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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王豹记念前仇,听说杨幺做了险道山头领,一时着急,与乐教头商议了一番,便在谢公墩村中宰猪杀羊,请集乡人,扬言保护村坊,防备险道山强人出劫。原来这险道山,一通龙亢县,一接界首县,一临阳城县,是突据三面,又切近谢公墩一百馀里。王豹要公报私仇,便说得险道山恁般杀人,恁般劫抢。一时这些乡人却被摇惑得男妇惊慌,俱依他使令,互相保守,各派钱钞,供给王豹这班人。今听见他自出己财,邀请吃酒,村中老幼,无一不来。
吃到中间,王豹遂向众人说道:“我在下田无百顷,家只数人,只宜省事,不宜作为。只因我住居本地,向有声名,若地方受害,我的声名亦损。又恐我一人力量有限,不能遮护村坊,故此还请天下驰名禁军教头,共行保护。已蒙列位推我为首,言无不听。虽不见有甚是非到来,却是这般防御,强人不敢轻易到此。今闻得险道山来了一个刺配军犯杨幺,这人生性恶毒,杀人无厌,今在山上做了贼首,我这里又不得不预为防守。如今也没别事相烦,只要十家为甲,有事必须传报,有警必要尽力。凡在甲内之家,虽有亲戚往来,款留过宿,亦必报知甲长,甲长通知在下;可留则留,若有面目可疑,语言各别,即拿到我处审究。若审究出是强人一党,来作探事,立行处死。这擒获有功之人,每家派出贯文以作旌赏。不知列位意下如何?”
众人听了,便齐声说道:“这是大郎为我们身家保护,敢不听从!”王豹听了大喜,遂与众人吃了一番方散。自此谢公墩居民无不尽心协守,一时别处村境虽不是这般防守,却有希图得赏,俱各留心。
有个自召铺地方,一日忽来个汉子,要在人家投宿过夜,只一味恃强使性,人俱不敢恶识他。在一个人家住下,便叫人去买酒买肉,略见人怠慢了些,只大拳头打人。早被地方瞧科,九分疑是险道山强人,便暗暗的察听,又通知了店家,只是不敢轻易动手。
原来这汉子就是马霳。他来寻赶杨幺,赶了几日,见赶不着,便安心要到柳壤村去,遂一路慢走。到一处歇宿,便惊天动地,打打闹闹,才住得一夜。这日见是投宿的时候,走入村中一家,取银喝人买了酒肉来,吃得十分醉饱,一仰一侧,一脚踢开房门,黑中摸着了床铺,向腰间摸出板刀做了枕头,跌倒身便鼻息如雷的睡着。
店家见他睡了,正要出门通知,众人已是走到,遂在堂中悄悄商议道:“这人一脸贼形,必是险道山一伙,若拿他解到谢公墩,实有一主大财。幸喜得吃醉在此,正好下手;若在醒时,看他这个模样,实有水牛般力气,莫想动他。”这些好事的与想得大财的人,俱忘了利害,有的便去取绳索,有的就去拿器械,不一时走来。内中却有老成不好事的,不想得大财的,便说道:“你们做事不可造次。可知有人面恶心善,倘他不是险道山强人,一时轻举妾动,将人作贼,后来也是村中干系。”
众人听了,一时心懈起来。有的说道:“这话果是不差,又没凭据在那里,明日倒去吃官司。”有的退缩出门。忽听见房内这个醉汉暗地大笑大叫道:“杨幺哥哥慢跳,赶坏煞!”叫罢,依旧鼻息如雷。堂中有不曾退出的,忽听见醉汉在梦中连叫杨幺,忙招众人进来道:“你听见么?这杨幺可不是险道山的头目?他便是同伙。天叫他梦中说出,岂不是我们的造化,该得大财!”
众人大喜。又商量了一番,便着一个点灯,几个拿着绳索,一步步悄悄进房,又捏手捏脚走到床铺边,使两个立在头边,使两个立在脚后,又使两个立在中间,几个将索子做好了圈儿。安排停当,众人齐叫一声:“捉贼!”便口齐手不齐的往头上、脚上、手上、按揿拴缚。不期马霳直从梦中惊醒,大喝道:“兀鸟怪叫洒家!”只喝震得满屋应声。
众人一时心慌手慌,早被马霳迸开左手右脚,一脚踢翻后面两个,一拳打倒中间二人,直窜跳起,摸了板刀乱砍。众人跑跌出房,已被马霳砍倒四五人在地。马霳大怒道:“呆撮鸟,敢来暗算洒家!”便赶到堂中,满屋寻人,俱躲得没影。马霳一时寻不着人,便十分恼怒道:“撮鸟便缩躲,却缩躲不这鸟屋。腾地撒火,撮鸟也恁撺出?”遂去卷了两把乱草,在灯焰上点着,东西乱烧。一时粉腾起来,只烧得必必剥剥,满天价红。他捏着两板刀,立在堂中,只叫快活。
这店家同众人跑跌出门,躲立暗处,忽见家中火起,忙要赶进抢取物件,却见这醉汉立在堂中看火,只得退出,向众人跌脚叫苦。众人道:“如今一不做二不休!我们几个人干不得甚事,快去叫起合村人来拿他。”便一时满街叫喊道:“险道山有一个强人,在此杀人放火,大家出来救护!”这些人家俱在睡梦中,忽听见村中火起,俱开出门来,打点来救。今又听见说是强人,又只得一个,便各取了棍棒锄锹农器,一齐赶来。
这马霳见火势逼近身,正要走出,忽见多人俱执器械,大声叫骂,要来打门。他使大吼一声:“怪撮鸟,来来来!”直窜出门外,抡着两把泼风板刀,就地乱砍。众人抵挡不住,便有的拾取砖头、瓦砾、土块、灰泥,只望马霳头上、身上乱抛乱洒,雨点般来。且有一块砖头抛来,将马霳头上打了一个窟窿。马霳着急,将身纵跳上屋去,坐在屋脊上看火。
众人一时打他不着,又见他躲在屋上,便要来救灭火焰。看着地下已被他砍坏了数人,也有断脚破脑的,也有不死不活的。众人有的向着地下号哭,有的指着屋上叫骂,有的只叫“不要放走了这杀人贼”。便有的人走进屋来救火。马霳坐在屋脊上,拾取瓦片,看清了人的头面。一片片飞掷下来,又叫声:“着!”一时打得众人抱头捂脸,俱不敢近前来救。这火好不延烧得厉害!怎见得?但见:
风添火势,火趁风威。风添火势,直燎得黑气透天关;火趁风威,只烧得红炎攻地府。剥杂了万道金光,直律律千条火焰。凡火不逢,天火不着;天火不借,凡火不烧。轰的一声,粉墙忽变颓垣;爆得一响,画栋尽成灰烬。四处居民叫苦,两边妇女悲号。虽是惹火烧身,亦必借巧应劫。
马霳只坐在屋脊上,看烧塌了这边,又走到那边未烧的屋上。此时半夜间,直惊得远近村人,皆来看火。
这夜,杨幺也宿在一个村中店内。忽听得街上人纷纷说去看火,忽又听说是险道山强人出掠,在自召铺杀人放火。杨幺在床上听得明白,因暗想道:“我这等吩咐他们,怎又如此乱为!须得我去喝散他。”便立起身,开出门来,果见烟火迷天。因想了一想,回步入房,取了包裹,提枪出来,寻对主人说道:“我要到前面去看火,不久也就天明,免得又来。这是块银子,给你做店钱吧。”
主人收了,也就不问,杨幺遂走到自召铺来,却听见暗中有人在那里埋怨道:“好好的人,却疑他是贼,算计捉他。如今倒被他杀人放火,却又不敢去惹他,岂不是打蛇不死自害!”又有的说道:“他怎是好人?只这说梦话,叫出'杨幺,赶坏煞’。杨幺,险道山的,他不是一伙的人?”又有的说道:“他只在山上做强人,又不来蒿恼我们,管他做甚?况且独自一人,如今弄出事来,有甚便宜?”又有的说道:“老哥,你们那里晓得。这险道山的强人,与新来的这个杨幺,俱是谢公墩王豹的对头。他村中好不严禁,若拿了去,便得千贯赏钱,故此人要捉他。”
又有人说道:“这些人怎打得他倒?只被人一砖抛去,却打破了他的头。头便打破了,却被他杀也杀够了,火也放够了。如今只坐在屋脊上,看火耍乐,众人只不敢拿他下来。如今有人去报知王豹,等他自来捉拿。”杨幺听完,暗暗吃了一惊,连忙走开。因想道:“王豹这厮,恁般可恶,决不肯忘我。只不知这汉子是谁?却在睡梦中叫我名姓,是一片真情想慕,形于梦寐中,实又添我一个知已。只是说甚赶坏煞,莫不是赶来算害我?我也不肯饶他。须去看个光景,问个明白,再作计较。”
便一径走到火发处,杂在人丛中,仰面看屋脊上,果有一个大汉子,坐在上面,将瓦一片片飞掷下来。杨幺迎着火光,一时看不明白,便转到黑影处看去。那马霳却对着火光,照得眉毛眼睛俱看得见。杨幺定睛一看,却是马霳,便十分大惊,忙向屋上用手招呼,大叫道:“马霳快下来!我杨幺在此。”一连叫了三声,便抡枪柄,向人身上拨打。纷纷退避。
这马霳在屋上,忽听见说是杨幺在此,便十分快活,却一时不跳下来。见杨幺将人赶开,又十分快活,只从屋脊上两三跳到屋檐,踊身窜落下地,向杨幺大叫道:“杨幺哥哥,想煞了兄弟!”便抡动板刀,要赶去杀人。杨幺一手拖住道:“我问兄弟去说话。”马霳气忿忿地,只得跟走。这些村人忽听见说杨幺在此,一时吓得惊慌,知是来救这汉子,俱各逃躲。及至王豹同了乐汤,带领徒弟并村人以及弟兄赶来,已是无人。一面使人救火,一面望险道山追去,直追到天明,才回谢公墩防守。
这杨幺扯着马霳,乘人退避时急走离村,问道:“兄弟怎么来此?”马霳道:“想得哥哥一纳头不自在鸟闷,赶来作伴。恁地屈投错,要到家见面。只今夜宿,被贼呆鸟暗算跳醒,只剁砍撒火,吃撮鸟伤破窟窿上屋。日出打闹,不存老小!心里没想哥哥到来,兀地不同砍杀顿,放出鸟闷,扯跳恁地?”杨幺道;“兄弟爱我,吃这亏苦。如今头可疼痛?不要吹入风去,明日难好。”便除下毡笠叫戴。马霳道:“没疼。恁闹夜半,窟窿长就大疙瘩,风没钻透。”
杨幺遂将乡人言语并王豹事情述出,道:“我这里认得有条小路,便可绕过谢公墩。”又将当日走小路的缘故,略说了一番。马霳道:“全没晓恁梦话。呆撮鸟与哥哥恁作对,只索叫他认黑疯子板刀。扯跳小路,吃日后口笑。”杨幺道:“我要回家心急,免得惹出是非,耽迟去路。兄弟你只依我。”马霳只得顺从。杨幺领着从小路急走,一路指说骆庄山岗桃园,只走到天明,已转过了谢公墩三十馀里。
自此昼夜兼行,一路无话,不觉到了武昌。杨幺不胜心喜,因对马霳说道:“喜今日已到故乡,离家日近。连日行路辛苦,我同兄弟寻个酒店,沽饮三杯。”马霳道:“几日跑跳得两腿怪直,恰想碗酒下肚。”便走到一个店中,两人对吃。马霳只低头吃了半晌,忽定睛将杨幺一看,道:“恁日忙乱,也没心觑哥哥面脸,兀地较当日怪白。”杨幺听了,只得忍笑说道:“若不赖此遮饰,必是被人猜识。”遂将屠俏搽脸传授,清早涂抹说知。马霳听了,只笑得拍掌道:“屠俏好!”
两人正吃间,忽听得街上有官员过往,十分热闹。两人只是吃酒。火工送上酒来,转身走去,杨幺忙叫住问道:“什么官员过往,这等热闹?”火工道:“这位官员是本地人,极有势焰,在此调集人马。今日到来,合城官府俱来迎接他到帅府中去。”杨幺道:“既是本地人,不过是个乡绅,怎得在此调兵?他姓什么?”火工道:“他便是岳阳城中贺太尉。前年来家葬母,休闲快乐。近日汴京报来,被一起好汉夜闹昼劫,不能捕获;金兵连夜杀来,汴京朝夕不保。遂有旨意下来,钦召他进京,又着他调本省军兵去救汴京。奉旨在此调选,不久就要起身。”说罢走去。
杨幺听了,忙看马霳一眼,各自会意。杨幺忽笑了一笑。马霳问道:“哥哥笑兀谁?”杨幺便低说道:“我笑宋室没眼,专用这等小人。我虑汴京必不能保矣!”马霳道:“不保好做事。”杨幺欲要说些言语,因见他说话躁烈,恐生别事,因说道:“酒不吃了,同兄弟到家慢吃吧。”马霳忽问道:“恁个鸟太尉,敢是与哥哥作对的呆撮鸟?”杨幺忙立起身,摇首道:“不是不是。”马霳便将酒肉一顿捞吃完,杨幺打发酒银,出门走路。
又走了几日,才到了柳壤村中。早有村人忽见杨幺回来,俱吃了一惊。杨幺忙向村中父老说道:“小子才来,不曾见过父母,不敢先礼,容拜见了来陪话。”众人听了,一时不便与他说知,只说道;“大郎请便,我们随后就来。”杨幺便低头急走。走到自己门前,抬头一看,早见前后门户倾颓,左右墙垣塌损,杨幺见了,不胜暗暗点头道:“老年人在家悬念,愁苦不了,那有心绪葺理?”连忙走上阶头,却见两门虚掩;忙用手推开,正要叫声爹妈,早一眼看入内去,不觉吃了大惊。端的是什缘故?但见:
梁上灰尘挂满,堂中污垢成堆。户牖俱无,前后一望到底;墙垣拆去,周围四处通风。白日鼠横行左右,黑夜狸穿走东西。地下坑坑坎坎,台基侧侧斜斜。一座灶,掀翻在地;半壁炉,推倒窗前。进门闻臭气,人皆掩鼻;入户见荒凉,心也辛酸。若不是走失逃亡,亦应知捕贼起发。
杨幺看完,因对马霳说道:“原来我出外多时,父母无靠,另是搬居。只不知居在那里?我须去问人来。”正要转身,早见几个人,同着一阵老幼男妇,陆续走来。杨幺看去,在前的几个,就是当日来说贺家安葬的几个里老。杨幺连忙迎走上前,拱手问道:“请问尊长,杨幺的父母搬居在那里?乞烦指引。”
里老听了,齐说道:“说来话长,请大郎到舍下去,慢慢说知。”马霳在旁发话道:“这伙不死话的老鸟牛,全没些人性气!谁耐烦慢腾腾地嘈?”杨幺忙看了一眼,便向众老赔笑施礼道:“我这兄弟北方人,性气耿直,说话粗鲁,万勿见怪。乞尊长就此说明,使杨幺好去。”众里老道:“不是我们定要相留到家,因见大郎回来,想起前番为我们地方,不许贺家安葬,害了你一家受苦,恐怕一时说出,使你必要气苦,故此要慢慢说知。”
杨幺听了,着惊道:“莫非杨幺的爹妈,有什变故么?”众人问道:“大郎在北边的事情,难道你不知些消息,一径来家的么?”杨幺道:“我因记念父母,遇赦便就回南,汴京乱信,前在武昌才知。”
众人见他错认了话头,因说道:“如今只得要与大郎直说了。自从大郎去后,不独你父母在家悬念,我村中人那一个不感念你不了。这贺太尉见你去后,即另择时日安葬。自从葬后,村中老少不宁,洞庭湖中盗贼时常出没村坊,幸喜独不到我村来。虽是不来,也未免提心吊胆。不期这贺太尉,他们是作官的人,朝中事情,略有些举动,便有人来报他。说大郎遇赦,与白云山同伙,大闹东京,做下许多不法。他便怀着旧恨,竟去禀知相公,说大郎是本村人,现有父母在家,必有信息往来。朝廷不久追究,莫若先将他父母拘禁,休使他知觉潜逃,日后到府要人,便就费力。相公准信,即差百十捕役,星夜赶来,打入你家,不容分说,将你父母立时锁扭,满屋搜寻财帛,险不将这间房子颠倒过来,地皮掘做深坑。你不见里面坑坑坎坎,台基倒倒斜斜?又疑心有银两埋砌在墙避土灶中,便拆开掀倒,将一应器皿饰物,尽行席卷;扛抬不动,粗夯不值钱的,还分派村中,要银交纳。便扯拽两个老人家解入府去,受审刑责。幸喜分辩得好,说是大郎原为犯罪递解;在外不法,实非父母纵容之罪。相公听了,便将两人囚系在狱,因见东京没有来文,遂不再审。我村中只敛钱助米,告求禁役,传送饮食,两老人便在内安然无恙。只不知大郎可曾做这勾当?”
