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奇怪的点评那妇人便笑将起来,说道:“官人休要罗唣!你真个要勾搭我?”西门庆便跪下道:“只是娘子作成小生。”那妇人便把西门庆搂将起来。
这是《水浒》中潘金莲和西门庆正式勾搭成奸的细节描写,在二人第一次亲密接触中潘金莲表现得异常主动,几乎坐实了淫妇的设定,而金圣叹给出的看法则是“反书妇人搂起西门庆来,春秋笔法。”
那么,何谓“春秋笔法”?金圣叹到底想说什么呢?
《水浒》里面的潘金莲是一个毫无礼义廉耻的淫妇,然而在资深禁书《金瓶梅》中,除了云雨细节的特写之外,其表现反而内敛了起来。
“接将”还是“搂将”?"那妇人便把西门庆接将起来道:'只怕干娘来撞见。'西门庆道:'不妨,干娘知道。’那妇人笑将起来,说道:'怎这的罗皂!我要叫起来哩。'西门庆便双膝跪下,说道:'娘子,可怜小人则个。'一面说着,一面便摸他裤子... ...于是不由分说,抱到王婆床炕上,脱衣解带,共枕同欢。"--《金瓶梅》
从这段来看,潘金莲说“只怕干娘撞见”的“理由”和被轻易抱起的动作,这显然是一种欲拒还迎、半推半就的态度,但“接将”并不是“搂将”,一个是虚的“扶”,另一个则是抱在一起了,显然还不在一个档次上。
▲《潘金莲之前世今生》剧照
在王婆“十分光”的“端的好计”(西门庆语)算计下,心神荡漾的潘金莲成了一条非咬钩不可的鱼,顺理成章的入了王婆的瞉。西门大官人一会"可怜",一会"打死也得好处",都不过是撩妹的套话,并非手段高明,能够顺利得手,在于郎有情妾有意的水到渠成。
但需要澄清的是,从"摸裤子"、"抱到王婆床炕上"到二人奸情最终坐实乃是西门庆的主动,而非金莲,而在施耐庵的演绎下,潘金莲生平第一次偷人的表现可谓无师自通。
▲王婆和西门庆的策划
《水浒》中情节在前文的“搂将”之后戛然而止,后面就是王婆闯进来了,甚至都没交代二人进行到哪一步了,且看:
那妇人扯住裙儿道:“干娘饶恕则个!”西门庆道:“干娘低声!”王婆笑道:“若要我饶恕你们,都要依我一件事。”那妇人便道:“休说一件,便是十件,奴也依干娘。”
潘金莲在被抓包后反映迅速,回答流利,仿佛一个屡次遭遇扫黄的老手,这与在武松面前的腼腆形成鲜明对比。
到底是谁先动的手?
实际上,阳谷县的潘金莲起初是个清清白白的好女子,无非是对武松动过心罢了。
施耐庵说她在清河县时“为头的爱偷汉子”,那为何到了阳谷县又不偷了呢,何须王婆做局,西门庆一试再试?此小说的一大矛盾,做不得数。
▲寻常人家,本该美得清爽
不知道当年被逐出去时那个“大户”有无得手,武大想来是只敢意淫,不敢下手,她的性经验其实不多甚至可能没有过,想来不至于如此无师自通,“反搂”的行为几乎不可能。
笔者认为,《金瓶梅》的描述更合理:
那妇人慌的扯住他裙子,红着脸低了头,只说得一声:“干娘饶恕!”那妇人羞得要不的,再说不出来。
尚且知道红脸和低头,可见潘金莲乃是初次偷情,廉耻尚存,而非习以为常的淫妇,但不管如何,此时的她已经再无回头之路了。
▲到了这个地步,金莲已经身不由己
综上,《水浒》塑造的是一个毫无廉耻的荡妇,《金瓶梅》则是对一个有血有肉越轨女人的写实,二者描述的是同一件事,细节之下竟不是同一个人了。
说到这里,该解释一下如题的“春秋笔法”了。
“春秋笔法”
“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为贤者讳。”--《庄子·天下》
孔子的“避讳”,并非不能说“尊亲贤”的实话,而是要替他找理由原场,哪怕是弑君,也要在史册上理直气壮。
