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童应该去寻找与她们气质相近的事物,而寓言就算其中一种。
孩子适合读寓言,在我看来是有原因的,因为儿童的感知力跟寓言一样带着古老质朴的气息,寓言是古老的智慧,而儿童,你会发现,她们在理解现实中人的世界时,显得比较笨拙,却很容易与动物共情。
在没有充分社会化之前,她们身上还带着人类先民们的思维,一种万物皆有灵的思维,这让她们更容易从动物身上学习。
寓,古代含义就是住在房子里,寄居,所以,寓言就是一种寄托,作者把自己想要说的话,隐藏在故事里。
在《伊索寓言》里,所有的真意都在动物身上,因此,这是一本动物故事集,在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版本里,周作人在序言里提到,伊索寓言其实跟伊索这个人本无关系,甚至关于伊索这个人的记载,都是难以确实的。
那这样的一本寓言,究竟从何而来,我们可以这样理解,它是一种时间积累的产物,是民间艺术的集合,公元前四五百年的人类,就开始从动物身上领悟生存之道,故事在流传当中被完善,被补充,被纠正,被经典化。
因此,在这本伊索寓言里,有多文化的影响,其中受印度文化影响最深,周作人提到,这个世界上,把动物故事发挥得最好的,就是印度和希腊。
伊索寓言里的故事,主角基本都是动物,每个动物都具有一些相对固定的假设和象征,篇幅很短,大概只有一篇是超过200字的,越是这样短的故事,读完总有一种余味,曾经,有一度,我每次看完寓言,就会对里面那些蠢笨的、滑稽的对象进行无情的批判和嘲笑,然而现在,也许我少年时的单纯已所剩无几,我突然不太轻易发笑了,因为,笑着笑着,就会发现自己的可笑。
这便是我更加喜欢读动物寓言故事的原因,它首先带来一种疏离,仿佛我们有了第三者视角,看一切都是清楚的,我们拥有了批判的权利和眼光,所以,一切因素都被淡化了,比如,一头经常上当而被吃掉的动物,不会让我们联想到人类死亡的残酷,一只背叛羊群的看家狗,除了让我们感觉到他最后自食其果的可笑之外,我们也不太会切身感受到汉奸的可恨。
这种疏离,是寓言的魅力所在,如果我们不深切投入其中,这就是一种消遣。
但同时,也正是这种疏离,让寓言的魅力下降,它没有了直面现实的冲击力。
人类若没有“反观自照”的能力,寓言就是满篇笑话。
伊索寓言的第一篇:《善与恶》,里面写到“善因为力弱,被恶赶走了,他便走到天上,问宙斯,怎么走到人间去。宙斯告诉他要一个一个去,于是,恶跟人很近,所以总是接连不断去找人类,而善是从天上来的,所以就来得很是迟缓。”
这真是一篇充满哲理的寓言。人类的终极问题,不过就是善与恶的问题。
《旅人与真理》堪称我们这个时代的讽刺,一个叫“真理”的女人移居到了郊外,因为城市已经充斥了荒诞不经的内容。
《被射箭的鹰》写道:一只鹰被带着他自己羽毛的剑射中了,他说“这于我又是别一种痛苦,我乃是在自己的羽毛上。
在《宙斯与人》篇里写道“宙斯造了人,让赫尔墨斯拿智慧给每个人灌进去,准备好了同等的分量给个人灌,但那些身材小的人,很快就灌满了全身,于是成了聪明人,而那些大个子,药走不到全身,连膝边都走不到,便成了比别人蠢笨的人。”这个故事用来讽刺那些身材魁梧却精神不足的人。
在《蚂蚁》章里,开头就说“古时候蚂蚁本来是人,只因为不满意自己的劳动成果,总是羡慕别人,于是宙斯对他的贪婪很生气,把他变成了现在叫蚂蚁的动物。”
我们耳熟能详的龟兔赛跑、狼来了,我曾以为是我们的寓言,结果它们出现在了伊索寓言里。
在伊索寓言里,远古人类从动物身上思考了很多问题,关于善与恶,关于自身的美与丑、优势与劣势的认识,关于短期利益与长远利益的考量,关于族群的合作与背叛,以及对于神的意志的猜想,想想真的很奇妙,那时候的人类,一定将自己当做了万物的成分,也把动物看做了与人同样由神所创的同类,彼此之间几乎没有界限,因此可以互相学习。
动物如何能够说话?人类通过想象的移情做到了这一点。
在读寓言时,我还有意外的发现:
《旅人与阔叶树》,讲了一棵供人乘凉却被人们称之为无用的树,在抱怨这些不懂得感恩的人类,这几乎让我想到庄子逍遥游里的那棵无用乃是大用的一棵。或许,公元前的人类,看树的角度有某种相似性。
有一篇《田野的老鼠与城市的老鼠》,让我想到李欧李奥尼的《亚历山大与发条老鼠》,那几乎就是同一个故事版本,李欧李奥尼是我最喜欢的绘本作家,我曾经深为他的故事性和绘画表现力折服,几乎买了他的所有绘本,现在我开始相信,他或许也读过伊索寓言。
如果你愿意尝试对比阅读,可以在读《伊索寓言》的同时,同步看《中国古代寓言故事》,这些故事大多取自诸子百家,跟伊索寓言的产生时代非常接近,然而很不同的是,中国寓言的主角无一例外都是人,孩子说,中国的寓言说的道理更为深刻,它更不容易懂,因为,要读懂中国的寓言,首先要了解寓言的作者,这个作者的思想、境遇、时代环境,没有这些知识,我们很难懂得寓言的含义。
中国古代寓言的产生,本身就带有一种极高的隐秘性,写寓言的人,大多都有一种现实的不得已,是一种无从自由表达的限制下,溢出来的表达,即使隐晦,但依然是一种抒怀,它给自己裹上了层层叠叠的装饰,等待有缘人来识别。
因此,中国寓言的产生,从古到今,都带有一种对写作者的保护和拯救。它不那么好读,对儿童尤其如此,但,它是一种综合的阅读体验,情随事迁,你每一阶段读到的内容,也许会跟随你自身产生诸多变化。
或许,我的结论是,动物寓言是更适合孩子的,而人的寓言,大概适合具备一定现实经验的人。
跟中国寓言故事相关的还有成语故事,我想两者并不等同,只不过寓言故事里包含了诸多成语,成语是一种记忆方式,把若干故事压缩成四字字符,更多的作用在于写作时的便利,服务于"引经据典"的写作手法,这大概也是如今的写作,并不提倡用成语的缘故,因为它缺少太多细节。
我们常说,即使听了太多道理,也依然过不好这一生。
反过来,有很多道理,即使过了一千年、一万年,它也还是真道理,也许是,我们人类从没有真正领悟它的真意。
寓言这种古老的东西,如何有生机?
我想,一方面源自古书新读的意义阐释,还有一个作用,就是培养人类不断总结、自省的能力,同时,学会用寓言来包裹现实,输送价值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