此时杨幺听得恼怒悲苦,大叫道:“这贺贼暗将杨幺父母陷入狱中,说来甚是痛心。若不杀此奸仇,岂是平生志量?”说罢,白瞪双睛呆了半晌,不觉流下泪来,道:“罢罢罢,我杨幺一生见人父母若己父母,见人患难若己患难。谁知生身亡过,不能侍养,已成不孝;正欲报恩抚养,今反为我受冤!苍天苍天,我杨幺何惜此身躯而不之救耶!”说罢泪流满面,向众人拜谢,却回头不见了马霳。只因一不见:
天上月蚀皆仰见,空中雷动尽闻声。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 杨幺为父母受刑 马霳救朋友陷狱话说杨幺见遗累父母在狱受罪,因哭对众人说道:“官府所重者,是我一人。我今挺身投到,自然释放我父母还家。”众人再三劝他莫去,杨幺不听,遂拜托众人道:“我此去自然换回父母,只这包裹入了公堂,见了父母,恐一时不便授受。我今将包裹并枪留在列位处。包内是人相赠的路费,等我父母来家时,乞列位付他过话。”说罢,向众人便拜。众人听了,无不凄然欲泪,俱满口应承,搀扶起来。杨幺欲走,却想起马霳,要与他说话,四下一看,并不见有,忙问众人道:“同来这个兄弟,列位可曾见他走往那里去了?”众人说道:“这黑汉实有些贼相。见你有这般事,恐怕缠身,方才不等听完,就出村去了。”杨幺笑了一笑,只得别了众人,一径入城。到了府前,见悬着一面大鼓。急走到鼓下,捏起大拳,连捶几下。衙中人慌忙赶出来,喝问道:“你这人有甚冤枉事情,便来击鼓?快些就缚,等相公出来审问!”杨幺道“你去对相公说,我是杨得星的儿子杨幺,自来投到,代父母出狱。”衙门人一时听见说是杨幺,各暗暗吃惊吐舌。内中有认得的,连忙近前说道:“请立在此,我即去传禀。”遂暗暗着人看守,即奔入去。这知府在内,忽听见外面有人击鼓,知有冤枉事情,忙走出来,立在后厅,着人排衙审理。忽见几个衙役跪近前来,跑禀道:“报相公得知,今来了闹东京、劫府堂的杨幺,在外要见相公。”知府突然听了,连忙入内,将门掩住,用手招呼那报事的来,问道:“他带领多少人众到此。”衙役道:“并没人众,只得一个来击鼓。”知府想了想,道:“他来击鼓,便不是倚强逞凶。你可曾问他,要见我做什么。你也就该回他了。倘弄了进来,一时难打发出去,这不是耍!”衙役道:“小人先前见他说出杨幺,却也吃惊,只是大着胆问他。他说自来投到认罪,要相公放出他的父母。”知府听了,一时欢喜。便想出一个主意,即叫传众衙役进来,吩咐道:“闻得这个杨幺,千人莫近,万夫难故。现今东京悬赏,有人擒得杨幺者,官加大职。今日难得他自来投到,实是本府功名显达之时。为今之计,只可软取,不可力求。须如此这般,我叫打便打,我叫夹便夹,你们须要尽心在意。”众役齐声答应。即一面坐出堂来,一面着人叫请。杨幺走入,看着堂上,已不是前番审问他的这个知府。知府见杨幺走到阶前,连忙立起身来,满面笑容说道:“本府久闻义勇之名,充盈满耳。今日到来,宜该下阶相见;因是公堂,恐人议论。适才衙役传进,是为父母挺身来见本府,甘心救出,不独义勇,抑且大孝,是个孝义智勇兼全之人,实今所未有。”因吩咐衙役道:“你们快去请出杨义士的父母来,本府当堂释放回家,完他一段孝念,便好安心领罪。”杨幺听得满心欢喜。不一时,两个老年人一齐走出。杨幺忙上前抱定拜倒,叫声爹妈道:“孩儿今日回来,指望拜见爹妈于家中,谁知爹妈为孩儿在此受罪,心如剜割,特来自投,换爹妈还家。”老夫妇忽见了杨幺,一时惊喜,悲欢了半响,方说道:“自儿远去,我两人泪眼常盈。得闻大赦,知汝不负,是以魂梦也想你到来。不期贺太尉怀恨未消,将这路远难稽的事,使我二人破家被陷,将谓老死禁中。愿儿不来践约,谁知你今果来践约,要救我二人出去,实是你的孝念,却又添了我二人一段忧苦。今我二人不过是形衰垂朽,旦夕沟渠,死何足惜。你若轻生,岂不误前程事业?你还出去,等我二人坐在狱中。”说罢,二人哭不出声。杨幺听到伤心,不禁失声大恸,又连忙劝住父母道:“孩儿犯法,今已甘心领罪。今蒙相公怜许,爹妈不必过伤。”知府忙唤杨得星夫妇上来,说道:“前因拿不着你的儿子,故此将你二人监禁。他今念你二人年老,特来投到换出,实是他的孝念,本府已自慨许,可速去还家。”遂叫人领出。二人没法奈何,只得拜谢。走到杨幺身边,不胜痛哭,一时三人俱哭做一处。知府忙说道:“你儿子要做孝子,宜该完他心志。怎如此悲啼,作儿女之态,乱他心曲?”向衙役丢个眼色,衙役忙来扯领二人走去。这是杨幺救父母,府堂大分别。杨幺见父母出了府门,连忙止泪,暗暗欢喜,立在阶前。知府忙笑说道:“本府目击悲伤,亦为酸鼻,意欲因孝徇情,须知有责任之苦。今义士孝念已尽,只得屈入狱中,申明上司定夺。”杨幺道:“蒙相公怜释,我已安心受法。”说罢,要入狱去。知府笑说道:“朝廷法令,狱中岂无缧绁之系,只得要义士屈从。”因吩咐衙役道:“他是个孝子义士,今来安心领罪,本府甚是怜念。若不是上了刑具,异日上司闻知,恐有不便,你们只从轻罢了。”众役应了一声,便有几个积年上刑具的老手,走来将杨幺手脚轻轻套入。到了好下手的所在,霎时收紧扣住,竟将杨幺双手相交,两脚合并,直律律的站立,就如独脚鬼一般,寸步难行,身子略动一动,便要跌倒。杨幺总不在心上,由他处置。知府见已中计,满心欢喜。即便坐下,在案上连拍数声,大怒喝骂道:“你这好大胆的狂贼!罪犯弥天,百身难赎。朝廷到处擒拿,怎奈兔藏狡窟魑魅潜形。岂知恶业易盈,天必败露,故阴驱阳遣,使汝丑形毕露。光天化日之下,岂容逃遁哉!”叫左右:“与我法必尽法,刑必极刑,慢慢推敲!”众役吆喝一声,将杨幺推倒在地。一时间,笞杖鞭扑,夹拶敲箍,无一不用。杨幺只含笑受领,直打得皮绽肉飞,血流四溢。知府连忙喝住道:“本府擒获巨盗,除了朝廷大害,不久位至台臣。也须留这贼飞报上司,托他上表,然后正法可也。”固叫禁役近前,悄悄吩咐道:“可将杨老夫妇另自锁禁,休使这贼晓得。”禁役遂将杨幺推入狱去。知府然后摇摆入内。且说这马霳,当时立在杨幺身后,听见乡人说出陷在狱,又见杨幺痛哭起来,便叫声:“可恼!”转身直窜出村去,道:“可不干鸟气,兀地求告!只洒家两板刀砍入讨还他,没恁胡乱迟跳鸟湖勾当!”便一路唬吓问人,找入城中。只东西乱撞,便撞到一个衙门前来立着。探头看入里去,只静悄悄地,便自言自语的说道:“兀的没恁开封府堂忙乱,鬼也没,只鸟般躲,禁不的洒家两板刀,砍出送还不迭。”忽见背后有一人走过,手中提着一筐浆食,往侧首走去,他便跟来。只见这人向一间门口,往小洞中送进。马霳只两眼射入,却见洞中藏着许多人在内。一时看得快活道:“兀的不是恁么闷闭人的鸟监?他两个在内,洒家休惊他做准备,且寻碗酒吃,赫赤赤地来。”便转身寻到一个店内,乱叫:“酒肉洒家吃个饱!”店中人见了,忙来小心服事,要使他不开口,欢喜出门,才是造化。只酒热肴香,一替替搬来,果吃得马霳十分快活,却留心不敢吃醉。便起身摸出一块大银,往柜上丢来,道:“洒家明日来吃总算。”便跨踏出门。此时已是点灯时候,他便立在街中,自言自语道;“兀地赫赤,鸟还没宿,可不惹肝气!”便火杂杂又东西乱撞了一回,踅到衙来,闪立在黑影处,只紧对着小洞门口。立不一会,忽外面筛起锣来。马霳道:“可不吓了洒家!”忽又敲起梆来。马霳道:“恁地准备,也要着洒家手!”便在腰间取出板刀,道:“偌多时没用,只今叫你吃顿饱!”便大踏步窜跳到门,吼叫声,只一脚踢下门来,抡动两板刀,直砍进去,大叫:“杨老公婆,闷闭恁地!”此时监内狱官,正坐在那里查点罪囚花名总簿,大门只封锁牢固,各禁役自去上重犯的刑具。被马霳出其不意踢开,直抢到狱官案前,手起处,已砍剁了三四个禁卒在地。向着狱官大喝道:“洒家刮地雷黑疯子马爷爷到来,恁么鸟官,敢大喇喇地坐,没送人去!”说罢,一刀砍来。这狱官正在灯下点看名簿,突见一人赶来,砍伤禁卒,大声喝骂,知是强人劫狱。一时无备,只吓得屁滚尿流,急忙里逃躲不及,见刀砍来,即往桌下一钻,朝着马霳磕头如捣蒜般,只叫:“爷爷饶命!”马霳大笑道:“今日恁般有官拜洒家,洒家不杀,只自快爬跳出。”狱官见他喜欢奉承,只得大着胆,钻出桌外,不敢抬眼,只伏地捣磕。马霳便笑嘻嘻走来,坐在椅上,将两板刀放在桌旁,喝问道:“兀地鸟官,几大前程,恁么职分?”狱官在地答道:“小官没有品职,是个未入流。”马霳道:“只恁'未入流’敢也是绝大官名?恁这'未入流’,躲此做甚勾当?洒家只恁坐地,敢也似个'未入流’么?”狱官见他不晓得官名贵贱,便抬头看着说道:“小官做这'未入流’只管监中罪犯。爷爷这般坐着,实像个'未入流’。”马霳听了,哈哈大笑道:“恁这呆鸟,是前边的'未入流’,洒家只今的'未入流’,可也是一流人。便觑同官面皮,饶跳起来,只将管辖闷闭罪犯,逐个叫出,洒家要放飞两个脱跳。”狱官只暗暗叫苦,立起身来问道:“不知爷爷要查的是那两个,叫甚名姓?”马霳道:“洒家没知,只将杨幺哥哥的爷娘脱放,洒家便跳去。”狱官听了,才晓得日间府中投到这个大盗杨幺,他就是杨幺一伙的人,来劫他父母,错寻到此。一时心内惊慌,答应不来。早见黑处有个禁卒,做了一个手势,便会过意来,说道:“监中罪犯甚多,一时查点不来。若小官自去查叫,又恐爷爷疑心。如今同爷爷到罪犯处,高叫杨幺爹妈,有人答应,即便放出,岂不省便。”马霳听得十分快活,起身取了板刀,狱官携灯在前相引。引入一条深巷中来,狱官假意叫:“杨幺爹妈那里?快来放出。”同走到中间,忙将灯一口吹灭,撇在地,急去藏躲。马霳跟在后,忽见灯灭。霎时黑洞洞,连叫几声'未入流’,并没应声。便骂道:“这撮鸟不中抬举,叫他官名,却不应声,恁躲也躲不去!”遂用手在黑处摸来,忽听见两边墙上,头顶上,一阵阵的息息索索。忙一手摸去,却摸着几条硬铁,侧过头来,脑袋上早撞着,险不撞裂。便又骂道:“恁怪撮鸟,可不是条死路,哄斗洒家,只回去闹他出来。”便转身大步跳踏。不期地下有许多怪物,只一脚踏去,直将八搭麻鞋、里布穿过,搠通脚底。马霳忙拾起个在手,却是不方不圆、三角尖刺的铁怪物。再摸着脚底,已淌出血来。马霳勃然大怒,骂道:“这呆夯鸟,敢算洒家!”遂抡动板刀,要砍杀出来。忽前后一阵锣声,火把齐照,叫喊:“捉黑脸贼!”马霳再一看时,才见满巷中,高低前后,密密层层,俱挂着千百条锚刺,地下的俱是铁菱角。原来这条巷中进去,便是罪犯牢底。每到夜间,恐有走失劫夺,到晚间查完了罪犯,便在墙外从梁上放坠铁锚,又洒下铁菱,到天明依就在墙外扯起,扫去铁菱安放,任是强人,再走不出。这夜正在查点,突被人杀入砍伤,禁卒见他凶顽,两把板刀不离左右,一个狱官又吓倒在地,军牢禁卒俱不敢动手。听见说出查人,忙与狱官会意,各去墙外,见灭了灯火,遂一齐放下铁锚,乱洒铁菱,然后筛锣喊捉。马霳见有人叫捉,十分恼怒,要砍杀来。怎奈躲跳不出,忙用手拔开了一个铁锚,跳得一步,那一个又挡在面前。跨一脚去,(原书此处缺一页)时,县尉喝住,叫上刑具,推入监去。自己乘夜来见知府,会同做就文书,次日飞报上司定夺。这贺太尉奉着旨意,调集全省军兵。晓得这一去,不是护守汴京,便去与金兵交战,是个性命相搏有罚无赏的事。又见消息甚紧,他只在武昌延捱,推说军马未齐;及齐了,又推说粮草尚乏,只拥着娇妻美妾、舞女歌儿,在帅府内吃酒取乐,图个快活得一日是一日,全不念朝廷征兵如火。这日忽接见报内,府官擒获了杨幺,一时满心欢喜,暗暗算计了一番,道:“我何不借此功归于己,便可又在此停留。”遂来对上司说道:“这杨幺在东京惊动二帝,众将擒获,忽被同伙劫去。今逃入境内,不久生乱,幸得知府擒获,县尉获其余党,口称洞庭、天雄,向为地方心腹之患。若使久禁岳阳,城非坚固,倘有伙类效尤东京故事,关系不小。我今点起三千军士,战舰千余,使人扬言进剿洞庭、天雄,暗将二贼解入武昌,即正典刑,贺某进京自当陈奏。”众官听了齐说道:“太尉高见,实是忠君爱民之意,悉听主裁。”贺太尉听了大喜,即传令点了三千军士、千号战船,备了一角文书,差拨心腹虞侯,吩咐道:“这杨幺是我仇人,须要谨慎解来,当面碎剐,才得快意。”虞侯领命,不日同军士登舟,往洞庭湖进发,一路扬言进剿而来。只这番杨幺为救父母下狱,并贺太尉出兵,早有天雄山、洞庭君山两处细作,各自飞报上山。两山上头领俱各惊骇,人人要来劫救。且说天雄山一班好汉,自从当日杨幺犯罪,便要劫夺,一时措手不及,被人解去,只得常使人打听消息。杨幺事情虽不一一尽知,却也晓得些大概,众人无不想念,只不知近日回来的事情。这日忽有探事来报扬幺回来受罪事情,便人人擦掌磨拳,准备下山劫夺。忽报洞庭君山遣人来下书,忙拆开看,却是众兄弟一封公书。只见上写道:杨幺尽孝来南,从井陷身,不久俱毙。凡我同心,宜戮力捐躯,手援救溺,共敦义好。不意近得飞报,贺太尉遣兵四出,有不欲洞庭、天雄并立。若救溺失巢,守巢失义,均非良策。但各行已志,各展奇谋,诚恐鸿雁难传,临期不能画一。因思水分杯勺,难救与薪;聚水成渠,易漂炬烬。君山去岳阳,片帆可渡。书到乞率虎贲共聚协谋,曷胜引领之至。众人看完,一时不解其中义理,何能遂细细解说了一番。众人听了,大喜道:“这个主意,还是怎么处分?”何能道:“木不聚不成林,党不结不固。我等原是等待杨幺上山为主。杨幺久意洞庭,趁此时移驻君山,合并共救杨幺。为蛟为龙,正在此举。”众人听了,十分欢喜。即一面写书裁答,一面收拾,传知合山小校,临行烧毁关隘寨宇。不日起身,大小人众共有五百余人。何能传令俱是官军打扮,说是奉贺太尉征调去武昌,所过府州县并无盘诘。将到湖岸,已有君山上准备船支,众兄弟俱来迎接。陆续登舟,一时挂帆,渡到湖中。天雄山众弟兄果见君山形如猛兽,盘踞湖中,有众水来朝之势,不胜欢喜。将次到山,满山上鼓炮喧天,众小校俱来迎接。一齐同入厅中,各各拜见。花茂、柏坚、吕通另是一番欢喜。张氏接了庞氏入内相见。厅上弟兄分坐两旁:客位是游六艺、滕云、何能、柏坚、王信,主位是郝雄、张杰、岑用七、花茂、吕通、章文用、郭凡。共是一十二位头目,各自坐定。郝雄等说道:“一向久慕列位哥哥,再不得相会。却因闻了这般大信,事在两难,只得商议出这个计较来请列位哥哥。不期书到,蒙列位哥哥即弃寨到来,商量做事,实是杨幺哥哥的福量。”何能接说道:“蒙众位赐书,切当情理,只得弃小就大,以便日后图谋。只不知这封书的写作出自何人?”花茂指说道:“就是这位兄弟。他叫章文用,是个经书教授,久通文墨,真草隶篆以及刑名书札,无一不晓。只因没坐性,去年失了馆谷,一径投上山来,拜了弟兄,称他是'书记手’。”因又指着郭凡道:“这位兄弟是个赛庐医。因山中常有瘴气,军士患疾,因知其名,特遣人到临安,诱至中途,将实情说知,仗义到山,结了弟兄。”何能众弟兄听了,俱各大喜。不一时大排酒席,各自畅饮了一番。然后商议来救杨幺,并迎敌官军。何能叠着两指,慢慢说出。只因这一说,有分教:层层波浪因风起,岌岌江山败小人。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第三十三回 何能义激柳壤村 文用智赚岳阳府话说天雄山头领与君山头领并合一处,即商议迎敌劫救事情。何能说道:“迎敌易,劫救难。我今聚合,非复昔比,只消掳险而守,以逸待劳。彼涉风涛,急切不敢向前。若乘其有疲而攻之,虽有三千之众,当望风靡走,这倒不足为虑。只是劫救,计非万全,系性命于指掌。我今计已得矣。方才听见章文用,只得要他去走遭。”众人听了,一齐惊问道:“去救杨幺哥哥,临时非杀即斗,怎不使能事弟兄?他一个舞笔书生,怎做得劫救杀人勾当?”何能笑道:“我正因他能舞笔,故此用他。”因说道:“当日杨幺犯事,只不过官府听信贺太尉之言而罪之。今自投认罪,外面久有悬赏,人将他为奇货可居。再者所来敌兵,出自贺太尉的主意。他宿恨未消,久将杨幺父母下狱,今岂不知杨幺自投,而欲置之死地,以居其功。我疑所来之兵,内中必有诡诈奸谋。若使人去探听。一时怎探听得内中机密心腹之事?我今所用章文用,喜他熟谙刑名刀笔。目今库藏空虚,金饷日急,只得使民间纳吏,朝内卖官,以供国用。府州县俱有示条在外,以致富豪士庶俱乐然输纳。但买纳必要根源有据,又要互保。我今想来,这柳壤村居民,向与杨幺有德,我去当以义激之,自有可纳之路。文用一进府去,内中消息皆知,我则易于行策。就是这个府官,是民间豪富,向媚秦桧。今用十万金银,托秦桧为他谋干,得此美职。他今只知荣利,岂有深心?”众人听了大喜。因事情紧急,即备金银,何能同章文用、花茂驾支小舟,连夜望柳壤村来。天明到了村中,何能同章文用走上岸来,向村中绕走了一遍,转身向热闹处。何能举手高声问道:“借问列位,这村中有个义士杨幺,闻得前日回来,不知那家是他住宅?乞求指示。”众人忽见这人来问杨幺,俱一时惊惊疑疑,道:“你来问他做什么?”何能道:“我慕他好名,要来见他一面。”众人道:“名是有些,却见他不得了。”何能道:“他最爱结识人,怎说见他不得?莫不是闭塞贤门么?”众人道:“什么结识人,什么闭塞贤门,如今倒进了监门了!”何能假作吃惊道:“这个好人,他为甚犯事,就被官府拿进监去?还是他自己犯事,还是为人,还是有人带累他犯事?他也有些手段,就没个腾挪脱罪?便没腾挪脱罪,难道没个往日与他相好仗义的人去搭救他?”因又跌脚道:“我今特来投奔他,谁知犯事,大失所望。可知犯了什么事?”众人见他相貌斯文,跌脚不遇,是个好人,便也跌脚道:“我们只得对你说知,料也不妨。”遂将杨幺前后犯事,以及他父母入狱事情说得详详尽尽,委委曲曲,道:“我们当日原劝他不要自投。如今一总不放,只怕上司文书下来,便取他三人的性命。我们要见他一面,今世料想不能!”何能听了,不胜跌脚道:“他既为你地方犯事,难道你们视死不救,就是这等罢了?”众人道:“我们一个乡村人,有甚力量,有甚主意,有甚智谋去救他?只好叹息声罢了!”何能道:“既是你们为他叹息,必是有心要救,特无力量、主意、谋智耳。设有力量、有主意、有智谋的人来与你们较算去救,你们可肯真心为他么?”众人听了,一齐裸袖攘臂,说道:“若有这样人来,肯较算去救他,这是十分好。若用得我们着时,便是火焰里也肯跳入。只是怎得有这样人来较算,你今说也枉然!”何能见他们已是义动,便满心欢喜,笑说道:“我便知你们村中曾受杨幺好处。即今豪杰们,念此地是杨幺出身之地,再不来惊恐。我今不是别人,是洞庭君山头领,设计来救。”遂将事情说出。众人听了,俱欢喜道:“这有什么难事,只消同几个里老到府中去,说是村中人买纳吏司,谁人动疑?”何能大喜,便同众人来见里老。里老欢然愿去。何能即着花茂扮作跟随,带了金银,一同章文用而去。何能在村中等候消息。果是有例援纳,章文用在府中纳了一名押司,参见时,送了一份重礼。知府满心欢喜,问些刑名钱谷事件,章文用对答如流,十分喜他。章文用只撒漫银钱,衙门伙伴个个结识,一连几月,只是一时不便入监去通知,只照新例在班房歇宿承值。忽一日夜间,几个虞侯带了二十余个军兵,齐入后堂,叫请知府说话。不一时知府出来,几个虞侯在知府耳边说了几句。知府满口应承,即坐出堂来,传唤禁役:“将杨老夫妇并杨幺取出,休教三人相见。”又一面着人到县,将马霳解来。