▲毒杀武大,是一条不归路
如果需要“避讳”的话,武松就是那位“贤”者,为了体现杀嫂祭兄行为的正义性,潘金莲必须被打扮成一个彻头彻尾的淫娃荡妇,从勾搭西门庆到毒杀武大郎都要体现她淫荡狠毒的一面,从而卸下了武松杀嫂的道德包袱。
但话说回来,《水浒》中体现潘金莲无情无义的细节描写比比皆是,况且“反搂”只是细节,谁抱的谁也都是二人共同的错,金圣叹的点评另有深意。
没主动也是主动
“春秋笔法”其实还是一种独特的表述方式。
文见于此,而起义在彼。--杜预《春秋左氏传》
通俗点解释,说什么不见得就是什么,具体是什么要读者琢磨,这并非是孔子的专利,也是先秦史官的一贯作风。
乙丑,赵穿攻灵公于桃园。宣子未出山而复。大史书曰: “赵盾弑其君。”以示于朝。宣子曰:“不然。”对曰:“子为正卿, 亡不越竟,反不讨贼,非子而谁?”--《左传.宣公二年》
▲谁对谁错,从来不需要明言之
引文是著名的“在晋董狐笔”事件,弑君人是赵穿,但执政的赵盾既不逃亡出国境,回来后又不讨伐叛贼,其行为有如同谋和幕后主使,因此执拗的史官将这口黑锅强行给了赵盾。
以此类比,作为被勾引方的潘金莲,不拒绝就意味着精神上的主动,此处的笔墨跟“董狐笔”的用意一般无二,这才是金圣叹所言“春秋笔法”的真实含义。
仅此而已。
后续情节就不赘述了,武大被三人伙同毒杀,武松回来先破案、后杀人,了却了在阳谷县的所有羁绊。
这一结局在《水浒》中其实多有暗示:王婆邀请潘金莲进店的借口是做送终鞋脚,找西门庆追要报酬说出"不要交老身棺材出了讨挽歌郎钱",西门庆对金莲说"打死也得好处",这实际都是作者的暗示,死亡的结局终将一语成谶。
可怜之人,可恨之处
《水浒》对于潘金莲的设定就是“淫荡”,不管是爱上武松还是勾搭西门庆都无外乎次,然而前者是顶天立地的禁欲系英雄,心中只有兄弟、道义和快意恩仇,后者则只是生性风流的“破落户财主”。
▲相见不如不见
潘金莲因为武松的到来而春心荡漾,却因为被拒绝而将所有的热情倾泻在在西门庆身上,而事实证明他显然是有负所托之人:
王婆的幸苦费都想赖,出手从未大方过,可见其锱铢必较的商贾悭吝;被捉奸后没想着坐下来谈谈,一脚踹掉武大半条命后夺门而逃,做事毫无担当;而授意潘金莲毒杀武大郎,则体现了自私和无知,让女人背黑锅,却对于武松将回阳谷一事掩耳盗铃。
总之,女神向来是眼高过顶的,会看上西门庆只能证明她是真瞎。
潘金莲明显是被算计了,作为一个没什么见识的小女人,通奸源自王婆的算计和西门庆的诱导,而杀害武大的行为则来自西门庆的唆使。但谋杀亲夫的罪行终究是推不掉的,这足以令武松毫无顾忌地大义灭亲。
结语:注脚和被歧视而已
当潘氏千娇百媚的身躯被曾经爱慕的叔叔一刀捅穿,并取下头颅和五脏去祭奠窝囊的兄长之时,其角色使命也就完成了。她的出场原来仅仅是充当武松的注脚而已。
《水浒》是属于男人的故事,为了体现好汉们的英雄气概和忠肝义胆而将柔弱的女人视作毒药,除了潘金莲,还有白秀英、贾氏、阎婆惜和潘巧云等美女,她们有着各不相同的淫荡和殊途同归的死亡。
▲扈三娘和矮脚虎王英
所谓的好汉们,大多是“不近女色,终日只知打熬筋骨”的直男,而好色者如周通、王英则往往无能而猥琐,难怪女性的出场既是悲剧。而正面的女性形象中孙二娘、顾大嫂形如夜叉,很难被视为柔弱的女性,优秀的女性如扈三娘命苦如瓜,琼英半生守寡。
可以说,《水浒》的最大糟粕在于对于女性的踩踏,不光要给所谓“好汉”们充当注脚,更遭受了一种人格上的歧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