和另一个男子袁黑曾经一起在黑夜里乘风破浪，乘船到达彼岸。这样的经历让他们有了心灵重生之感，他们在中途消失的摆渡人的指引下渡过了精神的彼岸，找到了真正的自由港口。小贺放下了自己的单相思，而袁黑也放下了自己的执迷不悟。
最后说说丝小姐，她住在山茶花小区里，如茶花女一样风情万种，情感丰富。她曾经因为卖淫而被举报，虽然她恨监视并且举报自己的老男人，最终却发现那个男人是真正爱护自己的名誉和身份的人。
丝小姐为情所苦，因为她爱上一个走私香烟的人。香烟如爱情，让人上瘾，又让人颓废。重游纱厂的阿丝遇到一个记录纱厂历史的住在阁楼上的老人，得知自己和龙思乡、金珠的感情经历也是纱厂历史的一部分。可是，后来阁楼倒塌，历史被掩埋。可是，历史不正是因为被掩埋才是历史吗？丝小姐去自由港口寻求精神解脱，却如同行走在下水道一般明白人世间的污浊不堪，发现通向自由光明的通行证是蝎子，是让人痛苦甚至有毒的蝎子。意识到自己带给阿丝的只有痛苦，为了让阿丝放下过往，走私香烟的男人让阿丝在大雨滂沱里见证了自由港口毁于熊熊大火，水与火的交织悲壮得震撼心灵，爱情就是飞蛾扑火，是向死而生。阿丝看着爱人如同香烟般燃烧殆尽，化为焦尸，知道爱人是在灿烂中死去，在灰烬里重生，把真正的自由还给了自己，吻了焦尸。后来，阿丝从自由港口老板口中得知，爱人才是那只活在荒漠里的蝎子，渴望爱情的滋润。可是必须燃尽自己，如蜡炬成灰，才能成全阿丝的幸福和未来。阿丝的爱人死后真正进入了自由港口，因为他的尸体被老板收藏了。
爱如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阿丝真正的幸福是开渔船的老顾，老顾颠簸在浪里，出没在风波里，可是渔船上的灯火却让起死回生的阿丝感到踏实和温暖。最后，阿丝收敛起烟贩子的骨灰盒，回到渔船，遇到了老顾的侄子流沙。流沙如同沙漠里的水，所以流沙是烟贩子死后的新生。而阿丝最后勇敢地吻了流沙，找到了幸福。
总而言之，残雪作为一个经历过动荡时期，了解人性的善恶交织，明白世界的荒谬丑陋的作家，借这样一个充满奇幻色彩的爱情故事告诉读者，爱情让人拥有昂扬向上的精神力量，拥有超越世俗与生死的意志力，拥有无私无畏的牺牲精神，拥有在现实的污泥浊水当中勇敢地追求幸福的信念和执着毅力。
作者简介
朱益伟，家住山城重庆。目前是一个自由撰稿人。热爱文艺，崇尚人道主义。喜欢在简单的生活当中发现美妙的点滴。喜欢在阅读当中体会人生百态。喜欢欣赏富有雅趣的文化。关注时事，且欣赏客观中正，有正能量的时事评论。写作是我表达自我，抒发心情的方式。希望以文会友，期待自己的文章可以得到大家的青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