不一时杨幺、马霳具抬到阶下。杨幺突见是马霳,不胜大惊。马霳见了杨幺,便大叫道:“兄弟救哥哥,错砍鸟监,吃了好苦。喜是同死快活!”众役忙将他嘴闭住。杨幺正要开言,被幅青布兜脸按住,一时开口不得。知府即当堂交与虞候。虞侯使军汉抬了四人,前后出门而去,知府便转身退入。此时章文用、花茂忽见将杨幺黑夜与人带去,不知什么缘故。因见知府退入,章文用连忙跟入,悄悄禀道:“这杨幺凶恶,不啻猛兽。相公为何昏夜与人带出?倘被强人闻知,岂不生劫夺之患!”知府听了,止住笑说道:“你那里晓得。这是贺太尉在武昌闻知本府捉了杨幺,恐留在府中,有人劫夺,今差三千军士、千号战船,现在城外湖下扬言征剿天雄、沿洞二处,使他那里不敢离山,实是防护押取杨幺去当面正法。”章文用方知缘故,暗暗欢喜,忙又禀道:“即是如此,相公也该着人同他解去。便不着人,也该备用公文,移会上司,才显得相公擒获大盗有功,求他题请。如今这贺太尉是本地乡官,今日若不与上司说明,异日功劳只知有贺太尉,不复知有相公矣。岂不是为他人逐鹿?”知府一时听了这几句说话,不胜跌脚道:“是呀,是呀!实是想不到此。本府功名,实要在擒获杨幺显擢。你果有见识,可与本府作速写起文书,付与他带去。”章文用道:“他们这般用计,人到船上,顷刻即开,一时文书怎做得就?小人初蒙相公抬举,并不曾有事替相公出力。今情愿急同他们上船,到上司处,细将相公功劳表白,求他题请,才得指日荣迁。不知相公意下如何?”知府听了,大喜道:“你若去与本府向上司处表白显扬,异日荣迁,决然提掇。事不宜迟,你今快出城去。”章文用即转身急出,忽又转身来禀道:“小人此去,他们俱已上船,若无凭据,怎肯相留上去?乞相公将印信打一个在小人臂上,使他知是相公所遣,方不误事。”知府忙将印打好。章文用走出,急到班房,同花茂出府,去叫开城门。章文用细细说出道:“你今速去报知何能,快来劫救。只看我在那支船上,便有杨幺在内。若是夜间,听我唱歌为号。”花茂即急走去。章文用便沿湖直走,果见岸上官军俱在那里收拾营帐下船,船上人俱起锚橛将要开船。章文用急赶到近处,向船上高叫道:“我是府中押司。奉相公言语,要上船同去见贺太尉的。”船上听了,有的说道:“军伍中夜间不容人上船。”章文用只得又叫。才有人问道:“你可有甚凭准么?”章用文道:“有,有,有,上船请验。”众兵遂叫他上船。章文用到了船上,忙问道:“我要在有杨幺在内的船。不知那一支的是?”众人道:“你只低声,看了凭准,送你到那船上去。”章文用伸出臂来,道:“这不是相公的印信?”众人看明,遂渡他到那支船上来。也看明印信,遂问道:“相公叫你来做甚?”章文用道:“相公着我来对列位说,恐路上不稳,叫将四人不可放在一船;还有心腹言语要见太尉面禀。”众人听了,笑说道:“果是相公细心。我这里已将他分做四处安顿,只这船中就是那话儿。”因问道:“你是府中什么人?”章文用道:“我是相公贴身书吏。”众人道:“这便是位押司了。今又遣去见太尉,是我们一家人,只在这船坐吧。”章文用暗暗欢喜,连忙称谢。不一时众船齐开,将这船裹在中间,连夜而行。这花茂急忙赶到柳壤村报知何能,即同下船。不半夜到了山上。即点三百小校,与众头领分坐十支快船,扯起官军旗号,一路赶来。直赶到次日中,见前面贺军船支在湖面上如羽翼般行走。走到酉牌时候,到了宿处,抛锚打橛。这里何能望见屯宿在乌鱼嘴,即将船住入芦苇,遂吩咐岑用七去如此这般。岑用七即上了一支小撑船,搬了许多物件放在船内,便一径望着乌鱼嘴来。撑得将近,即一手摇着一面小鼓,叮叮呼咚咚的乱摇起来。贺军船上见了,忙问道:“你卖的是什么东西?”岑用七道:“我船中卖的是油盐酱醋、鲜肉腌鱼;还有顽耍的,是双陆、象棋、骨牌、色子。”众船上听了,忙叫:“这里来,我买你的。”岑用七便撑近船来。艄上舵公便来买他的吃食物件,军兵买的是顽耍东西;这里买不了,那边又叫。岑用七这边卖些,又向那里去卖。早看见章文用在一支离艄船上,同着军兵立在桅樯边。两人见了,俱各会意。军兵叫买了一副骨牌,同章文用去顽耍。岑用七又向别船去卖了一会,便自撑去。撑得远了,即如飞撑入芦苇中,与何能说知道:“等夜深时,只消我入水洑过去,将这支船推入湖中,你们只砍杀上来。”何能听了大喜,到了更余,将船慢慢行来,离乌鱼嘴半里,一齐停着。等到三更,残月已没,岑用七即脱膊,口衔利刃,跳入水中洑来。这章文用在船,与众人谈笑得甚是投机,一块吃酒食。这夜同人吃酒,他只高高兴兴。众人见他兴高有趣,因问道:“你是个押司,胸中必知古典。何不说个古人事迹与我们听,吃杯酒儿也好。”章文用道:“谈说事迹,只好日间谈说消闷,怎开发得酒兴?我倒学得些歌头曲尾,胡乱唱与列位听,多吃杯吧。”众人听了,大喜道:“我们不好劳动。押司若肯歌曲,我们无不尽量。”遂一面吃酒,章文用歌歌唱唱,听得众人十分欢喜。歌饮多时,个个尽量,入舱去睡。章文用道:“我吃得酒多,还要在外面坐一会儿,列位先睡。”众人理自由他,不一时俱各睡熟。章文用只留心看听了多时,早见湖面上远远的水势高涌,到了相近处,便不水涌,就晓得是揭浪蛟岑用七在水中洑来。即顺口照着前面的歌曲调儿唱道:丈夫有志未曾酬,笑杀衣冠半楚囚。今日弃文弹铁剑,且教削尽佞人头。唱完,便走入舱假睡,欲在空隙处看着外面。别船上虽有人听见,却只认是歌曲,又且先前唱了许多,绝不疑心。这岑用七听见他唱完,便轻轻的洑到船边,伏在水中,却听见前后船上并岸上巡更,俱打着三更。又伏了一会,只听得打更的渐渐手慢,不似先前一下下接应得清楚,便晓得困倦,遂轻轻没到岸边,用刀割断橛索,又没到后艄,钻入水底,扭断锚索。然后将两傍的船支轻推慢送,趁势将这船紧移疾送,不知不觉早已推脱出帮,将这船稳在众船艄后,岸上俱看不着。即放出平生勇力,将身子跃踏水面,将这船向湖中间推来。那十支小船,俱远远停漾湖中,忽见船帮内推出船来,一齐棹到。章文用、岑用七引着众好汉,将这些睡熟的一顿刀砍斧劈。章文用急忙揭开头板,叫声:“杨幺哥哥,我们众兄弟来救也!”此时杨幺在头内,听见后面唱的几句非曲非歌,十分疑惑,再睡不去。不一时,听见上面有人乱响,再一听时,一片刀声斧响,十分惊疑,忙坐起窃听。忽有人揭开船板,说是来救。急要问是谁,即有四五个人将刑具一顿劈开,背着杨幺上了小船,便将大船前后放火,霎时烧着,这十支小船如飞而去。这是乌鱼嘴岑用七洑水抽帮劫杨幺。此时岸上与船上打更的,忽听见湖中一片声乱,正在惊疑,不一时火起,忙将锣鼓乱筛乱敲,一时惊起三千余人,俱看着湖中。早有舵工水手发喊道:“不好了,火光中这支高艄船是有杨幺在内的,被人抽帮劫去,在那里放火!”众军方才大惊,一时手慌脚忙。也有来追赶的,也有开不及船的,也有胆小只是吆喝不追的。这十支小船却是船小轻快,人俱一心,又且劫了人到手,心安意乐,只往前去。乃至贺军追赶将近,被这小船箭如雨点般射来,又高叫:“天雄山、君山好汉,全伙在此劫救杨幺!”众贺军见前面昏黑中有船行走,知是贼船,慌忙来赶,只赶不上。又被箭矢飞骤,忽又听得高叫,方知二处来劫,一时不敢紧追。有的说道:“这湖中是他们熟路,又且黑夜间广阔无边,切莫再追,上了他们的道儿。”又有的说道:“他们既来劫人,前面必有埋伏接应,不如回去,等到天明再来赶吧。”遂一齐拨转船头。到了次早,商议道:“我们虽是人多,只奉得贺太尉的主意来护押杨幺。今被贼劫去,若要赶到贼巢夺回,势必交锋。我们又无主将,不如只将这三人解去,任凭太尉主张,再来擒他未迟。”众人俱说有理,便一齐望武昌而去。这班头领劫了杨幺到手,兵翅有追兵,急忙里俱要准备厮杀,叙不得寒温,只望君山而行。将近到山,已是五更时候,山下战船俱来迎接。众兄弟将船傍拢。与杨幺厮见道:“兄弟们日日望哥哥南来相聚,不期尽孝捐身。若不得信早,商量这条计来,险不中了贺贼满怀!”杨幺忙将众人一看,却是天雄、君山二班弟兄来救,不胜欢喜道:“我杨幺已甘心受难,谁知众兄弟又将我救来,实是再生。只不知众兄弟救得我兄弟马霳在那里?”众人道:“我们弟兄只知有哥哥,不知有个马霳,不曾救他。”章文用道:“有个马霳,他在县监中提出,又在一支船内,实不曾计较救他。”杨幺见不曾救出马霳,不胜顿足捶胸,滴泪说道:“若马霳为我杨幺而死,我杨幺岂肯偷生不救耶?”众人惊问道:“马霳怎个人,哥哥便这等流泪?”杨幺遂将马霳始末说出。众人欢喜道:“且请哥哥上山,商议共救马霳。”杨幺听了,方才欢喜道:“我今只得上山,与众兄弟共图事业。只得还要烦列位弟兄,趁此没人知觉,速去柳壤村,将杨幺父母接上山来,便好安心做事。”众弟兄忙说道:“原来哥哥还不晓得。”何能忙用手暗摇,众人连忙住口,却被杨幺看见,便说道:“列位既不愿去,容杨幺即今自去接引上山。”众人见他要去,只得说出知府诡计、贺省奸谋、何能划策、章文用纳吏、岑用七移帮劫救,细细述说道:“实不晓得大公、大婆被他们藏匿在那支船上。”杨幺听了,一时又恼又苦,不胜大哭道:“我只道代父母归家,岂知被奸人阳善阴毒!这一解去,必受贺贼凌辱,是剜去我心也,宁不痛耶?若不急救,虽生何益!”说罢,痛哭不止。众人极力解劝。何能忙说道:“哥哥放心,这贺省怀仇,只要将哥哥当面凌辱,以快其心。今知被劫,又在军事倥惚,且无大英雄手段,决不将尊公、尊堂置之鼎镬刀锯以要人。且请到山寨聚义,容何能划策相救。”杨幺听了,方止泪道:“若得何能运谋,众兄弟尽力,救回杨幺父母并马霳,终身佩德!”众人齐声应允。遂相扶上山,同入厅中,众弟兄取出紫缨冠、红袍绛服,与杨幺换过,即宰杀牛马,拜上下神祗,请杨幺上坐,一齐罗拜,称杨幺为哥哥大头领,这是杨幺路尽,劫船居首席。杨幺连忙搀扶众兄弟起来,说道:“杨幺有何贤德,敢蒙众兄弟推居首席之尊?自今以后,只要众兄弟勿嗜杀,勿妄劫、勿贪淫,只戮佞除奸,伸冤理枉,做些事业,我杨幺方敢居此;如或不从,愿即退避。”众人齐声说道:“哥哥号令,谁敢不遵!”杨幺听了大喜,遂坐了第一把交椅。众弟兄,俱列坐两旁:东首是何能、游六艺、滕云、柏坚、王信;西首是郝雄、张杰、花茂、吕通、岑用七、章文用、郭凡,上下共一十四(三)位豪杰。合山小校俱来拜见大头领。杨幺俱用好言抚慰而去。然后厅前奏乐,诸品具陈,一齐欢饮多时。众弟兄问在北地事情,杨幺遂将结识蛾眉、白云、焦山、险道许多弟兄以及事情,细细说出。众弟兄听得十分快活,道:“哥哥结了这些好弟兄,真不枉走这一遭。只可恨各自立寨,各占一方,怎得相聚在一处,才是快心。”杨幺道:“我向年主意,原看得这湖上接黔南,下连吴会,西通巴蜀,东跨豫章。以此而消尽不平,何难之有?不期今日一如我愿!”何能道:“宋室日非,吾料期年之内,当有分邦离析。今仗哥哥据此湖山,事业必有可观。”杨幺大喜,道:“何能之言,实与袁武、贺云龙暗合。当日与彼弟兄俱有相约。若知我入湖做了寨主,敢怕不久要来。”游六艺道:“谁知白云山,果有个'金头凤’!”一时众人大快,各各畅饮。杨幺忽顿足停杯,道:“我父母陷身,马霳被系。正杨幺食旨不甘,何暇饮酒食肉?”因问何能:“如今作何救取之策?”何能道:“马霳与贺贼向无仇隙,必将尊公、尊堂并送当道司官审究。我今使人去打探了来。”即吩咐能事的去打听。众人对杨幺说道:“这贺省这般寻事哥哥。他今现有家小在岳阳,何不先去杀他一家,先消些气也好。”又有的说道:“他葬的坟墓,现在村中。只使人去掘翻他的,消些恶气。”杨幺忙正色说道:“贺省与我为难,只可寻他一人,却与家小何仇?至于亡过,何恋亦言也?只是我已挺身认罪,为救父母,若即放出,便将我碎身无怨。怎百般花言巧语,今又趋奉秦贼,这等奸人,岂肯饶过!这也还是私忿,在可报不报之间。”说罢,遂饮至夜深,各归寝室。过不数日,忽有探事来报道:“岳阳府官说柳壤村百姓俱与大头领通同,即使军兵剿灭。村人闻信,尽皆逃窜。却拿去二、三百人,打入监去,使人出来,暗暗打合,要纳银赎罪。”杨幺听了,跌脚恼恨道:“我杨幺不能荫庇居民,反使人父母兄弟妻子离散,我之过也。若不早除民害,何以慰众!”因想了一想,对众说道:“柳壤村居民逃窜,我今使人去暗暗招致其来,分衣给食,同聚于此,庶无飘泊之苦。”遂一面使人去招致,一面商议去除民害。过不一日,早有武昌探事报来道:“贺太尉知大头领上山,怀恨必深,即使各官准备守御城池,自己领大军来接战,遂将太公、太婆并马霳发与上司究问,平了山寨,一齐正法。不期太公、太婆受不得磨折,已双双病死狱中。又打探得金兵打破汴京,将徽、钦二帝送入沙漠,大军杀入南来。康王脱逃南奔,各处将士勤王,群臣迎接康王在建业为帝。特此报知。”杨幺忽听见父母双亡,大叫一声,五脏皆裂,蓦然倒地。只因这一报,有分教:从今搅海翻江,自此兴云吐雾。不知杨幺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第三十四回 柳壤村应风水奔杨幺 众弟兄验天时同聚义话说杨幺忽听见父母俱死,便大叫一声:“贺贼!”往后便倒,一时人事不知。众弟兄慌忙搀扶灌救,方才醒转。便大恸道:“杨幺生天地间,何不幸耶,何被人谗刻至此耶?虽生亦罪人也!”说罢,痛哭不止。众兄弟再三劝解不听,何能方劝说道:“古来豪杰,皆由折挫而成,或驱迫而使然。哥哥岂不知受毒未深,不成大患?至于寿算,皆有定理。当此分崩离析之时,正哥哥伸宿志之日也,何以哭为?”杨幺听了,收泪说道:“何能之言是也。我今戮佞,当从贺贼而始。”遂一面换了白冠麻服,一面立了父母牌位。即一面吩咐合山小校尽皆挂白,俟报仇后方换。一时众弟兄皆是素服,相率祭奠。杨幺一一尽礼。不觉过了四十九日,即商议报仇并救马霳。何能道:“自从哥哥上山后,绝不劫取,军食未敷。为今之计,当先破岳阳以资军食,招集人众去下武昌,未有不胜之道。”杨幺听了大喜,遂一面扯起招军旗号,一面整顿船支。杨幺对兄弟说道:“湖山非比陆地,恐一时招致不来。我今何不使人去通知蛾眉、白云、焦山、险道四处弟兄,若得一处先来,岂不更易!”遂使章文用写了四封书帖,打发人连夜而去。这里亦渐有人闻风来投。杨幺遂同众弟兄带了五百军校,正要打点下山,忽见湖中二三百支小船,俱蜂拥棹来。众皆疑是官军,杨幺定睛细看了半晌,道:“此非官军,是农庄船也。莫非是我村中父老来归耶?”遂使人棹舟去打探了来,报道:“果系柳壤村民。一向四散逃窜,今听见大头领招抚,俱相率男妇来投。”杨幺听了大喜,遂使人到湖中迎接。不一时众船齐集,老幼男女俱上山来。杨幺忙自相迎。对众人说道:“我杨幺遗累列位。今日到来,愿同富贵。”众人齐声说道:“我等被相公不分皂白,逼迫得没处存身。今听见大郎肯念故乡情分,故此特来投托。”遂将向日寄的包裹并护身枪送上。杨幺大喜,即吩咐备席,与村农老叟媪妇儿童环绕列坐,一齐吃酒。杨幺与父老说一回父母遭伤,莫不下泪;众乡人述一番有故旧含冤在狱,无不切齿。杨幺道:“我今正要为你们除害,诛此贪残忍刻之夫,明日准行。”说罢,快饮方止。杨幺使人权盖草房安顿。到了次日,杨幺带了游六艺、花茂、岑用七、王信、吕通,领五百士卒下山。只见村人中二百名少年子弟,手执戈矛,齐对杨幺说道:“我等俱有父兄亲戚被陷,愿随下山效力。”杨幺大喜,道:“昔日项羽得八千子弟兵,纵横天下。我今日亦得二百子弟兵助力,岂不能纵横此地耶!此天协赞我也!”众弟兄要使子弟另自衣装,杨幺忙止道:“只这旧装,我有用处。”遂一齐登舟,望岳阳而来。正遇顺风,不消半日,已离岳阳不远。杨玄即传令屯住小港中,唤过二百名子弟,授计而去。这些子弟领计,俱四散分走,到傍晚时向各门而入。此时岳阳承平日久,往日还有军卒,近来俱被贺太尉调去,只存得些老弱在门上看守。却见俱是村民百姓,又且将晚,正是人赶进门的时候,绝不拦阻。这些子弟到了城内,各拣近城门幽僻处藏身。这杨幺到了更余,即领众登岸,杀到城下。一时炮声大起,火把齐明,近城攻打,使人高叫:“洞庭湖杨幺领众人入城,与地方除害,居民不得惊慌!”居民初然惊恐,及听了叫唤,各闭门不出。守城军卒突见杨幺领众攻城,忙施炮箭,往外乱发,一面飞报入府县内。府县大惊,即点都头捕役上成御贼。正忙乱间,忽见城内四处火起,众子弟夺开望仙门。杨幺领众杀入。早有人飞报入府,知府急忙里没处奔逃,只看着金银,不禁大哭。杨幺与众兄弟赶入擒住,喝骂道:“我杨幺今日不为公报私仇,特为柳壤村居民及地方除害!”说未完,被众弟兄挥刀砍翻在地。自有往因在后。即打入库藏,不期有名无实。忙拘库吏来问。库吏道:“府官因见朝廷失了汴京,遂将库内银两侵匿,不久起身回去。”杨幺听了点头。一面使人打入狱去,放出柳壤村民。一面席卷知府家财,又到贺太尉家,只容搬取金银衣饰,不许杀害人口。不久天明,杨幺即传令出城,回到山上来。何能引众弟兄接入厅中,称贺杨幺智谋人不可及。不一时,将金银宝玩搬入厅中,有如山积。杨幺对众兄弟说道:“这些财物,俱是知府并贺省二处得来。有此贪夫,怎不将宋室汴京送去!”众弟兄问道:“哥哥可曾打入县去?”杨幺道:“我访问居民,居民说这县尉虽爱金银,能分曲直。我想人谁不爱金银,若能分曲直,便不冤枉滥贪,是个好官。虽将马霳责治,实是他职分所该,故此我禁止不许到县去惊动。”众人听了,不胜敬服。出狱这些男妇,俱入厅来拜谢。杨幺忙叫请起。一时父子夫妇相见,欢声动地。到了次日,杨幺因对何能说道:“如今粮用已足,可同众兄弟去救马霳,擒捉贺省。”正商议间,探事的急来报说道:“启头领得知:湖内有千支战舰。先前疑是贺军到来,忽去打探,他那里已遣人来报说,是白云山袁武、焦山贺云龙带领众豪杰来上山。”杨幺听了,大惊大喜,道:“怎来得这般快速!实意想不到。”众弟兄听了俱各大快。一面使人满山挂彩,一路鼓乐喧闹;又一面吩咐宰杀牛马,准备筵席。杨幺带领众兄弟并合山军卒,迎下山来。那边众兄弟陆续上岸。杨幺看去,是王摩、袁武、贺云龙在前相率。杨幺忙同本山弟兄迎请。忽见蛾眉岭、险道山弟兄俱在后面上来,更是惊惊喜喜,迎请同到厅中。袁武先说道:“近因金兵得了东京,白云山非久固之地,又见星宿移南,知哥哥已奋起湖山。遂着人通知蛾眉岭,约趋淮泗焦山取齐;蛾眉岭又相约了险道山;不期到了焦山,焦山上弟兄亦有同心,打点来奔哥哥。”贺云龙接说道:“且今康王南渡建业,金将晓夜追杀过河来,楚州、江州上至庐江,皆为战场。岳飞抵敌北路,韩世忠据守江州。焦山弹丸界于两间,若于金、宋相持,孤守不能,偏向不可。近占旺气已征,知哥哥应运湖中,正收拾来聚合,忽接到三处弟兄皆有是心,遂从长江得到楚境,果知哥哥上山,一径到此。”常况接说道:“自从哥哥别后,不期王豹这厮不知在那里打听,说是哥哥在险道山做了寨主,同一个汉子在自召铺放火杀人,追赶不着,叫人到处去告理。过不多日,便勾引了官兵日日来吵。因知蛾眉岭弟兄是哥哥结识,即去求助,杀得官军大败亏输,王豹回去看守谢公墩。过不多时,蛾眉岭弟兄相约来奔哥哥,便连夜将山寨焚烧,同来到此。”杨幺听了,又喜又恨道:“我揣度书贴怎往来得这般快速,原来俱是不约而至。我马霳得生矣!”三处弟兄听了,一齐惊问马霳缘故,又一齐惊问为何白冠素服。杨幺便细细说述回来事情。说到父母双亡,不胜流泪;说到马霳被捉,不胜苦恼。即今要去打武昌,擒贺贼,救马霳:“恰喜众来兄弟齐来,今晚结义款待过,明早准行。”三处弟兄听了,尽皆恼恨贺太尉欺人。王摩道:“原来马霳来赶哥哥。只疑那个恼他,便黑夜下山。兄弟要着人赶留,却是袁武一口说是去赶哥哥,便没着人。”常况道:“今日才知放火的是马霳。”不一时,祭礼齐备,共拜天地山川。大家结拜完,本山头领便尊王摩为第二头领。王摩推辞。游六艺将石碑上言语,以及江湖口号说出,道:“实该是王摩哥哥,怎么推辞?”众弟兄也说道:“杨幺哥哥久说王摩哥哥许多好处,恨不得即时相聚。至今虚设第二位在此,不要负我们想慕好情。”王摩只得坐了右首第一把交椅。杨幺坐左首第一把交椅。其余众弟兄分坐两旁:东首是袁武、沃泰、孙本、殷尚赤、屠俏、常况、骆敬德、郑天佑、殳动、邰元、柯柄、童良、丁谦、于德明;西首何能便尊贺云龙为首。贺云龙道:“小弟原是化外之人,又得昔年拜事真人,宜该不涉尘境,只因有种雄豪侠气锻炼不去,故本师打发我下山道'不阅世情,终难悟道。’小弟只得下山。自觉英气勃勃,遂投焦山,得结沃泰诸弟兄,做了向来主谋。俟后机缘,便去拜见本师学道。今日到此,蒙列位哥哥不弃,小弟愿居末坐。”杨幺听了,起身问道:“原来云龙有这些缘故。向来不曾问及尊师何姓何名,是何德行?”贺云龙道:“家师无姓无名,法号是四维真人。亦不知生于何代何年,只历寒暑而不知,不烟火而不觉,修成道貌,养就灵心,洞知天时人事,善明世代兴亡,筑居在庐山千峰顶上,题名筑隐观中,与一班弟子讲究性命之学,传授诸般道法。当今公卿士庶闻名顶礼,求言祸福,言无不验。亘古至今,实未有也。”杨幺听得满心欢喜,道:“原来世上有此高人,将来不可不识。”因对何能众兄弟说道:“云龙道法有传,不可违其所愿。”因使人另设一素席,在下面对坐,遂以道兄称之。贺云龙谦逊就坐。西首便是何能、郝雄、游六艺、张杰、花茂、柏坚、吕通、王信、腾云、岑用七、章文用、黄佐、郭凡。旁边又设二席,是屠隆与黄长者。一时厅堂上下两旁,共是三十位弟兄。六处会合,真是欢喜非常,内中单少马霳。此时庭前敲鼍鼓,堂下献珍馐,一班弟兄俱各吃得欢欢喜喜。这是天寒地冷六飞花。众弟兄吃了多时,杨幺忽停杯不饮,满面惨容,说道:“我杨幺想来,今日若有马霳在席,不知他恁般快活,要说几句疯话儿笑耍。如今徒列珍馐。叫我怎得下咽!”说罢,不觉两泪潸潸,举袖而拭。众弟兄看见,一齐立起身来,大叫道:“道长哥哥好义气,好情分!情愿舍死去捉贺省,救马霳上山!”袁武忙上前说道:“缚太尉,救马霳,一如反掌之易,俱在袁武身上,绝不费哥哥半点忧思。只安坐山寨,我同众弟兄明早便去。”杨幺听了,方才欢喜,又与众兄弟吃了半晌,各自安歇。到了次日,众弟兄排次坐下。袁武出位说道:“我等新来弟兄,尚不曾立得寸功,便叨尊位。今愿同道长哥哥去救马霳,不敢劳动本山头领。”杨幺大喜,遂点了一千军校,俱用白旗白甲,众弟兄是白袍。杨幺浑身缟素,同着王摩、袁武、贺云龙、沃泰、邰元、殷尚赤、屠俏、常况、孙本、丁谦、殳动、郑天佑、骆敬德、柯柄、童良、于德明、黄佐等,共一十八位头领。何能自与袁武私说了一番,遂同本山弟兄相送下山。杨幺等各自上船。杨幺坐在中军船上,扯着一面大白旗,上写'为亲报仇’四个大字。一时放起大炮,往下水望武昌杀来。一路船只十分齐整,军中纪律十分整肃。怎见得?但见:艨艟战舰,旗帜帆桅。艨艟战舰,分布得水面上船只,一如星斗;旗帜帆桅,调拨的满队中军士,恍似蛟龙。军师号令,山岳不移;元帅指麾,风云俱变。忽尔行来,摆列得是长蛇势、梅花势,若续若连,细细不乱;突然屯住,安插的是太极阵、三才阵,似潜似伏,寂寂无声。军威赫赫,日设多旗;兵势严严,夜张盛火。貔貅帐内昼谈兵,刁斗营中夜讲武。真令近睹者魂消,果使远闻者丧胆。却说这是袁武、贺云龙初次行兵,实有一番作用。因此时是南渡元年。杨幺一众军士,所到之年,并不骚扰。早有地方守司得消息,差人连夜报入武昌。这贺太尉已知杨幺打破岳阳,家财尽失,十分恼怒,喜得人口未伤,要想来剿灭,却一时无计。早有合城守司官,俱来寻他商议,征剿这夥强人。贺太尉听了,踌躇了半晌,因正色说道:“徽、钦二帝蒙尘,喜得康王南渡,朝臣将士拥立建业,将欲苟安,为社稷计。昔日贺某奉旨在此调点,只因仓卒变更,又因军饷未措,是以不曾靖难。今又军旅重务,不曾去建业朝贺新君,日抱惭愧。但社稷苟安,行宫建业,东南数省全盛,皆为内陆,岂容盗贼潜藏,湖中出没?下官虽系不才,现掌兵权,定当扫荡妖气,使新君无内陆之忧,庶可赎愆补过。乞列位尽心协力可也。”各官听了大喜,道:“若得太尉出兵,盗贼不足擒矣。”众官退去。贺太尉一时在众官面前,恃着官尊粮多兵众,又希图得回失去财宝,遂一面传令军将择日出师下湖,征剿杨幺。过不两日,忽有各处报来,说杨幺统领人众要来报仇,不久就到,锐不可当。贺太尉听见杨幺为报仇而来,心下吃了大惊,暗暗想道:“他没有什么仇人,除非是我。他已将我家中金银库藏尽行劫去,仇恨已悄,还要来报什么仇?我向来按兵武昌,实是颧望之心,拥兵目固;若金兵一来,则反宋归金,保全富贵,谁知康王渡江,被人拥立,又有宗、张、韩、岳四人抵住北路,东南一带尚未摇动,仍是宋地。因恐有人说我不忠,难以掩罪,要乘着杨幺倡乱湖中,欲去侥幸成功;虽不成功,亦可在此虚张声势,耽延日月,妄报功劳,谅必有人说我肯为朝廷出力,将来亦可功罪相半,遮掩世人。故此在众官面前,一力担当,领兵下湖。不想我的兵马未出,他倒要来寻我,必是安心来与我作对。此去必要交锋,这怎么处?”因又想道:“方才见报,说杨幺聚集南北凶顽亡命、敢死轻生之徒。我一个富贵尊重之人,岂可去同这班亡命相搏?不但亵体,也被人笑。莫若趁他未到,只说接了密旨,要我去保驾,且脱了这灾星难星。倘朝中有甚是非,拚着金银珍宝去上下打点,料想不致消职问罪。况且闻得近日秦桧逢迎得宠,执揽朝政,我今只消去交纳此人,不但保职,还有升迁可望。”一时想定了这个主意,遂不出帅府,只准备金银,作脱身之计。不期城中大小官员见他不出,不知为甚缘故,忽又探得贼人不久登岸,十分着急,便齐集到帅府中来,请太尉领兵迎敌。贺太尉见众官来催他出兵,一时不好出来接见,又不便推说接了密旨,便十分没法起来,只急得在满堂中团团走转。外面众官不住的着人传禀,贺太尉一发心慌。团走了半日,忽又想道:“这些守官俱将我作泰山倚靠,怎好在他们面前临时推委?况且杨幺贼众只得千余,我今征调有三万精兵手中掌握,只以数目计算,三十人杀他一人,岂有不胜之理?又且城郭坚固,还有守城兵卒,今进可以攻,退可以守,何必畏怯,反使人笑!”一时想定了主意,遂吩咐开门,出来见众官员说道:“贺某连日不出,实是筹度兵机,想个万全之策。既是贼人将近,城外之事我自主之,城内之事列位主之。”众官齐声应诺。贺太尉又吩咐一番,遂传令将士,一齐出城二十馀里,拣个宽大地方,依山立寨,傍水安营。果是粮草如山,兵多将广。这杨幺、王摩等到了伏雄浦,见去武昌不远,即传令驻扎。早有探事的来报道:“贺太尉带领三万精兵,屯立甸山左右,分立二十馀寨,挡住去路,准备厮杀。”杨幺、王摩即引众上岸,留贺云龙看守船只。一时尘土飞天,望甸山下杀来。离贺军三里,袁武即传令安营立寨。贺军将见杨幺立寨,有人忙入帐禀道:“贼众初到,乘其未立,请太尉遣军冲击,使他不能创立寨栅,必致散乱无驭,然后以大军掩之,自获全胜。”贺太尉听了,心甚不快,正要开言,忽又一将入帐禀道:“杨幺湖贼以水为家,决不能久持。今乘他离舟登岸,船上必无准备。乞太尉分拨一枝军马暗去伏雄浦,焚毁船只,使贼惊慌,必无心接战;再以大军遏之,杨幺可擒矣。”贺太尉听了二人之言,不觉勃然大怒,道:“我乃朝廷大臣,今与窜贼相争,已是亵体,若行此诡计,何异贼人伎俩?我今堂堂名正,将士赳赳,正要使他立寨。明日一战,有如泰山压卵,立成齑粉,此不决而可知也。尔等不必饶舌。”二将士只得又说道:“兵法有云:兵行诡道,以胜为先。太尉怎说个亵体?”贺太尉大怒,使人逐出。二人忿忿不平,各自归本寨。且说杨幺等不一时将寨栅立完,便要领众兄弟杀去。袁武忙止住道:“彼众我寡,彼逸我劳,若与之争,兵家所忌。彼非不知我远来,而竟若不知者,吾知贺太尉骄矜。他既骄矜,我亦不可作愤兵以取胜。且自休息,明日接战可也。”众人只得依允。到了次早,两边鼓炮齐施,看见许多跟随簇拥着贺太尉,骑着高头骏马,在门旗内,指挥将士。不一时摆成阵势,方走出阵前。只见杨幺阵上,头目小校,盔甲旗仗,一派雪霜。再看中军宝纛上,风卷出“报仇”二字。贺太尉十分恼怒,遂将剑梢一指,喝将士掩杀过来。杨幺、王摩领众弟兄一齐杀出,各寻军将,逐对儿接战。霎时间,烟尘滚滚,杀气漫漫。贺太尉在马上,只遣人助战。战了多时,看见杨幺等凶猛精锐,恐将士有失,忙要催动三万人马掩杀过来。袁武在门旗下看见贺军阵脚已动,知是掩遏,急忙鸣金罢战。杨幺、王摩等正砍杀得兴来。忽见鸣金,只得退归。贺太尉传令追赶,早被袁武使人炮弩齐发,只得也自收兵。遂欣然得意,对众将士说道:“今日一战,贼人自知不敌,即便鸣金,我知胆已丧矣。明日当以计破之,杨幺不足擒也。”众将士听了,齐声称贺,各自休息。杨幺、王摩并众弟兄,齐向袁武说道:“今日正要砍杀过去,力擒贺省,入武昌救马霳,忽地鸣金,是甚缘故?若只在此争持,马霳休矣。”袁武听了,笑道:“请二位哥哥入帐说知。”只因这一说,有分教:奸人枉作千般恶,到底何曾放过谁?不知说些什么出来,且听下回分解。第三十五回 贺太尉魂销九曲岭 黑疯子身脱武昌监话说杨幺同众兄弟齐问罢战之故。袁武邀入帐中坐定,说道:“今日之战,非战也,是察其动静虚实之间,以成我计。适见贺省暗动三军,有众欺寡之势,我即鸣金,以示众寡难敌,使其骄矜而愈益其骄矜。我今只须如此恁般,致于必死之地而来争。吾谓贺省虽奸,岂能脱我范围!”众人听了大喜。袁武遂令邰元、常况、黄佐、郑天佑授计而去。又对王摩、沃泰、丁谦暗说了一番,三人领计,带了军校连夜绕路九曲岭而去。又令殷尚赤、屠俏来授计,道:“你二人可扮作乡村夫妇,带领数名子弟,各背包裹,作避难居民。城内虽不容人出入,我知向北永定门是幽僻小门,容人樵采,你可混入。听见连珠炮响,你即放火,兼探马霳消息,恐人暗害。”二人领计而去。袁武见人已去,遂将寨栅整饬了一番,静听消息。且说这邰元四人,领了二百名军校,从僻路上了甸山,果见下面堆着许多粮草。此时有二更时分,听得满寨中十分严肃,更筹并不错乱,四人一时不敢下山,俱寂然静伏。听见将打三更,前面有数十个军士,望粮草边一路巡来,周围巡看,渐渐巡到山下来。邰元四人见来的相近,便从山崖上直蹿跳下来,一齐动手,将数名巡卒尽行砍倒。遂拿他的巡锣,一面敲着到粮草堆处,各出焰硝等物,向一堆堆上点起,即转身上山,带了军校而去。不一时,火焰冲天,贺军直从梦中惊醒,俱来扑救。贺太尉亦上马来,叫人扑灭。不期火势猛烈,渐渐延烧寨栅。贺军只分头赶救。这袁武、杨幺等,见满天火起,即使军中擂鼓呐喊摇旗,欲作杀来之势。贺军救火不暇,又虑贼众冲杀过来,一时惊慌无措。有的东西乱窜,有的紧守本寨,有的护了太尉奔走到黑处藏避。直闹到天明,贺太尉方敢出来。看见烧毁寨栅,馀烟未息,便来看视粮草,俱成灰烬,不胜惊惊喜喜道:“喜得寨栅坚固,军士众多。彼昨已怯战,故不敢来趁火劫夺,只虚张声势,足见贼人伎俩有限矣。”有的将士说道:“莫不这火是贼人来放的?”有的说是天火烧的,又有的说是军士不小心的。贺太尉听了,想了半晌,说道:“军士不小心,只好烧得一处,如何各处俱烧?若是贼人敢来放火,便来劫寨。大约还是天火;若不是天火,怎烧得这般乾净?”说罢,回入本寨。早有管粮草的来禀道:“今救得馀粮,只够三日食用。”贺太尉道:“城中有食不尽的粮草,只消着人去催解来。”即遣人去催解军粮。并报失火。去不多时,忙回来报道:“贼人领众齐集城下攻打,小人进去不得。”贺太尉听了,着惊道:“这起贼人又是那里来的?倒去攻城,截我归路!”遂十分忧虑。便有将士禀道:“贼人既去攻城,太尉只消分一枝军马从贼背后杀去,使他前有坚城,后有官军,贼必惊溃。”贺太尉道:“我今临敌,尚虑兵少,怎么分遣得去?”说未完,早有探马的来报道:“杨幺贼寨,今日不见了。七寨只存三寨,在那里擂鼓,要来厮杀。”贺太尉听了大喜,道:“这是贼智,岂瞒得我?他今分开,希图城中无备,要去劫掠。虑我救援,故留三寨作疑兵计,使我不去救援,又恐我见他寨少,必去冲突,故此在那里虚张。昔人背水列阵而成功,我今乏粮,亦是背水之意。只消拔寨齐出,力攻他三寨,必获全胜。然后救援城中,岂不成功?”即忙传令冲击。只见先前两员将士又来谏阻。贺太尉便大喝道:“黄口孺子,岂晓得乘虚进击,有如破竹?再敢阻挠,定按军法!”二人只得退出。贺太尉即上马,抚剑急驰,麾动三军,望杨幺阵上一齐杀来,果有山倒海泻之势。袁武、杨幺等即弃寨领众奔走。贺军便夺了三寨。贺太尉满心欢喜,见杨幺望九曲岭逃奔,拍马向后招呼军将来追。杨幺同骆敬德见追得将近,便抡枪大叫道:“我杨幺只活捉太尉报仇,并不轻杀军将!”贺太尉听了大怒,喝道:“众兵将与我擒得杨幺者,千金赏赐!”众兵将听了,各奋勇赶来。杨幺、骆敬德只乱杀一回,转身望岭中逃入。贺太尉大喜,只叫紧追,不可放走二贼。众兵将齐赶入岭去,贺太尉也忙策马同入。一连赶走了四五个转曲路径。却不见了杨幺二人。贺太尉又喝紧追,众兵将只得又追过了几个曲折路径。只见前无去路,再一看时,皆被乱木石叠断,众兵将便往后一齐退走。贺太尉见不向前追赶,便仗剑怒喝道:“养军千日,用在一朝。怎敢见贼不追!”众兵将只得齐说道:“中了贼计,前面俱被木石叠断,并无去路,太尉及早退出。”太尉听了,方才大惊,急策马而走。走到原入处,前面兵将又发喊:“不好了,原处也被木石叠断!”贺太尉着了真急,忙叫众军搬拆。众军只得近前搬拆,忽抬头见上面横着一段大树,削去青皮,写着几个大字。众军士一时认识不出,有的猜说道:“常见有人写在墙上'此路不通’,想必就是这几个字了。”有的争说道:“如今两头叠断,实是不通,只这几个字有些不像。”贺太尉在马上见军士不动手搬拆,便急得十分怒骂道:“你这些该死的,怎还有工夫说闲话!”军士见他喝骂,到此也就没有尊卑起来,便回嘴道:“太尉没主张,叫我们追来。如今走投没路,死在目前,道不得个临死也要说三句话儿。现写得有字,说'此路不通’,我们走到那里去!”贺太尉听了,又喝道:“好胡说!才是进来的路,怎说有人写着'此路不通’?”便又气又恼,放马近前一看,只见上写的是:当时马陵道,万弩射庞涓;今日九曲岭,千刀割太尉。看罢,早吓得一似分开八块顶阳骨,一个面皮蜡搽也似黄了下来。只得对兵将说道:“我一时中了贼计,如今也不要埋怨,作速寻个出路,莫待他们赶来!”众兵将道:“两头塞断,急切搬拆不开。不如爬上岭去,才得逃生!”遂要往岭上爬走。忽听得半岭上一似共工氏触倒了不周山,腾天倒地价响将起来。众兵将一齐叫苦,端的怕人!怎见得?但见:岭上英雄立满,峰前豪杰齐排。岭上英雄,喝叫军校,将叠成的千百堆狼牙巨石,往下推翻;峰前豪杰,指点子弟,用砍就的数万根丫叉大树,从上滚来。石碰石,乱纷纷,挡着的、擦着的,骨肉变成灰屑;木撞木,闹轰轰,挨着的、压着的,皮筋尽作泥丸。四面峰峦合抱,两头大石填平,更怕的是英雄齐发弩,堪骇的是豪杰尽张弓。众兵将进退无门,何异天罗地网;贺太尉往来没路,依稀铁壁铜墙。这才是走到尽头,分明似瓮中捉鳖。这些计策,俱是袁武作用。他是山东生长,初到南来,又不曾询问士民,为甚晓得这些路径?原来何能是本地人,便画了一幅武昌的地形图,与袁武相别时,悄悄递出。袁武看熟。这日交战时,他见贺太尉的粮草俱屯积在甸山下左侧,遂遣邰元四人去放火烧绝粮草,又吩咐他到九曲岭,伐木叠石。今见杨幺等引着贺省追入岭来,即一面断了归路,又一面在岭上同二百名军校齐发箭矢,射退外面贺军。杨幺等俱上岭来,今见贺军上爬,即使军校将半山草深内堆叠的这些木石,一齐往下乱推。贺军一时没处躲避,爬到半山的尽被打伤,未曾爬的又被箭弩射来,一时乱窜,自相践踏。哭的,叫的,甚是伤惨。杨幺见了,忙使人向下叫道:“杨幺与众兄弟只要活擒贺太尉报仇,与众兵将并无干涉。及早缚他送上岭来,便放你们一条生路!”众兵将一时听了,忙向上叫道:“切莫动手,容我们缚送上来!”即赶到贺太尉马前,将他一个倒栽葱,拖下马来,捆绑了推解上岭来。杨幺见了大喜。众兄弟便要将贺太尉砍杀,杨幺急忙止住。众兄弟道:“哥哥见仇不杀,什么缘故?”杨幺道:“我为父母报仇,如今已获仇人。马霳为我陷害,得他手戮仇人,使他心快,我亦心快。”众兄弟听了,不胜欢喜。袁武道:“速去与王摩合攻!”杨幺遂使军校放出贺军将。军将齐齐向岭头拜谢,各散逃出。杨幺等即离九曲岭,到了城下,已是黄昏时候。与王摩相合,说知缘故。王摩大喜道:“兄弟领计到此,城内并没一人敢出,只等哥哥到来。”袁武遂传令各军校准备攻打。到了三更,便放起连珠炮来。着黄佐、于德明、柯柄、童良守寨,其馀到城下,一齐驾起云梯,往城上搭来。不期被守城兵将炮弩往外乱发,一时不能近城。却得殷尚赤、屠俏领着数名子弟,俱扮作逃难居民,背包负裹从永定门走入,即分散藏伏在观宇幽僻小巷中,又打听马霳消息。今听见城外连珠炮响,知是外面攻城,各自取出火种,点上硫磺硝焰,四处放起火来,又向黑影处发喊,大叫:“洞庭湖杨幺全伙入城!”一时火起,烧发了数十馀处,便轰传贼众入城,一齐逃窜起来。这些大小官员,忽见城内四处火发,知是有贼内应,俱各惊慌躲避。城上兵卒听见城内有人放火,知不可守,一齐下城逃躲,早被杨幺、王摩等杀跳上城,夺开城门。袁武领众军校一齐杀入,城中大乱。各分头打入监狱中,寻救马霳,并没救处。杨幺见寻不着马霳。知他被难而死,不胜跌脚捶胸,仰天号哭道:“冤哉马霳,痛哉马霳!汝今为我而死,我敢独得其终!”众弟兄听了,尽皆流泪。正劝解间,忽见火光中一人浑身赤条条,抡着一根大木,同着一人一路打来。原来这马霳,当日押解到武昌,贺太尉将他发与尉司囚禁,等剿了杨幺同斩。一向在狱中,日夜被禁卒将他浑身上了闸板,竟似死人般,动不得分毫;又恐怕他绝命,只将些粥米喂他。这夜尉司见事情紧急,便着人取出马霳,辕门斩首。到了辕门,只见操刀手中一人向马霳喝道:“外面杨幺已打进城来也!”说罢,将左右操刀手砍倒在地。马霳知是救他,急迸断绳索,扳倒辕门庭柱,要打入去。却得殷尚赤、屠俏见绑出马霳,正要动手,忽见这操刀手杀了伙伴,忙大叫道:“快同去见杨幺哥哥!”马霳忽见是殷尚赤、屠俏,满心快活,便不打入衙去。殷尚赤、屠俏便在辕门杀退人众。马霳抡着大木,同这操刀手往外一路向火光处打来,却被王摩一眼看明,大叫道:“马霳快来,哥哥为你哭坏!”杨幺忙停哭。见是马霳,不胜欢喜,上前抱住道:“兄弟,累得你好苦!”马霳大笑道:“可也得见哥哥!”杨幺道:“我同众兄弟打破城来,向各处监狱中找寻不着,在此万分痛苦。再寻不着,便要屠戮,作我二人殉葬。兄弟你从那处脱身?”马霳指着那人,说出亏救。杨幺大喜,忙向那人拜谢道:“若不亏豪杰仗义,救我马霳,我杨幺亦不再活。请问尊姓大名,若不嫌弃,愿结弟兄!”那人慌忙还礼,扶起道:“小弟是尉司衙中操刀手,姓段,官名段忠。从来手段快捷,人便叫我是一刀段撒开。一向闻得哥哥好名,今又见天下荒荒,想要做些事业。因听见贺太尉与哥哥作对,亏众好汉救入湖中,将马霳解来,便想要救,却一时不便下手。忽听见哥哥领众到来,暗暗留心。今在紧急提出,便砍倒伙伴来寻见,愿拜哥哥。”杨幺听了大喜。马霳便抡大木,向前乱跳道:“哥哥快同去赶杀鸟太尉,洒家捣他百十个透亮窟窿!”杨幺忙留住道:“不消兄弟去寻,我已活擒在城外寨中。”遂说出缘故道:“我留这厮,与兄弟动手。”马霳听得满心快活,道:“只那夜闷鸟般闭在船内,"听得怪鸟乱嘈。哥哥吃弟兄劫救,心坎里恁地欢喜,兀知偌多弟兄,俱恁跳到,没多日,便干得恁地奢遮。哥哥使恁呆撮鸟与马霳散闷,只剁出鸟心来,觑是恁地黑!”王摩道:“只你那夜瞒得不透风下山,俺弟兄那处不着人找寻!前日来见哥哥,才知吃苦。”马霳只笑向杨幺腰间拔取挎刀。此时殷尚赤、屠俏走来,遂向杨幺众弟兄述说事情。述说完,杨幺要与马霳说话,早已不知去向。因说道:“他再不耐烦久立,又不知他到那里去寻事做!”一面传令,不许放火,掳掠小户,只搬取豪富。直乱到天色将明,袁武即传令出城,放起号炮。不一时齐集,只不见马霳到来。杨幺忙叫众兄弟去寻。早见马霳火杂杂,两手舞着板刀,口中衔着挎刀,满腰间拴吊十馀颗血淋淋的人头,跑到面前,将口中挎刀递与杨幺,只叫今日砍杀得快活。杨幺惊喜道:“兄弟杀的什么人,这般快活?”马霳道:“恁夥撮鸟,煞会装腔使势,敢便俱是未入流。”杨幺听了,笑道:“你又那里去寻着板刀?”马霳道:“兀那闷闲鸟船,两板刀舱内只捞不到手,推见鸟官,将板刀藏入屋去,只今捞来。哥哥打了恁个鸟贼,便有窝巢,直恁地怪催跳。”袁武道:“且到湖去再来。”马霳道:“咬文汉嘈的没力,恁地一事做两事,跳落水又爬上来弄甚鸟,可不晦气!”杨幺道:“袁武主意不差,我俱听服,没半句不依。”马霳才不言语。段忠便去领了妻小一同出城,到了寨来。柯柄、童良见了马霳,不胜喜。袁武即传令拔寨起身。忽有一人,大头圆脸,五短身材,背上驮着一个包裹,腰悬一张画胎雀弹弓,手提柳叶长枪,急起忙奔相近到来,高叫道:“小阳春道长哥哥在那里?”杨幺听见,连忙迎走上前,欠身答道:“杨幺在此。不知豪杰尊姓何名,为甚要见杨幺?”那人便满面笑容,放了包裹,将枪插地,叉手说道:“兄弟是巴蜀人。自幼好习枪棒,又打得一手好弹弓。不喜在本地,便出来在江湖上耍些枪法,打几个弹儿,在热闹处与人观看,哄赚几分钱钞,只买酒吃。人见我生得矮小,面色如青,人便叫我是山海镇石青。一路下来,今春到这武昌,在城内府前闹处干这营生,倒也日日见钱,夜夜是醉。却听见有人传说哥哥的行事,肯结弟兄,使石青时常想念。一日正在府前,耍了一回枪弹,起发人的喝采钱,只见几个人扛抬着两束芦席,却包着两个死人,向我面前抬过。内中便有人说出是哥哥的父母在狱中病死,抬出城外抛弃。我便留心问道:'他老夫妇犯甚事,便双双入狱病死?’这些人便细细说哥哥犯事、贺太尉作对缘故。我那日只应应事故,赚得百文,便走出城外,找寻着了,去买了些乾柴,分做两处烧化。烧化完,取骨殖做了两包,拿回来放在寓处,日后寻见哥哥交还。忽听得贺太尉领兵出城,与哥哥对敌,昨夜又听见打入城来,我只说在城住些时,慢慢送来。不期五更忽发号炮,催赶出城,我只得背了骨殖,一径奔来。”杨幺忽听见有了父母的骨殖,不胜大喜,复又大哭。忙将石青一把扶定,扑地拜哭道:“我杨幺自幼失散父母,亏这抚养的父母恩养成人。不能报答,反为我被仇人受冤陷狱而死,痛心入骨。幸得众兄弟协力,捉缚仇人,实疑骸骨无存,到山寨中将仇人沥血剖心,祭奠灵前,少慰先灵,以完杨幺心愿。却得有心人仗义,为杨幺将父母烧化,收藏骸骨。这般恩义,又在众兄弟之上,杨幺敢不拜谢!”石青连忙拜下,搀扶道:“哥哥休折兄弟!”遂同立起来。杨幺遂将包裹背上肩头。袁武即传令拔寨,一齐望伏雄浦船上来见贺云龙。只因这一见,有分教:道高擒猛士,智巧造轮舟。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 杨幺为父母受刑 马霳救朋友陷狱话说杨幺见遗累父母在狱受罪,因哭对众人说道:“官府所重者,是我一人。我今挺身投到,自然释放我父母还家。”众人再三劝他莫去,杨幺不听,遂拜托众人道:“我此去自然换回父母,只这包裹入了公堂,见了父母,恐一时不便授受。我今将包裹并枪留在列位处。包内是人相赠的路费,等我父母来家时,乞列位付他过话。”说罢,向众人便拜。众人听了,无不凄然欲泪,俱满口应承,搀扶起来。杨幺欲走,却想起马霳,要与他说话,四下一看,并不见有,忙问众人道:“同来这个兄弟,列位可曾见他走往那里去了?”众人说道:“这黑汉实有些贼相。见你有这般事,恐怕缠身,方才不等听完,就出村去了。”杨幺笑了一笑,只得别了众人,一径入城。到了府前,见悬着一面大鼓。急走到鼓下,捏起大拳,连捶几下。衙中人慌忙赶出来,喝问道:“你这人有甚冤枉事情,便来击鼓?快些就缚,等相公出来审问!”杨幺道“你去对相公说,我是杨得星的儿子杨幺,自来投到,代父母出狱。”衙门人一时听见说是杨幺,各暗暗吃惊吐舌。内中有认得的,连忙近前说道:“请立在此,我即去传禀。”遂暗暗着人看守,即奔入去。这知府在内,忽听见外面有人击鼓,知有冤枉事情,忙走出来,立在后厅,着人排衙审理。忽见几个衙役跪近前来,跑禀道:“报相公得知,今来了闹东京、劫府堂的杨幺,在外要见相公。”知府突然听了,连忙入内,将门掩住,用手招呼那报事的来,问道:“他带领多少人众到此。”衙役道:“并没人众,只得一个来击鼓。”知府想了想,道:“他来击鼓,便不是倚强逞凶。你可曾问他,要见我做什么。你也就该回他了。倘弄了进来,一时难打发出去,这不是耍!”衙役道:“小人先前见他说出杨幺,却也吃惊,只是大着胆问他。他说自来投到认罪,要相公放出他的父母。”知府听了,一时欢喜。便想出一个主意,即叫传众衙役进来,吩咐道:“闻得这个杨幺,千人莫近,万夫难故。现今东京悬赏,有人擒得杨幺者,官加大职。今日难得他自来投到,实是本府功名显达之时。为今之计,只可软取,不可力求。须如此这般,我叫打便打,我叫夹便夹,你们须要尽心在意。”众役齐声答应。即一面坐出堂来,一面着人叫请。杨幺走入,看着堂上,已不是前番审问他的这个知府。知府见杨幺走到阶前,连忙立起身来,满面笑容说道:“本府久闻义勇之名,充盈满耳。今日到来,宜该下阶相见;因是公堂,恐人议论。适才衙役传进,是为父母挺身来见本府,甘心救出,不独义勇,抑且大孝,是个孝义智勇兼全之人,实今所未有。”因吩咐衙役道:“你们快去请出杨义士的父母来,本府当堂释放回家,完他一段孝念,便好安心领罪。”杨幺听得满心欢喜。不一时,两个老年人一齐走出。杨幺忙上前抱定拜倒,叫声爹妈道:“孩儿今日回来,指望拜见爹妈于家中,谁知爹妈为孩儿在此受罪,心如剜割,特来自投,换爹妈还家。”老夫妇忽见了杨幺,一时惊喜,悲欢了半响,方说道:“自儿远去,我两人泪眼常盈。得闻大赦,知汝不负,是以魂梦也想你到来。不期贺太尉怀恨未消,将这路远难稽的事,使我二人破家被陷,将谓老死禁中。愿儿不来践约,谁知你今果来践约,要救我二人出去,实是你的孝念,却又添了我二人一段忧苦。今我二人不过是形衰垂朽,旦夕沟渠,死何足惜。你若轻生,岂不误前程事业?你还出去,等我二人坐在狱中。”说罢,二人哭不出声。杨幺听到伤心,不禁失声大恸,又连忙劝住父母道:“孩儿犯法,今已甘心领罪。今蒙相公怜许,爹妈不必过伤。”知府忙唤杨得星夫妇上来,说道:“前因拿不着你的儿子,故此将你二人监禁。他今念你二人年老,特来投到换出,实是他的孝念,本府已自慨许,可速去还家。”遂叫人领出。二人没法奈何,只得拜谢。走到杨幺身边,不胜痛哭,一时三人俱哭做一处。知府忙说道:“你儿子要做孝子,宜该完他心志。怎如此悲啼,作儿女之态,乱他心曲?”向衙役丢个眼色,衙役忙来扯领二人走去。这是杨幺救父母,府堂大分别。杨幺见父母出了府门,连忙止泪,暗暗欢喜,立在阶前。知府忙笑说道:“本府目击悲伤,亦为酸鼻,意欲因孝徇情,须知有责任之苦。今义士孝念已尽,只得屈入狱中,申明上司定夺。”杨幺道:“蒙相公怜释,我已安心受法。”说罢,要入狱去。知府笑说道:“朝廷法令,狱中岂无缧绁之系,只得要义士屈从。”因吩咐衙役道:“他是个孝子义士,今来安心领罪,本府甚是怜念。若不是上了刑具,异日上司闻知,恐有不便,你们只从轻罢了。”众役应了一声,便有几个积年上刑具的老手,走来将杨幺手脚轻轻套入。到了好下手的所在,霎时收紧扣住,竟将杨幺双手相交,两脚合并,直律律的站立,就如独脚鬼一般,寸步难行,身子略动一动,便要跌倒。杨幺总不在心上,由他处置。知府见已中计,满心欢喜。即便坐下,在案上连拍数声,大怒喝骂道:“你这好大胆的狂贼!罪犯弥天,百身难赎。朝廷到处擒拿,怎奈兔藏狡窟魑魅潜形。岂知恶业易盈,天必败露,故阴驱阳遣,使汝丑形毕露。光天化日之下,岂容逃遁哉!”叫左右:“与我法必尽法,刑必极刑,慢慢推敲!”众役吆喝一声,将杨幺推倒在地。一时间,笞杖鞭扑,夹拶敲箍,无一不用。杨幺只含笑受领,直打得皮绽肉飞,血流四溢。知府连忙喝住道:“本府擒获巨盗,除了朝廷大害,不久位至台臣。也须留这贼飞报上司,托他上表,然后正法可也。”固叫禁役近前,悄悄吩咐道:“可将杨老夫妇另自锁禁,休使这贼晓得。”禁役遂将杨幺推入狱去。知府然后摇摆入内。且说这马霳,当时立在杨幺身后,听见乡人说出陷在狱,又见杨幺痛哭起来,便叫声:“可恼!”转身直窜出村去,道:“可不干鸟气,兀地求告!只洒家两板刀砍入讨还他,没恁胡乱迟跳鸟湖勾当!”便一路唬吓问人,找入城中。只东西乱撞,便撞到一个衙门前来立着。探头看入里去,只静悄悄地,便自言自语的说道:“兀的没恁开封府堂忙乱,鬼也没,只鸟般躲,禁不的洒家两板刀,砍出送还不迭。”忽见背后有一人走过,手中提着一筐浆食,往侧首走去,他便跟来。只见这人向一间门口,往小洞中送进。马霳只两眼射入,却见洞中藏着许多人在内。一时看得快活道:“兀的不是恁么闷闭人的鸟监?他两个在内,洒家休惊他做准备,且寻碗酒吃,赫赤赤地来。”便转身寻到一个店内,乱叫:“酒肉洒家吃个饱!”店中人见了,忙来小心服事,要使他不开口,欢喜出门,才是造化。只酒热肴香,一替替搬来,果吃得马霳十分快活,却留心不敢吃醉。便起身摸出一块大银,往柜上丢来,道:“洒家明日来吃总算。”便跨踏出门。此时已是点灯时候,他便立在街中,自言自语道;“兀地赫赤,鸟还没宿,可不惹肝气!”便火杂杂又东西乱撞了一回,踅到衙来,闪立在黑影处,只紧对着小洞门口。立不一会,忽外面筛起锣来。马霳道:“可不吓了洒家!”忽又敲起梆来。马霳道:“恁地准备,也要着洒家手!”便在腰间取出板刀,道:“偌多时没用,只今叫你吃顿饱!”便大踏步窜跳到门,吼叫声,只一脚踢下门来,抡动两板刀,直砍进去,大叫:“杨老公婆,闷闭恁地!”此时监内狱官,正坐在那里查点罪囚花名总簿,大门只封锁牢固,各禁役自去上重犯的刑具。被马霳出其不意踢开,直抢到狱官案前,手起处,已砍剁了三四个禁卒在地。向着狱官大喝道:“洒家刮地雷黑疯子马爷爷到来,恁么鸟官,敢大喇喇地坐,没送人去!”说罢,一刀砍来。这狱官正在灯下点看名簿,突见一人赶来,砍伤禁卒,大声喝骂,知是强人劫狱。一时无备,只吓得屁滚尿流,急忙里逃躲不及,见刀砍来,即往桌下一钻,朝着马霳磕头如捣蒜般,只叫:“爷爷饶命!”马霳大笑道:“今日恁般有官拜洒家,洒家不杀,只自快爬跳出。”狱官见他喜欢奉承,只得大着胆,钻出桌外,不敢抬眼,只伏地捣磕。马霳便笑嘻嘻走来,坐在椅上,将两板刀放在桌旁,喝问道:“兀地鸟官,几大前程,恁么职分?”狱官在地答道:“小官没有品职,是个未入流。”马霳道:“只恁'未入流’敢也是绝大官名?恁这'未入流’,躲此做甚勾当?洒家只恁坐地,敢也似个'未入流’么?”狱官见他不晓得官名贵贱,便抬头看着说道:“小官做这'未入流’只管监中罪犯。爷爷这般坐着,实像个'未入流’。”马霳听了,哈哈大笑道:“恁这呆鸟,是前边的'未入流’,洒家只今的'未入流’,可也是一流人。便觑同官面皮,饶跳起来,只将管辖闷闭罪犯,逐个叫出,洒家要放飞两个脱跳。”狱官只暗暗叫苦,立起身来问道:“不知爷爷要查的是那两个,叫甚名姓?”马霳道:“洒家没知,只将杨幺哥哥的爷娘脱放,洒家便跳去。”狱官听了,才晓得日间府中投到这个大盗杨幺,他就是杨幺一伙的人,来劫他父母,错寻到此。一时心内惊慌,答应不来。早见黑处有个禁卒,做了一个手势,便会过意来,说道:“监中罪犯甚多,一时查点不来。若小官自去查叫,又恐爷爷疑心。如今同爷爷到罪犯处,高叫杨幺爹妈,有人答应,即便放出,岂不省便。”马霳听得十分快活,起身取了板刀,狱官携灯在前相引。引入一条深巷中来,狱官假意叫:“杨幺爹妈那里?快来放出。”同走到中间,忙将灯一口吹灭,撇在地,急去藏躲。马霳跟在后,忽见灯灭。霎时黑洞洞,连叫几声'未入流’,并没应声。便骂道:“这撮鸟不中抬举,叫他官名,却不应声,恁躲也躲不去!”遂用手在黑处摸来,忽听见两边墙上,头顶上,一阵阵的息息索索。忙一手摸去,却摸着几条硬铁,侧过头来,脑袋上早撞着,险不撞裂。便又骂道:“恁怪撮鸟,可不是条死路,哄斗洒家,只回去闹他出来。”便转身大步跳踏。不期地下有许多怪物,只一脚踏去,直将八搭麻鞋、里布穿过,搠通脚底。马霳忙拾起个在手,却是不方不圆、三角尖刺的铁怪物。再摸着脚底,已淌出血来。马霳勃然大怒,骂道:“这呆夯鸟,敢算洒家!”遂抡动板刀,要砍杀出来。忽前后一阵锣声,火把齐照,叫喊:“捉黑脸贼!”马霳再一看时,才见满巷中,高低前后,密密层层,俱挂着千百条锚刺,地下的俱是铁菱角。原来这条巷中进去,便是罪犯牢底。每到夜间,恐有走失劫夺,到晚间查完了罪犯,便在墙外从梁上放坠铁锚,又洒下铁菱,到天明依就在墙外扯起,扫去铁菱安放,任是强人,再走不出。这夜正在查点,突被人杀入砍伤,禁卒见他凶顽,两把板刀不离左右,一个狱官又吓倒在地,军牢禁卒俱不敢动手。听见说出查人,忙与狱官会意,各去墙外,见灭了灯火,遂一齐放下铁锚,乱洒铁菱,然后筛锣喊捉。马霳见有人叫捉,十分恼怒,要砍杀来。怎奈躲跳不出,忙用手拔开了一个铁锚,跳得一步,那一个又挡在面前。跨一脚去,(原书此处缺一页)时,县尉喝住,叫上刑具,推入监去。自己乘夜来见知府,会同做就文书,次日飞报上司定夺。这贺太尉奉着旨意,调集全省军兵。晓得这一去,不是护守汴京,便去与金兵交战,是个性命相搏有罚无赏的事。又见消息甚紧,他只在武昌延捱,推说军马未齐;及齐了,又推说粮草尚乏,只拥着娇妻美妾、舞女歌儿,在帅府内吃酒取乐,图个快活得一日是一日,全不念朝廷征兵如火。这日忽接见报内,府官擒获了杨幺,一时满心欢喜,暗暗算计了一番,道:“我何不借此功归于己,便可又在此停留。”遂来对上司说道:“这杨幺在东京惊动二帝,众将擒获,忽被同伙劫去。今逃入境内,不久生乱,幸得知府擒获,县尉获其余党,口称洞庭、天雄,向为地方心腹之患。若使久禁岳阳,城非坚固,倘有伙类效尤东京故事,关系不小。我今点起三千军士,战舰千余,使人扬言进剿洞庭、天雄,暗将二贼解入武昌,即正典刑,贺某进京自当陈奏。”众官听了齐说道:“太尉高见,实是忠君爱民之意,悉听主裁。”贺太尉听了大喜,即传令点了三千军士、千号战船,备了一角文书,差拨心腹虞侯,吩咐道:“这杨幺是我仇人,须要谨慎解来,当面碎剐,才得快意。”虞侯领命,不日同军士登舟,往洞庭湖进发,一路扬言进剿而来。只这番杨幺为救父母下狱,并贺太尉出兵,早有天雄山、洞庭君山两处细作,各自飞报上山。两山上头领俱各惊骇,人人要来劫救。且说天雄山一班好汉,自从当日杨幺犯罪,便要劫夺,一时措手不及,被人解去,只得常使人打听消息。杨幺事情虽不一一尽知,却也晓得些大概,众人无不想念,只不知近日回来的事情。这日忽有探事来报扬幺回来受罪事情,便人人擦掌磨拳,准备下山劫夺。忽报洞庭君山遣人来下书,忙拆开看,却是众兄弟一封公书。只见上写道:杨幺尽孝来南,从井陷身,不久俱毙。凡我同心,宜戮力捐躯,手援救溺,共敦义好。不意近得飞报,贺太尉遣兵四出,有不欲洞庭、天雄并立。若救溺失巢,守巢失义,均非良策。但各行已志,各展奇谋,诚恐鸿雁难传,临期不能画一。因思水分杯勺,难救与薪;聚水成渠,易漂炬烬。君山去岳阳,片帆可渡。书到乞率虎贲共聚协谋,曷胜引领之至。众人看完,一时不解其中义理,何能遂细细解说了一番。众人听了,大喜道:“这个主意,还是怎么处分?”何能道:“木不聚不成林,党不结不固。我等原是等待杨幺上山为主。杨幺久意洞庭,趁此时移驻君山,合并共救杨幺。为蛟为龙,正在此举。”众人听了,十分欢喜。即一面写书裁答,一面收拾,传知合山小校,临行烧毁关隘寨宇。不日起身,大小人众共有五百余人。何能传令俱是官军打扮,说是奉贺太尉征调去武昌,所过府州县并无盘诘。将到湖岸,已有君山上准备船支,众兄弟俱来迎接。陆续登舟,一时挂帆,渡到湖中。天雄山众弟兄果见君山形如猛兽,盘踞湖中,有众水来朝之势,不胜欢喜。将次到山,满山上鼓炮喧天,众小校俱来迎接。一齐同入厅中,各各拜见。花茂、柏坚、吕通另是一番欢喜。张氏接了庞氏入内相见。厅上弟兄分坐两旁:客位是游六艺、滕云、何能、柏坚、王信,主位是郝雄、张杰、岑用七、花茂、吕通、章文用、郭凡。共是一十二位头目,各自坐定。郝雄等说道:“一向久慕列位哥哥,再不得相会。却因闻了这般大信,事在两难,只得商议出这个计较来请列位哥哥。不期书到,蒙列位哥哥即弃寨到来,商量做事,实是杨幺哥哥的福量。”何能接说道:“蒙众位赐书,切当情理,只得弃小就大,以便日后图谋。只不知这封书的写作出自何人?”花茂指说道:“就是这位兄弟。他叫章文用,是个经书教授,久通文墨,真草隶篆以及刑名书札,无一不晓。只因没坐性,去年失了馆谷,一径投上山来,拜了弟兄,称他是'书记手’。”因又指着郭凡道:“这位兄弟是个赛庐医。因山中常有瘴气,军士患疾,因知其名,特遣人到临安,诱至中途,将实情说知,仗义到山,结了弟兄。”何能众弟兄听了,俱各大喜。不一时大排酒席,各自畅饮了一番。然后商议来救杨幺,并迎敌官军。何能叠着两指,慢慢说出。只因这一说,有分教:层层波浪因风起,岌岌江山败小人。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第三十三回 何能义激柳壤村 文用智赚岳阳府话说天雄山头领与君山头领并合一处,即商议迎敌劫救事情。何能说道:“迎敌易,劫救难。我今聚合,非复昔比,只消掳险而守,以逸待劳。彼涉风涛,急切不敢向前。若乘其有疲而攻之,虽有三千之众,当望风靡走,这倒不足为虑。只是劫救,计非万全,系性命于指掌。我今计已得矣。方才听见章文用,只得要他去走遭。”众人听了,一齐惊问道:“去救杨幺哥哥,临时非杀即斗,怎不使能事弟兄?他一个舞笔书生,怎做得劫救杀人勾当?”何能笑道:“我正因他能舞笔,故此用他。”因说道:“当日杨幺犯事,只不过官府听信贺太尉之言而罪之。今自投认罪,外面久有悬赏,人将他为奇货可居。再者所来敌兵,出自贺太尉的主意。他宿恨未消,久将杨幺父母下狱,今岂不知杨幺自投,而欲置之死地,以居其功。我疑所来之兵,内中必有诡诈奸谋。若使人去探听。一时怎探听得内中机密心腹之事?我今所用章文用,喜他熟谙刑名刀笔。目今库藏空虚,金饷日急,只得使民间纳吏,朝内卖官,以供国用。府州县俱有示条在外,以致富豪士庶俱乐然输纳。但买纳必要根源有据,又要互保。我今想来,这柳壤村居民,向与杨幺有德,我去当以义激之,自有可纳之路。文用一进府去,内中消息皆知,我则易于行策。就是这个府官,是民间豪富,向媚秦桧。今用十万金银,托秦桧为他谋干,得此美职。他今只知荣利,岂有深心?”众人听了大喜。因事情紧急,即备金银,何能同章文用、花茂驾支小舟,连夜望柳壤村来。天明到了村中,何能同章文用走上岸来,向村中绕走了一遍,转身向热闹处。何能举手高声问道:“借问列位,这村中有个义士杨幺,闻得前日回来,不知那家是他住宅?乞求指示。”众人忽见这人来问杨幺,俱一时惊惊疑疑,道:“你来问他做什么?”何能道:“我慕他好名,要来见他一面。”众人道:“名是有些,却见他不得了。”何能道:“他最爱结识人,怎说见他不得?莫不是闭塞贤门么?”众人道:“什么结识人,什么闭塞贤门,如今倒进了监门了!”何能假作吃惊道:“这个好人,他为甚犯事,就被官府拿进监去?还是他自己犯事,还是为人,还是有人带累他犯事?他也有些手段,就没个腾挪脱罪?便没腾挪脱罪,难道没个往日与他相好仗义的人去搭救他?”因又跌脚道:“我今特来投奔他,谁知犯事,大失所望。可知犯了什么事?”众人见他相貌斯文,跌脚不遇,是个好人,便也跌脚道:“我们只得对你说知,料也不妨。”遂将杨幺前后犯事,以及他父母入狱事情说得详详尽尽,委委曲曲,道:“我们当日原劝他不要自投。如今一总不放,只怕上司文书下来,便取他三人的性命。我们要见他一面,今世料想不能!”何能听了,不胜跌脚道:“他既为你地方犯事,难道你们视死不救,就是这等罢了?”众人道:“我们一个乡村人,有甚力量,有甚主意,有甚智谋去救他?只好叹息声罢了!”何能道:“既是你们为他叹息,必是有心要救,特无力量、主意、谋智耳。设有力量、有主意、有智谋的人来与你们较算去救,你们可肯真心为他么?”众人听了,一齐裸袖攘臂,说道:“若有这样人来,肯较算去救他,这是十分好。若用得我们着时,便是火焰里也肯跳入。只是怎得有这样人来较算,你今说也枉然!”何能见他们已是义动,便满心欢喜,笑说道:“我便知你们村中曾受杨幺好处。即今豪杰们,念此地是杨幺出身之地,再不来惊恐。我今不是别人,是洞庭君山头领,设计来救。”遂将事情说出。众人听了,俱欢喜道:“这有什么难事,只消同几个里老到府中去,说是村中人买纳吏司,谁人动疑?”何能大喜,便同众人来见里老。里老欢然愿去。何能即着花茂扮作跟随,带了金银,一同章文用而去。何能在村中等候消息。果是有例援纳,章文用在府中纳了一名押司,参见时,送了一份重礼。知府满心欢喜,问些刑名钱谷事件,章文用对答如流,十分喜他。章文用只撒漫银钱,衙门伙伴个个结识,一连几月,只是一时不便入监去通知,只照新例在班房歇宿承值。忽一日夜间,几个虞侯带了二十余个军兵,齐入后堂,叫请知府说话。不一时知府出来,几个虞侯在知府耳边说了几句。知府满口应承,即坐出堂来,传唤禁役:“将杨老夫妇并杨幺取出,休教三人相见。”又一面着人到县,将马霳解来。不一时杨幺、马霳具抬到阶下。杨幺突见是马霳,不胜大惊。马霳见了杨幺,便大叫道:“兄弟救哥哥,错砍鸟监,吃了好苦。喜是同死快活!”众役忙将他嘴闭住。杨幺正要开言,被幅青布兜脸按住,一时开口不得。知府即当堂交与虞候。虞侯使军汉抬了四人,前后出门而去,知府便转身退入。此时章文用、花茂忽见将杨幺黑夜与人带去,不知什么缘故。因见知府退入,章文用连忙跟入,悄悄禀道:“这杨幺凶恶,不啻猛兽。相公为何昏夜与人带出?倘被强人闻知,岂不生劫夺之患!”知府听了,止住笑说道:“你那里晓得。这是贺太尉在武昌闻知本府捉了杨幺,恐留在府中,有人劫夺,今差三千军士、千号战船,现在城外湖下扬言征剿天雄、沿洞二处,使他那里不敢离山,实是防护押取杨幺去当面正法。”章文用方知缘故,暗暗欢喜,忙又禀道:“即是如此,相公也该着人同他解去。便不着人,也该备用公文,移会上司,才显得相公擒获大盗有功,求他题请。如今这贺太尉是本地乡官,今日若不与上司说明,异日功劳只知有贺太尉,不复知有相公矣。岂不是为他人逐鹿?”知府一时听了这几句说话,不胜跌脚道:“是呀,是呀!实是想不到此。本府功名,实要在擒获杨幺显擢。你果有见识,可与本府作速写起文书,付与他带去。”章文用道:“他们这般用计,人到船上,顷刻即开,一时文书怎做得就?小人初蒙相公抬举,并不曾有事替相公出力。今情愿急同他们上船,到上司处,细将相公功劳表白,求他题请,才得指日荣迁。不知相公意下如何?”知府听了,大喜道:“你若去与本府向上司处表白显扬,异日荣迁,决然提掇。事不宜迟,你今快出城去。”章文用即转身急出,忽又转身来禀道:“小人此去,他们俱已上船,若无凭据,怎肯相留上去?乞相公将印信打一个在小人臂上,使他知是相公所遣,方不误事。”知府忙将印打好。章文用走出,急到班房,同花茂出府,去叫开城门。章文用细细说出道:“你今速去报知何能,快来劫救。只看我在那支船上,便有杨幺在内。若是夜间,听我唱歌为号。”花茂即急走去。章文用便沿湖直走,果见岸上官军俱在那里收拾营帐下船,船上人俱起锚橛将要开船。章文用急赶到近处,向船上高叫道:“我是府中押司。奉相公言语,要上船同去见贺太尉的。”船上听了,有的说道:“军伍中夜间不容人上船。”章文用只得又叫。才有人问道:“你可有甚凭准么?”章用文道:“有,有,有,上船请验。”众兵遂叫他上船。章文用到了船上,忙问道:“我要在有杨幺在内的船。不知那一支的是?”众人道:“你只低声,看了凭准,送你到那船上去。”章文用伸出臂来,道:“这不是相公的印信?”众人看明,遂渡他到那支船上来。也看明印信,遂问道:“相公叫你来做甚?”章文用道:“相公着我来对列位说,恐路上不稳,叫将四人不可放在一船;还有心腹言语要见太尉面禀。”众人听了,笑说道:“果是相公细心。我这里已将他分做四处安顿,只这船中就是那话儿。”因问道:“你是府中什么人?”章文用道:“我是相公贴身书吏。”众人道:“这便是位押司了。今又遣去见太尉,是我们一家人,只在这船坐吧。”章文用暗暗欢喜,连忙称谢。不一时众船齐开,将这船裹在中间,连夜而行。这花茂急忙赶到柳壤村报知何能,即同下船。不半夜到了山上。即点三百小校,与众头领分坐十支快船,扯起官军旗号,一路赶来。直赶到次日中,见前面贺军船支在湖面上如羽翼般行走。走到酉牌时候,到了宿处,抛锚打橛。这里何能望见屯宿在乌鱼嘴,即将船住入芦苇,遂吩咐岑用七去如此这般。岑用七即上了一支小撑船,搬了许多物件放在船内,便一径望着乌鱼嘴来。撑得将近,即一手摇着一面小鼓,叮叮呼咚咚的乱摇起来。贺军船上见了,忙问道:“你卖的是什么东西?”岑用七道:“我船中卖的是油盐酱醋、鲜肉腌鱼;还有顽耍的,是双陆、象棋、骨牌、色子。”众船上听了,忙叫:“这里来,我买你的。”岑用七便撑近船来。艄上舵公便来买他的吃食物件,军兵买的是顽耍东西;这里买不了,那边又叫。岑用七这边卖些,又向那里去卖。早看见章文用在一支离艄船上,同着军兵立在桅樯边。两人见了,俱各会意。军兵叫买了一副骨牌,同章文用去顽耍。岑用七又向别船去卖了一会,便自撑去。撑得远了,即如飞撑入芦苇中,与何能说知道:“等夜深时,只消我入水洑过去,将这支船推入湖中,你们只砍杀上来。”何能听了大喜,到了更余,将船慢慢行来,离乌鱼嘴半里,一齐停着。等到三更,残月已没,岑用七即脱膊,口衔利刃,跳入水中洑来。这章文用在船,与众人谈笑得甚是投机,一块吃酒食。这夜同人吃酒,他只高高兴兴。众人见他兴高有趣,因问道:“你是个押司,胸中必知古典。何不说个古人事迹与我们听,吃杯酒儿也好。”章文用道:“谈说事迹,只好日间谈说消闷,怎开发得酒兴?我倒学得些歌头曲尾,胡乱唱与列位听,多吃杯吧。”众人听了,大喜道:“我们不好劳动。押司若肯歌曲,我们无不尽量。”遂一面吃酒,章文用歌歌唱唱,听得众人十分欢喜。歌饮多时,个个尽量,入舱去睡。章文用道:“我吃得酒多,还要在外面坐一会儿,列位先睡。”众人理自由他,不一时俱各睡熟。章文用只留心看听了多时,早见湖面上远远的水势高涌,到了相近处,便不水涌,就晓得是揭浪蛟岑用七在水中洑来。即顺口照着前面的歌曲调儿唱道:丈夫有志未曾酬,笑杀衣冠半楚囚。今日弃文弹铁剑,且教削尽佞人头。唱完,便走入舱假睡,欲在空隙处看着外面。别船上虽有人听见,却只认是歌曲,又且先前唱了许多,绝不疑心。这岑用七听见他唱完,便轻轻的洑到船边,伏在水中,却听见前后船上并岸上巡更,俱打着三更。又伏了一会,只听得打更的渐渐手慢,不似先前一下下接应得清楚,便晓得困倦,遂轻轻没到岸边,用刀割断橛索,又没到后艄,钻入水底,扭断锚索。然后将两傍的船支轻推慢送,趁势将这船紧移疾送,不知不觉早已推脱出帮,将这船稳在众船艄后,岸上俱看不着。即放出平生勇力,将身子跃踏水面,将这船向湖中间推来。那十支小船,俱远远停漾湖中,忽见船帮内推出船来,一齐棹到。章文用、岑用七引着众好汉,将这些睡熟的一顿刀砍斧劈。章文用急忙揭开头板,叫声:“杨幺哥哥,我们众兄弟来救也!”此时杨幺在头内,听见后面唱的几句非曲非歌,十分疑惑,再睡不去。不一时,听见上面有人乱响,再一听时,一片刀声斧响,十分惊疑,忙坐起窃听。忽有人揭开船板,说是来救。急要问是谁,即有四五个人将刑具一顿劈开,背着杨幺上了小船,便将大船前后放火,霎时烧着,这十支小船如飞而去。这是乌鱼嘴岑用七洑水抽帮劫杨幺。此时岸上与船上打更的,忽听见湖中一片声乱,正在惊疑,不一时火起,忙将锣鼓乱筛乱敲,一时惊起三千余人,俱看着湖中。早有舵工水手发喊道:“不好了,火光中这支高艄船是有杨幺在内的,被人抽帮劫去,在那里放火!”众军方才大惊,一时手慌脚忙。也有来追赶的,也有开不及船的,也有胆小只是吆喝不追的。这十支小船却是船小轻快,人俱一心,又且劫了人到手,心安意乐,只往前去。乃至贺军追赶将近,被这小船箭如雨点般射来,又高叫:“天雄山、君山好汉,全伙在此劫救杨幺!”众贺军见前面昏黑中有船行走,知是贼船,慌忙来赶,只赶不上。又被箭矢飞骤,忽又听得高叫,方知二处来劫,一时不敢紧追。有的说道:“这湖中是他们熟路,又且黑夜间广阔无边,切莫再追,上了他们的道儿。”又有的说道:“他们既来劫人,前面必有埋伏接应,不如回去,等到天明再来赶吧。”遂一齐拨转船头。到了次早,商议道:“我们虽是人多,只奉得贺太尉的主意来护押杨幺。今被贼劫去,若要赶到贼巢夺回,势必交锋。我们又无主将,不如只将这三人解去,任凭太尉主张,再来擒他未迟。”众人俱说有理,便一齐望武昌而去。这班头领劫了杨幺到手,兵翅有追兵,急忙里俱要准备厮杀,叙不得寒温,只望君山而行。将近到山,已是五更时候,山下战船俱来迎接。众兄弟将船傍拢。与杨幺厮见道:“兄弟们日日望哥哥南来相聚,不期尽孝捐身。若不得信早,商量这条计来,险不中了贺贼满怀!”杨幺忙将众人一看,却是天雄、君山二班弟兄来救,不胜欢喜道:“我杨幺已甘心受难,谁知众兄弟又将我救来,实是再生。只不知众兄弟救得我兄弟马霳在那里?”众人道:“我们弟兄只知有哥哥,不知有个马霳,不曾救他。”章文用道:“有个马霳,他在县监中提出,又在一支船内,实不曾计较救他。”杨幺见不曾救出马霳,不胜顿足捶胸,滴泪说道:“若马霳为我杨幺而死,我杨幺岂肯偷生不救耶?”众人惊问道:“马霳怎个人,哥哥便这等流泪?”杨幺遂将马霳始末说出。众人欢喜道:“且请哥哥上山,商议共救马霳。”杨幺听了,方才欢喜道:“我今只得上山,与众兄弟共图事业。只得还要烦列位弟兄,趁此没人知觉,速去柳壤村,将杨幺父母接上山来,便好安心做事。”众弟兄忙说道:“原来哥哥还不晓得。”何能忙用手暗摇,众人连忙住口,却被杨幺看见,便说道:“列位既不愿去,容杨幺即今自去接引上山。”众人见他要去,只得说出知府诡计、贺省奸谋、何能划策、章文用纳吏、岑用七移帮劫救,细细述说道:“实不晓得大公、大婆被他们藏匿在那支船上。”杨幺听了,一时又恼又苦,不胜大哭道:“我只道代父母归家,岂知被奸人阳善阴毒!这一解去,必受贺贼凌辱,是剜去我心也,宁不痛耶?若不急救,虽生何益!”说罢,痛哭不止。众人极力解劝。何能忙说道:“哥哥放心,这贺省怀仇,只要将哥哥当面凌辱,以快其心。今知被劫,又在军事倥惚,且无大英雄手段,决不将尊公、尊堂置之鼎镬刀锯以要人。且请到山寨聚义,容何能划策相救。”杨幺听了,方止泪道:“若得何能运谋,众兄弟尽力,救回杨幺父母并马霳,终身佩德!”众人齐声应允。遂相扶上山,同入厅中,众弟兄取出紫缨冠、红袍绛服,与杨幺换过,即宰杀牛马,拜上下神祗,请杨幺上坐,一齐罗拜,称杨幺为哥哥大头领,这是杨幺路尽,劫船居首席。杨幺连忙搀扶众兄弟起来,说道:“杨幺有何贤德,敢蒙众兄弟推居首席之尊?自今以后,只要众兄弟勿嗜杀,勿妄劫、勿贪淫,只戮佞除奸,伸冤理枉,做些事业,我杨幺方敢居此;如或不从,愿即退避。”众人齐声说道:“哥哥号令,谁敢不遵!”杨幺听了大喜,遂坐了第一把交椅。众弟兄,俱列坐两旁:东首是何能、游六艺、滕云、柏坚、王信;西首是郝雄、张杰、花茂、吕通、岑用七、章文用、郭凡,上下共一十四(三)位豪杰。合山小校俱来拜见大头领。杨幺俱用好言抚慰而去。然后厅前奏乐,诸品具陈,一齐欢饮多时。众弟兄问在北地事情,杨幺遂将结识蛾眉、白云、焦山、险道许多弟兄以及事情,细细说出。众弟兄听得十分快活,道:“哥哥结了这些好弟兄,真不枉走这一遭。只可恨各自立寨,各占一方,怎得相聚在一处,才是快心。”杨幺道:“我向年主意,原看得这湖上接黔南,下连吴会,西通巴蜀,东跨豫章。以此而消尽不平,何难之有?不期今日一如我愿!”何能道:“宋室日非,吾料期年之内,当有分邦离析。今仗哥哥据此湖山,事业必有可观。”杨幺大喜,道:“何能之言,实与袁武、贺云龙暗合。当日与彼弟兄俱有相约。若知我入湖做了寨主,敢怕不久要来。”游六艺道:“谁知白云山,果有个'金头凤’!”一时众人大快,各各畅饮。杨幺忽顿足停杯,道:“我父母陷身,马霳被系。正杨幺食旨不甘,何暇饮酒食肉?”因问何能:“如今作何救取之策?”何能道:“马霳与贺贼向无仇隙,必将尊公、尊堂并送当道司官审究。我今使人去打探了来。”即吩咐能事的去打听。众人对杨幺说道:“这贺省这般寻事哥哥。他今现有家小在岳阳,何不先去杀他一家,先消些气也好。”又有的说道:“他葬的坟墓,现在村中。只使人去掘翻他的,消些恶气。”杨幺忙正色说道:“贺省与我为难,只可寻他一人,却与家小何仇?至于亡过,何恋亦言也?只是我已挺身认罪,为救父母,若即放出,便将我碎身无怨。怎百般花言巧语,今又趋奉秦贼,这等奸人,岂肯饶过!这也还是私忿,在可报不报之间。”说罢,遂饮至夜深,各归寝室。过不数日,忽有探事来报道:“岳阳府官说柳壤村百姓俱与大头领通同,即使军兵剿灭。村人闻信,尽皆逃窜。却拿去二、三百人,打入监去,使人出来,暗暗打合,要纳银赎罪。”杨幺听了,跌脚恼恨道:“我杨幺不能荫庇居民,反使人父母兄弟妻子离散,我之过也。若不早除民害,何以慰众!”因想了一想,对众说道:“柳壤村居民逃窜,我今使人去暗暗招致其来,分衣给食,同聚于此,庶无飘泊之苦。”遂一面使人去招致,一面商议去除民害。过不一日,早有武昌探事报来道:“贺太尉知大头领上山,怀恨必深,即使各官准备守御城池,自己领大军来接战,遂将太公、太婆并马霳发与上司究问,平了山寨,一齐正法。不期太公、太婆受不得磨折,已双双病死狱中。又打探得金兵打破汴京,将徽、钦二帝送入沙漠,大军杀入南来。康王脱逃南奔,各处将士勤王,群臣迎接康王在建业为帝。特此报知。”杨幺忽听见父母双亡,大叫一声,五脏皆裂,蓦然倒地。只因这一报,有分教:从今搅海翻江,自此兴云吐雾。不知杨幺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第三十四回 柳壤村应风水奔杨幺 众弟兄验天时同聚义话说杨幺忽听见父母俱死,便大叫一声:“贺贼!”往后便倒,一时人事不知。众弟兄慌忙搀扶灌救,方才醒转。便大恸道:“杨幺生天地间,何不幸耶,何被人谗刻至此耶?虽生亦罪人也!”说罢,痛哭不止。众兄弟再三劝解不听,何能方劝说道:“古来豪杰,皆由折挫而成,或驱迫而使然。哥哥岂不知受毒未深,不成大患?至于寿算,皆有定理。当此分崩离析之时,正哥哥伸宿志之日也,何以哭为?”杨幺听了,收泪说道:“何能之言是也。我今戮佞,当从贺贼而始。”遂一面换了白冠麻服,一面立了父母牌位。即一面吩咐合山小校尽皆挂白,俟报仇后方换。一时众弟兄皆是素服,相率祭奠。杨幺一一尽礼。不觉过了四十九日,即商议报仇并救马霳。何能道:“自从哥哥上山后,绝不劫取,军食未敷。为今之计,当先破岳阳以资军食,招集人众去下武昌,未有不胜之道。”杨幺听了大喜,遂一面扯起招军旗号,一面整顿船支。杨幺对兄弟说道:“湖山非比陆地,恐一时招致不来。我今何不使人去通知蛾眉、白云、焦山、险道四处弟兄,若得一处先来,岂不更易!”遂使章文用写了四封书帖,打发人连夜而去。这里亦渐有人闻风来投。杨幺遂同众弟兄带了五百军校,正要打点下山,忽见湖中二三百支小船,俱蜂拥棹来。众皆疑是官军,杨幺定睛细看了半晌,道:“此非官军,是农庄船也。莫非是我村中父老来归耶?”遂使人棹舟去打探了来,报道:“果系柳壤村民。一向四散逃窜,今听见大头领招抚,俱相率男妇来投。”杨幺听了大喜,遂使人到湖中迎接。不一时众船齐集,老幼男女俱上山来。杨幺忙自相迎。对众人说道:“我杨幺遗累列位。今日到来,愿同富贵。”众人齐声说道:“我等被相公不分皂白,逼迫得没处存身。今听见大郎肯念故乡情分,故此特来投托。”遂将向日寄的包裹并护身枪送上。杨幺大喜,即吩咐备席,与村农老叟媪妇儿童环绕列坐,一齐吃酒。杨幺与父老说一回父母遭伤,莫不下泪;众乡人述一番有故旧含冤在狱,无不切齿。杨幺道:“我今正要为你们除害,诛此贪残忍刻之夫,明日准行。”说罢,快饮方止。杨幺使人权盖草房安顿。到了次日,杨幺带了游六艺、花茂、岑用七、王信、吕通,领五百士卒下山。只见村人中二百名少年子弟,手执戈矛,齐对杨幺说道:“我等俱有父兄亲戚被陷,愿随下山效力。”杨幺大喜,道:“昔日项羽得八千子弟兵,纵横天下。我今日亦得二百子弟兵助力,岂不能纵横此地耶!此天协赞我也!”众弟兄要使子弟另自衣装,杨幺忙止道:“只这旧装,我有用处。”遂一齐登舟,望岳阳而来。正遇顺风,不消半日,已离岳阳不远。杨玄即传令屯住小港中,唤过二百名子弟,授计而去。这些子弟领计,俱四散分走,到傍晚时向各门而入。此时岳阳承平日久,往日还有军卒,近来俱被贺太尉调去,只存得些老弱在门上看守。却见俱是村民百姓,又且将晚,正是人赶进门的时候,绝不拦阻。这些子弟到了城内,各拣近城门幽僻处藏身。这杨幺到了更余,即领众登岸,杀到城下。一时炮声大起,火把齐明,近城攻打,使人高叫:“洞庭湖杨幺领众人入城,与地方除害,居民不得惊慌!”居民初然惊恐,及听了叫唤,各闭门不出。守城军卒突见杨幺领众攻城,忙施炮箭,往外乱发,一面飞报入府县内。府县大惊,即点都头捕役上成御贼。正忙乱间,忽见城内四处火起,众子弟夺开望仙门。杨幺领众杀入。早有人飞报入府,知府急忙里没处奔逃,只看着金银,不禁大哭。杨幺与众兄弟赶入擒住,喝骂道:“我杨幺今日不为公报私仇,特为柳壤村居民及地方除害!”说未完,被众弟兄挥刀砍翻在地。自有往因在后。即打入库藏,不期有名无实。忙拘库吏来问。库吏道:“府官因见朝廷失了汴京,遂将库内银两侵匿,不久起身回去。”杨幺听了点头。一面使人打入狱去,放出柳壤村民。一面席卷知府家财,又到贺太尉家,只容搬取金银衣饰,不许杀害人口。不久天明,杨幺即传令出城,回到山上来。何能引众弟兄接入厅中,称贺杨幺智谋人不可及。不一时,将金银宝玩搬入厅中,有如山积。杨幺对众兄弟说道:“这些财物,俱是知府并贺省二处得来。有此贪夫,怎不将宋室汴京送去!”众弟兄问道:“哥哥可曾打入县去?”杨幺道:“我访问居民,居民说这县尉虽爱金银,能分曲直。我想人谁不爱金银,若能分曲直,便不冤枉滥贪,是个好官。虽将马霳责治,实是他职分所该,故此我禁止不许到县去惊动。”众人听了,不胜敬服。出狱这些男妇,俱入厅来拜谢。杨幺忙叫请起。一时父子夫妇相见,欢声动地。到了次日,杨幺因对何能说道:“如今粮用已足,可同众兄弟去救马霳,擒捉贺省。”正商议间,探事的急来报说道:“启头领得知:湖内有千支战舰。先前疑是贺军到来,忽去打探,他那里已遣人来报说,是白云山袁武、焦山贺云龙带领众豪杰来上山。”杨幺听了,大惊大喜,道:“怎来得这般快速!实意想不到。”众弟兄听了俱各大快。一面使人满山挂彩,一路鼓乐喧闹;又一面吩咐宰杀牛马,准备筵席。杨幺带领众兄弟并合山军卒,迎下山来。那边众兄弟陆续上岸。杨幺看去,是王摩、袁武、贺云龙在前相率。杨幺忙同本山弟兄迎请。忽见蛾眉岭、险道山弟兄俱在后面上来,更是惊惊喜喜,迎请同到厅中。袁武先说道:“近因金兵得了东京,白云山非久固之地,又见星宿移南,知哥哥已奋起湖山。遂着人通知蛾眉岭,约趋淮泗焦山取齐;蛾眉岭又相约了险道山;不期到了焦山,焦山上弟兄亦有同心,打点来奔哥哥。”贺云龙接说道:“且今康王南渡建业,金将晓夜追杀过河来,楚州、江州上至庐江,皆为战场。岳飞抵敌北路,韩世忠据守江州。焦山弹丸界于两间,若于金、宋相持,孤守不能,偏向不可。近占旺气已征,知哥哥应运湖中,正收拾来聚合,忽接到三处弟兄皆有是心,遂从长江得到楚境,果知哥哥上山,一径到此。”常况接说道:“自从哥哥别后,不期王豹这厮不知在那里打听,说是哥哥在险道山做了寨主,同一个汉子在自召铺放火杀人,追赶不着,叫人到处去告理。过不多日,便勾引了官兵日日来吵。因知蛾眉岭弟兄是哥哥结识,即去求助,杀得官军大败亏输,王豹回去看守谢公墩。过不多时,蛾眉岭弟兄相约来奔哥哥,便连夜将山寨焚烧,同来到此。”杨幺听了,又喜又恨道:“我揣度书贴怎往来得这般快速,原来俱是不约而至。我马霳得生矣!”三处弟兄听了,一齐惊问马霳缘故,又一齐惊问为何白冠素服。杨幺便细细说述回来事情。说到父母双亡,不胜流泪;说到马霳被捉,不胜苦恼。即今要去打武昌,擒贺贼,救马霳:“恰喜众来兄弟齐来,今晚结义款待过,明早准行。”三处弟兄听了,尽皆恼恨贺太尉欺人。王摩道:“原来马霳来赶哥哥。只疑那个恼他,便黑夜下山。兄弟要着人赶留,却是袁武一口说是去赶哥哥,便没着人。”常况道:“今日才知放火的是马霳。”不一时,祭礼齐备,共拜天地山川。大家结拜完,本山头领便尊王摩为第二头领。王摩推辞。游六艺将石碑上言语,以及江湖口号说出,道:“实该是王摩哥哥,怎么推辞?”众弟兄也说道:“杨幺哥哥久说王摩哥哥许多好处,恨不得即时相聚。至今虚设第二位在此,不要负我们想慕好情。”王摩只得坐了右首第一把交椅。杨幺坐左首第一把交椅。其余众弟兄分坐两旁:东首是袁武、沃泰、孙本、殷尚赤、屠俏、常况、骆敬德、郑天佑、殳动、邰元、柯柄、童良、丁谦、于德明;西首何能便尊贺云龙为首。贺云龙道:“小弟原是化外之人,又得昔年拜事真人,宜该不涉尘境,只因有种雄豪侠气锻炼不去,故本师打发我下山道'不阅世情,终难悟道。’小弟只得下山。自觉英气勃勃,遂投焦山,得结沃泰诸弟兄,做了向来主谋。俟后机缘,便去拜见本师学道。今日到此,蒙列位哥哥不弃,小弟愿居末坐。”杨幺听了,起身问道:“原来云龙有这些缘故。向来不曾问及尊师何姓何名,是何德行?”贺云龙道:“家师无姓无名,法号是四维真人。亦不知生于何代何年,只历寒暑而不知,不烟火而不觉,修成道貌,养就灵心,洞知天时人事,善明世代兴亡,筑居在庐山千峰顶上,题名筑隐观中,与一班弟子讲究性命之学,传授诸般道法。当今公卿士庶闻名顶礼,求言祸福,言无不验。亘古至今,实未有也。”杨幺听得满心欢喜,道:“原来世上有此高人,将来不可不识。”因对何能众兄弟说道:“云龙道法有传,不可违其所愿。”因使人另设一素席,在下面对坐,遂以道兄称之。贺云龙谦逊就坐。西首便是何能、郝雄、游六艺、张杰、花茂、柏坚、吕通、王信、腾云、岑用七、章文用、黄佐、郭凡。旁边又设二席,是屠隆与黄长者。一时厅堂上下两旁,共是三十位弟兄。六处会合,真是欢喜非常,内中单少马霳。此时庭前敲鼍鼓,堂下献珍馐,一班弟兄俱各吃得欢欢喜喜。这是天寒地冷六飞花。众弟兄吃了多时,杨幺忽停杯不饮,满面惨容,说道:“我杨幺想来,今日若有马霳在席,不知他恁般快活,要说几句疯话儿笑耍。如今徒列珍馐。叫我怎得下咽!”说罢,不觉两泪潸潸,举袖而拭。众弟兄看见,一齐立起身来,大叫道:“道长哥哥好义气,好情分!情愿舍死去捉贺省,救马霳上山!”袁武忙上前说道:“缚太尉,救马霳,一如反掌之易,俱在袁武身上,绝不费哥哥半点忧思。只安坐山寨,我同众弟兄明早便去。”杨幺听了,方才欢喜,又与众兄弟吃了半晌,各自安歇。到了次日,众弟兄排次坐下。袁武出位说道:“我等新来弟兄,尚不曾立得寸功,便叨尊位。今愿同道长哥哥去救马霳,不敢劳动本山头领。”杨幺大喜,遂点了一千军校,俱用白旗白甲,众弟兄是白袍。杨幺浑身缟素,同着王摩、袁武、贺云龙、沃泰、邰元、殷尚赤、屠俏、常况、孙本、丁谦、殳动、郑天佑、骆敬德、柯柄、童良、于德明、黄佐等,共一十八位头领。何能自与袁武私说了一番,遂同本山弟兄相送下山。杨幺等各自上船。杨幺坐在中军船上,扯着一面大白旗,上写'为亲报仇’四个大字。一时放起大炮,往下水望武昌杀来。一路船只十分齐整,军中纪律十分整肃。怎见得?但见:艨艟战舰,旗帜帆桅。艨艟战舰,分布得水面上船只,一如星斗;旗帜帆桅,调拨的满队中军士,恍似蛟龙。军师号令,山岳不移;元帅指麾,风云俱变。忽尔行来,摆列得是长蛇势、梅花势,若续若连,细细不乱;突然屯住,安插的是太极阵、三才阵,似潜似伏,寂寂无声。军威赫赫,日设多旗;兵势严严,夜张盛火。貔貅帐内昼谈兵,刁斗营中夜讲武。真令近睹者魂消,果使远闻者丧胆。却说这是袁武、贺云龙初次行兵,实有一番作用。因此时是南渡元年。杨幺一众军士,所到之年,并不骚扰。早有地方守司得消息,差人连夜报入武昌。这贺太尉已知杨幺打破岳阳,家财尽失,十分恼怒,喜得人口未伤,要想来剿灭,却一时无计。早有合城守司官,俱来寻他商议,征剿这夥强人。贺太尉听了,踌躇了半晌,因正色说道:“徽、钦二帝蒙尘,喜得康王南渡,朝臣将士拥立建业,将欲苟安,为社稷计。昔日贺某奉旨在此调点,只因仓卒变更,又因军饷未措,是以不曾靖难。今又军旅重务,不曾去建业朝贺新君,日抱惭愧。但社稷苟安,行宫建业,东南数省全盛,皆为内陆,岂容盗贼潜藏,湖中出没?下官虽系不才,现掌兵权,定当扫荡妖气,使新君无内陆之忧,庶可赎愆补过。乞列位尽心协力可也。”各官听了大喜,道:“若得太尉出兵,盗贼不足擒矣。”众官退去。贺太尉一时在众官面前,恃着官尊粮多兵众,又希图得回失去财宝,遂一面传令军将择日出师下湖,征剿杨幺。过不两日,忽有各处报来,说杨幺统领人众要来报仇,不久就到,锐不可当。贺太尉听见杨幺为报仇而来,心下吃了大惊,暗暗想道:“他没有什么仇人,除非是我。他已将我家中金银库藏尽行劫去,仇恨已悄,还要来报什么仇?我向来按兵武昌,实是颧望之心,拥兵目固;若金兵一来,则反宋归金,保全富贵,谁知康王渡江,被人拥立,又有宗、张、韩、岳四人抵住北路,东南一带尚未摇动,仍是宋地。因恐有人说我不忠,难以掩罪,要乘着杨幺倡乱湖中,欲去侥幸成功;虽不成功,亦可在此虚张声势,耽延日月,妄报功劳,谅必有人说我肯为朝廷出力,将来亦可功罪相半,遮掩世人。故此在众官面前,一力担当,领兵下湖。不想我的兵马未出,他倒要来寻我,必是安心来与我作对。此去必要交锋,这怎么处?”因又想道:“方才见报,说杨幺聚集南北凶顽亡命、敢死轻生之徒。我一个富贵尊重之人,岂可去同这班亡命相搏?不但亵体,也被人笑。莫若趁他未到,只说接了密旨,要我去保驾,且脱了这灾星难星。倘朝中有甚是非,拚着金银珍宝去上下打点,料想不致消职问罪。况且闻得近日秦桧逢迎得宠,执揽朝政,我今只消去交纳此人,不但保职,还有升迁可望。”一时想定了这个主意,遂不出帅府,只准备金银,作脱身之计。不期城中大小官员见他不出,不知为甚缘故,忽又探得贼人不久登岸,十分着急,便齐集到帅府中来,请太尉领兵迎敌。贺太尉见众官来催他出兵,一时不好出来接见,又不便推说接了密旨,便十分没法起来,只急得在满堂中团团走转。外面众官不住的着人传禀,贺太尉一发心慌。团走了半日,忽又想道:“这些守官俱将我作泰山倚靠,怎好在他们面前临时推委?况且杨幺贼众只得千余,我今征调有三万精兵手中掌握,只以数目计算,三十人杀他一人,岂有不胜之理?又且城郭坚固,还有守城兵卒,今进可以攻,退可以守,何必畏怯,反使人笑!”一时想定了主意,遂吩咐开门,出来见众官员说道:“贺某连日不出,实是筹度兵机,想个万全之策。既是贼人将近,城外之事我自主之,城内之事列位主之。”众官齐声应诺。贺太尉又吩咐一番,遂传令将士,一齐出城二十馀里,拣个宽大地方,依山立寨,傍水安营。果是粮草如山,兵多将广。这杨幺、王摩等到了伏雄浦,见去武昌不远,即传令驻扎。早有探事的来报道:“贺太尉带领三万精兵,屯立甸山左右,分立二十馀寨,挡住去路,准备厮杀。”杨幺、王摩即引众上岸,留贺云龙看守船只。一时尘土飞天,望甸山下杀来。离贺军三里,袁武即传令安营立寨。贺军将见杨幺立寨,有人忙入帐禀道:“贼众初到,乘其未立,请太尉遣军冲击,使他不能创立寨栅,必致散乱无驭,然后以大军掩之,自获全胜。”贺太尉听了,心甚不快,正要开言,忽又一将入帐禀道:“杨幺湖贼以水为家,决不能久持。今乘他离舟登岸,船上必无准备。乞太尉分拨一枝军马暗去伏雄浦,焚毁船只,使贼惊慌,必无心接战;再以大军遏之,杨幺可擒矣。”贺太尉听了二人之言,不觉勃然大怒,道:“我乃朝廷大臣,今与窜贼相争,已是亵体,若行此诡计,何异贼人伎俩?我今堂堂名正,将士赳赳,正要使他立寨。明日一战,有如泰山压卵,立成齑粉,此不决而可知也。尔等不必饶舌。”二将士只得又说道:“兵法有云:兵行诡道,以胜为先。太尉怎说个亵体?”贺太尉大怒,使人逐出。二人忿忿不平,各自归本寨。且说杨幺等不一时将寨栅立完,便要领众兄弟杀去。袁武忙止住道:“彼众我寡,彼逸我劳,若与之争,兵家所忌。彼非不知我远来,而竟若不知者,吾知贺太尉骄矜。他既骄矜,我亦不可作愤兵以取胜。且自休息,明日接战可也。”众人只得依允。到了次早,两边鼓炮齐施,看见许多跟随簇拥着贺太尉,骑着高头骏马,在门旗内,指挥将士。不一时摆成阵势,方走出阵前。只见杨幺阵上,头目小校,盔甲旗仗,一派雪霜。再看中军宝纛上,风卷出“报仇”二字。贺太尉十分恼怒,遂将剑梢一指,喝将士掩杀过来。杨幺、王摩领众弟兄一齐杀出,各寻军将,逐对儿接战。霎时间,烟尘滚滚,杀气漫漫。贺太尉在马上,只遣人助战。战了多时,看见杨幺等凶猛精锐,恐将士有失,忙要催动三万人马掩杀过来。袁武在门旗下看见贺军阵脚已动,知是掩遏,急忙鸣金罢战。杨幺、王摩等正砍杀得兴来。忽见鸣金,只得退归。贺太尉传令追赶,早被袁武使人炮弩齐发,只得也自收兵。遂欣然得意,对众将士说道:“今日一战,贼人自知不敌,即便鸣金,我知胆已丧矣。明日当以计破之,杨幺不足擒也。”众将士听了,齐声称贺,各自休息。杨幺、王摩并众弟兄,齐向袁武说道:“今日正要砍杀过去,力擒贺省,入武昌救马霳,忽地鸣金,是甚缘故?若只在此争持,马霳休矣。”袁武听了,笑道:“请二位哥哥入帐说知。”只因这一说,有分教:奸人枉作千般恶,到底何曾放过谁?不知说些什么出来,且听下回分解。第三十五回 贺太尉魂销九曲岭 黑疯子身脱武昌监话说杨幺同众兄弟齐问罢战之故。袁武邀入帐中坐定,说道:“今日之战,非战也,是察其动静虚实之间,以成我计。适见贺省暗动三军,有众欺寡之势,我即鸣金,以示众寡难敌,使其骄矜而愈益其骄矜。我今只须如此恁般,致于必死之地而来争。吾谓贺省虽奸,岂能脱我范围!”众人听了大喜。袁武遂令邰元、常况、黄佐、郑天佑授计而去。又对王摩、沃泰、丁谦暗说了一番,三人领计,带了军校连夜绕路九曲岭而去。又令殷尚赤、屠俏来授计,道:“你二人可扮作乡村夫妇,带领数名子弟,各背包裹,作避难居民。城内虽不容人出入,我知向北永定门是幽僻小门,容人樵采,你可混入。听见连珠炮响,你即放火,兼探马霳消息,恐人暗害。”二人领计而去。袁武见人已去,遂将寨栅整饬了一番,静听消息。且说这邰元四人,领了二百名军校,从僻路上了甸山,果见下面堆着许多粮草。此时有二更时分,听得满寨中十分严肃,更筹并不错乱,四人一时不敢下山,俱寂然静伏。听见将打三更,前面有数十个军士,望粮草边一路巡来,周围巡看,渐渐巡到山下来。邰元四人见来的相近,便从山崖上直蹿跳下来,一齐动手,将数名巡卒尽行砍倒。遂拿他的巡锣,一面敲着到粮草堆处,各出焰硝等物,向一堆堆上点起,即转身上山,带了军校而去。不一时,火焰冲天,贺军直从梦中惊醒,俱来扑救。贺太尉亦上马来,叫人扑灭。不期火势猛烈,渐渐延烧寨栅。贺军只分头赶救。这袁武、杨幺等,见满天火起,即使军中擂鼓呐喊摇旗,欲作杀来之势。贺军救火不暇,又虑贼众冲杀过来,一时惊慌无措。有的东西乱窜,有的紧守本寨,有的护了太尉奔走到黑处藏避。直闹到天明,贺太尉方敢出来。看见烧毁寨栅,馀烟未息,便来看视粮草,俱成灰烬,不胜惊惊喜喜道:“喜得寨栅坚固,军士众多。彼昨已怯战,故不敢来趁火劫夺,只虚张声势,足见贼人伎俩有限矣。”有的将士说道:“莫不这火是贼人来放的?”有的说是天火烧的,又有的说是军士不小心的。贺太尉听了,想了半晌,说道:“军士不小心,只好烧得一处,如何各处俱烧?若是贼人敢来放火,便来劫寨。大约还是天火;若不是天火,怎烧得这般乾净?”说罢,回入本寨。早有管粮草的来禀道:“今救得馀粮,只够三日食用。”贺太尉道:“城中有食不尽的粮草,只消着人去催解来。”即遣人去催解军粮。并报失火。去不多时,忙回来报道:“贼人领众齐集城下攻打,小人进去不得。”贺太尉听了,着惊道:“这起贼人又是那里来的?倒去攻城,截我归路!”遂十分忧虑。便有将士禀道:“贼人既去攻城,太尉只消分一枝军马从贼背后杀去,使他前有坚城,后有官军,贼必惊溃。”贺太尉道:“我今临敌,尚虑兵少,怎么分遣得去?”说未完,早有探马的来报道:“杨幺贼寨,今日不见了。七寨只存三寨,在那里擂鼓,要来厮杀。”贺太尉听了大喜,道:“这是贼智,岂瞒得我?他今分开,希图城中无备,要去劫掠。虑我救援,故留三寨作疑兵计,使我不去救援,又恐我见他寨少,必去冲突,故此在那里虚张。昔人背水列阵而成功,我今乏粮,亦是背水之意。只消拔寨齐出,力攻他三寨,必获全胜。然后救援城中,岂不成功?”即忙传令冲击。只见先前两员将士又来谏阻。贺太尉便大喝道:“黄口孺子,岂晓得乘虚进击,有如破竹?再敢阻挠,定按军法!”二人只得退出。贺太尉即上马,抚剑急驰,麾动三军,望杨幺阵上一齐杀来,果有山倒海泻之势。袁武、杨幺等即弃寨领众奔走。贺军便夺了三寨。贺太尉满心欢喜,见杨幺望九曲岭逃奔,拍马向后招呼军将来追。杨幺同骆敬德见追得将近,便抡枪大叫道:“我杨幺只活捉太尉报仇,并不轻杀军将!”贺太尉听了大怒,喝道:“众兵将与我擒得杨幺者,千金赏赐!”众兵将听了,各奋勇赶来。杨幺、骆敬德只乱杀一回,转身望岭中逃入。贺太尉大喜,只叫紧追,不可放走二贼。众兵将齐赶入岭去,贺太尉也忙策马同入。一连赶走了四五个转曲路径。却不见了杨幺二人。贺太尉又喝紧追,众兵将只得又追过了几个曲折路径。只见前无去路,再一看时,皆被乱木石叠断,众兵将便往后一齐退走。贺太尉见不向前追赶,便仗剑怒喝道:“养军千日,用在一朝。怎敢见贼不追!”众兵将只得齐说道:“中了贼计,前面俱被木石叠断,并无去路,太尉及早退出。”太尉听了,方才大惊,急策马而走。走到原入处,前面兵将又发喊:“不好了,原处也被木石叠断!”贺太尉着了真急,忙叫众军搬拆。众军只得近前搬拆,忽抬头见上面横着一段大树,削去青皮,写着几个大字。众军士一时认识不出,有的猜说道:“常见有人写在墙上'此路不通’,想必就是这几个字了。”有的争说道:“如今两头叠断,实是不通,只这几个字有些不像。”贺太尉在马上见军士不动手搬拆,便急得十分怒骂道:“你这些该死的,怎还有工夫说闲话!”军士见他喝骂,到此也就没有尊卑起来,便回嘴道:“太尉没主张,叫我们追来。如今走投没路,死在目前,道不得个临死也要说三句话儿。现写得有字,说'此路不通’,我们走到那里去!”贺太尉听了,又喝道:“好胡说!才是进来的路,怎说有人写着'此路不通’?”便又气又恼,放马近前一看,只见上写的是:当时马陵道,万弩射庞涓;今日九曲岭,千刀割太尉。看罢,早吓得一似分开八块顶阳骨,一个面皮蜡搽也似黄了下来。只得对兵将说道:“我一时中了贼计,如今也不要埋怨,作速寻个出路,莫待他们赶来!”众兵将道:“两头塞断,急切搬拆不开。不如爬上岭去,才得逃生!”遂要往岭上爬走。忽听得半岭上一似共工氏触倒了不周山,腾天倒地价响将起来。众兵将一齐叫苦,端的怕人!怎见得?但见:岭上英雄立满,峰前豪杰齐排。岭上英雄,喝叫军校,将叠成的千百堆狼牙巨石,往下推翻;峰前豪杰,指点子弟,用砍就的数万根丫叉大树,从上滚来。石碰石,乱纷纷,挡着的、擦着的,骨肉变成灰屑;木撞木,闹轰轰,挨着的、压着的,皮筋尽作泥丸。四面峰峦合抱,两头大石填平,更怕的是英雄齐发弩,堪骇的是豪杰尽张弓。众兵将进退无门,何异天罗地网;贺太尉往来没路,依稀铁壁铜墙。这才是走到尽头,分明似瓮中捉鳖。这些计策,俱是袁武作用。他是山东生长,初到南来,又不曾询问士民,为甚晓得这些路径?原来何能是本地人,便画了一幅武昌的地形图,与袁武相别时,悄悄递出。袁武看熟。这日交战时,他见贺太尉的粮草俱屯积在甸山下左侧,遂遣邰元四人去放火烧绝粮草,又吩咐他到九曲岭,伐木叠石。今见杨幺等引着贺省追入岭来,即一面断了归路,又一面在岭上同二百名军校齐发箭矢,射退外面贺军。杨幺等俱上岭来,今见贺军上爬,即使军校将半山草深内堆叠的这些木石,一齐往下乱推。贺军一时没处躲避,爬到半山的尽被打伤,未曾爬的又被箭弩射来,一时乱窜,自相践踏。哭的,叫的,甚是伤惨。杨幺见了,忙使人向下叫道:“杨幺与众兄弟只要活擒贺太尉报仇,与众兵将并无干涉。及早缚他送上岭来,便放你们一条生路!”众兵将一时听了,忙向上叫道:“切莫动手,容我们缚送上来!”即赶到贺太尉马前,将他一个倒栽葱,拖下马来,捆绑了推解上岭来。杨幺见了大喜。众兄弟便要将贺太尉砍杀,杨幺急忙止住。众兄弟道:“哥哥见仇不杀,什么缘故?”杨幺道:“我为父母报仇,如今已获仇人。马霳为我陷害,得他手戮仇人,使他心快,我亦心快。”众兄弟听了,不胜欢喜。袁武道:“速去与王摩合攻!”杨幺遂使军校放出贺军将。军将齐齐向岭头拜谢,各散逃出。杨幺等即离九曲岭,到了城下,已是黄昏时候。与王摩相合,说知缘故。王摩大喜道:“兄弟领计到此,城内并没一人敢出,只等哥哥到来。”袁武遂传令各军校准备攻打。到了三更,便放起连珠炮来。着黄佐、于德明、柯柄、童良守寨,其馀到城下,一齐驾起云梯,往城上搭来。不期被守城兵将炮弩往外乱发,一时不能近城。却得殷尚赤、屠俏领着数名子弟,俱扮作逃难居民,背包负裹从永定门走入,即分散藏伏在观宇幽僻小巷中,又打听马霳消息。今听见城外连珠炮响,知是外面攻城,各自取出火种,点上硫磺硝焰,四处放起火来,又向黑影处发喊,大叫:“洞庭湖杨幺全伙入城!”一时火起,烧发了数十馀处,便轰传贼众入城,一齐逃窜起来。这些大小官员,忽见城内四处火发,知是有贼内应,俱各惊慌躲避。城上兵卒听见城内有人放火,知不可守,一齐下城逃躲,早被杨幺、王摩等杀跳上城,夺开城门。袁武领众军校一齐杀入,城中大乱。各分头打入监狱中,寻救马霳,并没救处。杨幺见寻不着马霳。知他被难而死,不胜跌脚捶胸,仰天号哭道:“冤哉马霳,痛哉马霳!汝今为我而死,我敢独得其终!”众弟兄听了,尽皆流泪。正劝解间,忽见火光中一人浑身赤条条,抡着一根大木,同着一人一路打来。原来这马霳,当日押解到武昌,贺太尉将他发与尉司囚禁,等剿了杨幺同斩。一向在狱中,日夜被禁卒将他浑身上了闸板,竟似死人般,动不得分毫;又恐怕他绝命,只将些粥米喂他。这夜尉司见事情紧急,便着人取出马霳,辕门斩首。到了辕门,只见操刀手中一人向马霳喝道:“外面杨幺已打进城来也!”说罢,将左右操刀手砍倒在地。马霳知是救他,急迸断绳索,扳倒辕门庭柱,要打入去。却得殷尚赤、屠俏见绑出马霳,正要动手,忽见这操刀手杀了伙伴,忙大叫道:“快同去见杨幺哥哥!”马霳忽见是殷尚赤、屠俏,满心快活,便不打入衙去。殷尚赤、屠俏便在辕门杀退人众。马霳抡着大木,同这操刀手往外一路向火光处打来,却被王摩一眼看明,大叫道:“马霳快来,哥哥为你哭坏!”杨幺忙停哭。见是马霳,不胜欢喜,上前抱住道:“兄弟,累得你好苦!”马霳大笑道:“可也得见哥哥!”杨幺道:“我同众兄弟打破城来,向各处监狱中找寻不着,在此万分痛苦。再寻不着,便要屠戮,作我二人殉葬。兄弟你从那处脱身?”马霳指着那人,说出亏救。杨幺大喜,忙向那人拜谢道:“若不亏豪杰仗义,救我马霳,我杨幺亦不再活。请问尊姓大名,若不嫌弃,愿结弟兄!”那人慌忙还礼,扶起道:“小弟是尉司衙中操刀手,姓段,官名段忠。从来手段快捷,人便叫我是一刀段撒开。一向闻得哥哥好名,今又见天下荒荒,想要做些事业。因听见贺太尉与哥哥作对,亏众好汉救入湖中,将马霳解来,便想要救,却一时不便下手。忽听见哥哥领众到来,暗暗留心。今在紧急提出,便砍倒伙伴来寻见,愿拜哥哥。”杨幺听了大喜。马霳便抡大木,向前乱跳道:“哥哥快同去赶杀鸟太尉,洒家捣他百十个透亮窟窿!”杨幺忙留住道:“不消兄弟去寻,我已活擒在城外寨中。”遂说出缘故道:“我留这厮,与兄弟动手。”马霳听得满心快活,道:“只那夜闷鸟般闭在船内,"听得怪鸟乱嘈。哥哥吃弟兄劫救,心坎里恁地欢喜,兀知偌多弟兄,俱恁跳到,没多日,便干得恁地奢遮。哥哥使恁呆撮鸟与马霳散闷,只剁出鸟心来,觑是恁地黑!”王摩道:“只你那夜瞒得不透风下山,俺弟兄那处不着人找寻!前日来见哥哥,才知吃苦。”马霳只笑向杨幺腰间拔取挎刀。此时殷尚赤、屠俏走来,遂向杨幺众弟兄述说事情。述说完,杨幺要与马霳说话,早已不知去向。因说道:“他再不耐烦久立,又不知他到那里去寻事做!”一面传令,不许放火,掳掠小户,只搬取豪富。直乱到天色将明,袁武即传令出城,放起号炮。不一时齐集,只不见马霳到来。杨幺忙叫众兄弟去寻。早见马霳火杂杂,两手舞着板刀,口中衔着挎刀,满腰间拴吊十馀颗血淋淋的人头,跑到面前,将口中挎刀递与杨幺,只叫今日砍杀得快活。杨幺惊喜道:“兄弟杀的什么人,这般快活?”马霳道:“恁夥撮鸟,煞会装腔使势,敢便俱是未入流。”杨幺听了,笑道:“你又那里去寻着板刀?”马霳道:“兀那闷闲鸟船,两板刀舱内只捞不到手,推见鸟官,将板刀藏入屋去,只今捞来。哥哥打了恁个鸟贼,便有窝巢,直恁地怪催跳。”袁武道:“且到湖去再来。”马霳道:“咬文汉嘈的没力,恁地一事做两事,跳落水又爬上来弄甚鸟,可不晦气!”杨幺道:“袁武主意不差,我俱听服,没半句不依。”马霳才不言语。段忠便去领了妻小一同出城,到了寨来。柯柄、童良见了马霳,不胜喜。袁武即传令拔寨起身。忽有一人,大头圆脸,五短身材,背上驮着一个包裹,腰悬一张画胎雀弹弓,手提柳叶长枪,急起忙奔相近到来,高叫道:“小阳春道长哥哥在那里?”杨幺听见,连忙迎走上前,欠身答道:“杨幺在此。不知豪杰尊姓何名,为甚要见杨幺?”那人便满面笑容,放了包裹,将枪插地,叉手说道:“兄弟是巴蜀人。自幼好习枪棒,又打得一手好弹弓。不喜在本地,便出来在江湖上耍些枪法,打几个弹儿,在热闹处与人观看,哄赚几分钱钞,只买酒吃。人见我生得矮小,面色如青,人便叫我是山海镇石青。一路下来,今春到这武昌,在城内府前闹处干这营生,倒也日日见钱,夜夜是醉。却听见有人传说哥哥的行事,肯结弟兄,使石青时常想念。一日正在府前,耍了一回枪弹,起发人的喝采钱,只见几个人扛抬着两束芦席,却包着两个死人,向我面前抬过。内中便有人说出是哥哥的父母在狱中病死,抬出城外抛弃。我便留心问道:'他老夫妇犯甚事,便双双入狱病死?’这些人便细细说哥哥犯事、贺太尉作对缘故。我那日只应应事故,赚得百文,便走出城外,找寻着了,去买了些乾柴,分做两处烧化。烧化完,取骨殖做了两包,拿回来放在寓处,日后寻见哥哥交还。忽听得贺太尉领兵出城,与哥哥对敌,昨夜又听见打入城来,我只说在城住些时,慢慢送来。不期五更忽发号炮,催赶出城,我只得背了骨殖,一径奔来。”杨幺忽听见有了父母的骨殖,不胜大喜,复又大哭。忙将石青一把扶定,扑地拜哭道:“我杨幺自幼失散父母,亏这抚养的父母恩养成人。不能报答,反为我被仇人受冤陷狱而死,痛心入骨。幸得众兄弟协力,捉缚仇人,实疑骸骨无存,到山寨中将仇人沥血剖心,祭奠灵前,少慰先灵,以完杨幺心愿。却得有心人仗义,为杨幺将父母烧化,收藏骸骨。这般恩义,又在众兄弟之上,杨幺敢不拜谢!”石青连忙拜下,搀扶道:“哥哥休折兄弟!”遂同立起来。杨幺遂将包裹背上肩头。袁武即传令拔寨,一齐望伏雄浦船上来见贺云龙。只因这一见,有分教:道高擒猛士,智巧造轮舟。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话说杨幺见遗累父母在狱受罪,因哭对众人说道:“官府所重者,是我一人。我今挺身投到,自然释放我父母还家。”众人再三劝他莫去,杨幺不听,遂拜托众人道:“我此去自然换回父母,只这包裹入了公堂,见了父母,恐一时不便授受。我今将包裹并枪留在列位处。包内是人相赠的路费,等我父母来家时,乞列位付他过话。”
说罢,向众人便拜。众人听了,无不凄然欲泪,俱满口应承,搀扶起来。杨幺欲走,却想起马霳,要与他说话,四下一看,并不见有,忙问众人道:“同来这个兄弟,列位可曾见他走往那里去了?”众人说道:“这黑汉实有些贼相。见你有这般事,恐怕缠身,方才不等听完,就出村去了。”杨幺笑了一笑,只得别了众人,一径入城。
到了府前,见悬着一面大鼓。急走到鼓下,捏起大拳,连捶几下。衙中人慌忙赶出来,喝问道:“你这人有甚冤枉事情,便来击鼓?快些就缚,等相公出来审问!”杨幺道“你去对相公说,我是杨得星的儿子杨幺,自来投到,代父母出狱。”衙门人一时听见说是杨幺,各暗暗吃惊吐舌。内中有认得的,连忙近前说道:“请立在此,我即去传禀。”遂暗暗着人看守,即奔入去。
这知府在内,忽听见外面有人击鼓,知有冤枉事情,忙走出来,立在后厅,着人排衙审理。忽见几个衙役跪近前来,跑禀道:“报相公得知,今来了闹东京、劫府堂的杨幺,在外要见相公。”知府突然听了,连忙入内,将门掩住,用手招呼那报事的来,问道:“他带领多少人众到此。”衙役道:“并没人众,只得一个来击鼓。”知府想了想,道:“他来击鼓,便不是倚强逞凶。你可曾问他,要见我做什么。你也就该回他了。倘弄了进来,一时难打发出去,这不是耍!”衙役道:“小人先前见他说出杨幺,却也吃惊,只是大着胆问他。他说自来投到认罪,要相公放出他的父母。”
知府听了,一时欢喜。便想出一个主意,即叫传众衙役进来,吩咐道:“闻得这个杨幺,千人莫近,万夫难故。现今东京悬赏,有人擒得杨幺者,官加大职。今日难得他自来投到,实是本府功名显达之时。为今之计,只可软取,不可力求。须如此这般,我叫打便打,我叫夹便夹,你们须要尽心在意。”众役齐声答应。即一面坐出堂来,一面着人叫请。
杨幺走入,看着堂上,已不是前番审问他的这个知府。知府见杨幺走到阶前,连忙立起身来,满面笑容说道:“本府久闻义勇之名,充盈满耳。今日到来,宜该下阶相见;因是公堂,恐人议论。适才衙役传进,是为父母挺身来见本府,甘心救出,不独义勇,抑且大孝,是个孝义智勇兼全之人,实今所未有。”因吩咐衙役道:“你们快去请出杨义士的父母来,本府当堂释放回家,完他一段孝念,便好安心领罪。”
杨幺听得满心欢喜。不一时,两个老年人一齐走出。杨幺忙上前抱定拜倒,叫声爹妈道:“孩儿今日回来,指望拜见爹妈于家中,谁知爹妈为孩儿在此受罪,心如剜割,特来自投,换爹妈还家。”老夫妇忽见了杨幺,一时惊喜,悲欢了半响,方说道:“自儿远去,我两人泪眼常盈。得闻大赦,知汝不负,是以魂梦也想你到来。不期贺太尉怀恨未消,将这路远难稽的事,使我二人破家被陷,将谓老死禁中。愿儿不来践约,谁知你今果来践约,要救我二人出去,实是你的孝念,却又添了我二人一段忧苦。今我二人不过是形衰垂朽,旦夕沟渠,死何足惜。你若轻生,岂不误前程事业?你还出去,等我二人坐在狱中。”
说罢,二人哭不出声。杨幺听到伤心,不禁失声大恸,又连忙劝住父母道:“孩儿犯法,今已甘心领罪。今蒙相公怜许,爹妈不必过伤。”知府忙唤杨得星夫妇上来,说道:“前因拿不着你的儿子,故此将你二人监禁。他今念你二人年老,特来投到换出,实是他的孝念,本府已自慨许,可速去还家。”遂叫人领出。二人没法奈何,只得拜谢。走到杨幺身边,不胜痛哭,一时三人俱哭做一处。知府忙说道:“你儿子要做孝子,宜该完他心志。怎如此悲啼,作儿女之态,乱他心曲?”向衙役丢个眼色,衙役忙来扯领二人走去。这是杨幺救父母,府堂大分别。
杨幺见父母出了府门,连忙止泪,暗暗欢喜,立在阶前。知府忙笑说道:“本府目击悲伤,亦为酸鼻,意欲因孝徇情,须知有责任之苦。今义士孝念已尽,只得屈入狱中,申明上司定夺。”杨幺道:“蒙相公怜释,我已安心受法。”说罢,要入狱去。知府笑说道:“朝廷法令,狱中岂无缧绁之系,只得要义士屈从。”因吩咐衙役道:“他是个孝子义士,今来安心领罪,本府甚是怜念。若不是上了刑具,异日上司闻知,恐有不便,你们只从轻罢了。”
众役应了一声,便有几个积年上刑具的老手,走来将杨幺手脚轻轻套入。到了好下手的所在,霎时收紧扣住,竟将杨幺双手相交,两脚合并,直律律的站立,就如独脚鬼一般,寸步难行,身子略动一动,便要跌倒。杨幺总不在心上,由他处置。知府见已中计,满心欢喜。即便坐下,在案上连拍数声,大怒喝骂道:“你这好大胆的狂贼!罪犯弥天,百身难赎。朝廷到处擒拿,怎奈兔藏狡窟魑魅潜形。岂知恶业易盈,天必败露,故阴驱阳遣,使汝丑形毕露。光天化日之下,岂容逃遁哉!”叫左右:“与我法必尽法,刑必极刑,慢慢推敲!”
众役吆喝一声,将杨幺推倒在地。一时间,笞杖鞭扑,夹拶敲箍,无一不用。杨幺只含笑受领,直打得皮绽肉飞,血流四溢。知府连忙喝住道:“本府擒获巨盗,除了朝廷大害,不久位至台臣。也须留这贼飞报上司,托他上表,然后正法可也。”固叫禁役近前,悄悄吩咐道:“可将杨老夫妇另自锁禁,休使这贼晓得。”禁役遂将杨幺推入狱去。知府然后摇摆入内。
且说这马霳,当时立在杨幺身后,听见乡人说出陷在狱,又见杨幺痛哭起来,便叫声:“可恼!”转身直窜出村去,道:“可不干鸟气,兀地求告!只洒家两板刀砍入讨还他,没恁胡乱迟跳鸟湖勾当!”便一路唬吓问人,找入城中。只东西乱撞,便撞到一个衙门前来立着。探头看入里去,只静悄悄地,便自言自语的说道:“兀的没恁开封府堂忙乱,鬼也没,只鸟般躲,禁不的洒家两板刀,砍出送还不迭。”忽见背后有一人走过,手中提着一筐浆食,往侧首走去,他便跟来。只见这人向一间门口,往小洞中送进。马霳只两眼射入,却见洞中藏着许多人在内。一时看得快活道:“兀的不是恁么闷闭人的鸟监?他两个在内,洒家休惊他做准备,且寻碗酒吃,赫赤赤地来。”便转身寻到一个店内,乱叫:“酒肉洒家吃个饱!”
店中人见了,忙来小心服事,要使他不开口,欢喜出门,才是造化。只酒热肴香,一替替搬来,果吃得马霳十分快活,却留心不敢吃醉。便起身摸出一块大银,往柜上丢来,道:“洒家明日来吃总算。”便跨踏出门。
此时已是点灯时候,他便立在街中,自言自语道;“兀地赫赤,鸟还没宿,可不惹肝气!”便火杂杂又东西乱撞了一回,踅到衙来,闪立在黑影处,只紧对着小洞门口。立不一会,忽外面筛起锣来。马霳道:“可不吓了洒家!”忽又敲起梆来。马霳道:“恁地准备,也要着洒家手!”便在腰间取出板刀,道:“偌多时没用,只今叫你吃顿饱!”便大踏步窜跳到门,吼叫声,只一脚踢下门来,抡动两板刀,直砍进去,大叫:“杨老公婆,闷闭恁地!”
此时监内狱官,正坐在那里查点罪囚花名总簿,大门只封锁牢固,各禁役自去上重犯的刑具。被马霳出其不意踢开,直抢到狱官案前,手起处,已砍剁了三四个禁卒在地。向着狱官大喝道:“洒家刮地雷黑疯子马爷爷到来,恁么鸟官,敢大喇喇地坐,没送人去!”说罢,一刀砍来。这狱官正在灯下点看名簿,突见一人赶来,砍伤禁卒,大声喝骂,知是强人劫狱。一时无备,只吓得屁滚尿流,急忙里逃躲不及,见刀砍来,即往桌下一钻,朝着马霳磕头如捣蒜般,只叫:“爷爷饶命!”
马霳大笑道:“今日恁般有官拜洒家,洒家不杀,只自快爬跳出。”狱官见他喜欢奉承,只得大着胆,钻出桌外,不敢抬眼,只伏地捣磕。马霳便笑嘻嘻走来,坐在椅上,将两板刀放在桌旁,喝问道:“兀地鸟官,几大前程,恁么职分?”狱官在地答道:“小官没有品职,是个未入流。”马霳道:“只恁'未入流’敢也是绝大官名?恁这'未入流’,躲此做甚勾当?洒家只恁坐地,敢也似个'未入流’么?”狱官见他不晓得官名贵贱,便抬头看着说道:“小官做这'未入流’只管监中罪犯。爷爷这般坐着,实像个'未入流’。”
马霳听了,哈哈大笑道:“恁这呆鸟,是前边的'未入流’,洒家只今的'未入流’,可也是一流人。便觑同官面皮,饶跳起来,只将管辖闷闭罪犯,逐个叫出,洒家要放飞两个脱跳。”狱官只暗暗叫苦,立起身来问道:“不知爷爷要查的是那两个,叫甚名姓?”马霳道:“洒家没知,只将杨幺哥哥的爷娘脱放,洒家便跳去。”
狱官听了,才晓得日间府中投到这个大盗杨幺,他就是杨幺一伙的人,来劫他父母,错寻到此。一时心内惊慌,答应不来。早见黑处有个禁卒,做了一个手势,便会过意来,说道:“监中罪犯甚多,一时查点不来。若小官自去查叫,又恐爷爷疑心。如今同爷爷到罪犯处,高叫杨幺爹妈,有人答应,即便放出,岂不省便。”
马霳听得十分快活,起身取了板刀,狱官携灯在前相引。引入一条深巷中来,狱官假意叫:“杨幺爹妈那里?快来放出。”同走到中间,忙将灯一口吹灭,撇在地,急去藏躲。马霳跟在后,忽见灯灭。霎时黑洞洞,连叫几声'未入流’,并没应声。便骂道:“这撮鸟不中抬举,叫他官名,却不应声,恁躲也躲不去!”遂用手在黑处摸来,忽听见两边墙上,头顶上,一阵阵的息息索索。忙一手摸去,却摸着几条硬铁,侧过头来,脑袋上早撞着,险不撞裂。便又骂道:“恁怪撮鸟,可不是条死路,哄斗洒家,只回去闹他出来。”便转身大步跳踏。不期地下有许多怪物,只一脚踏去,直将八搭麻鞋、里布穿过,搠通脚底。
马霳忙拾起个在手,却是不方不圆、三角尖刺的铁怪物。再摸着脚底,已淌出血来。马霳勃然大怒,骂道:“这呆夯鸟,敢算洒家!”遂抡动板刀,要砍杀出来。忽前后一阵锣声,火把齐照,叫喊:“捉黑脸贼!”马霳再一看时,才见满巷中,高低前后,密密层层,俱挂着千百条锚刺,地下的俱是铁菱角。
原来这条巷中进去,便是罪犯牢底。每到夜间,恐有走失劫夺,到晚间查完了罪犯,便在墙外从梁上放坠铁锚,又洒下铁菱,到天明依就在墙外扯起,扫去铁菱安放,任是强人,再走不出。这夜正在查点,突被人杀入砍伤,禁卒见他凶顽,两把板刀不离左右,一个狱官又吓倒在地,军牢禁卒俱不敢动手。听见说出查人,忙与狱官会意,各去墙外,见灭了灯火,遂一齐放下铁锚,乱洒铁菱,然后筛锣喊捉。马霳见有人叫捉,十分恼怒,要砍杀来。怎奈躲跳不出,忙用手拔开了一个铁锚,跳得一步,那一个又挡在面前。跨一脚去,(原书此处缺一页)时,县尉喝住,叫上刑具,推入监去。自己乘夜来见知府,会同做就文书,次日飞报上司定夺。
这贺太尉奉着旨意,调集全省军兵。晓得这一去,不是护守汴京,便去与金兵交战,是个性命相搏有罚无赏的事。又见消息甚紧,他只在武昌延捱,推说军马未齐;及齐了,又推说粮草尚乏,只拥着娇妻美妾、舞女歌儿,在帅府内吃酒取乐,图个快活得一日是一日,全不念朝廷征兵如火。这日忽接见报内,府官擒获了杨幺,一时满心欢喜,暗暗算计了一番,道:“我何不借此功归于己,便可又在此停留。”
遂来对上司说道:“这杨幺在东京惊动二帝,众将擒获,忽被同伙劫去。今逃入境内,不久生乱,幸得知府擒获,县尉获其余党,口称洞庭、天雄,向为地方心腹之患。若使久禁岳阳,城非坚固,倘有伙类效尤东京故事,关系不小。我今点起三千军士,战舰千余,使人扬言进剿洞庭、天雄,暗将二贼解入武昌,即正典刑,贺某进京自当陈奏。”众官听了齐说道:“太尉高见,实是忠君爱民之意,悉听主裁。”贺太尉听了大喜,即传令点了三千军士、千号战船,备了一角文书,差拨心腹虞侯,吩咐道:“这杨幺是我仇人,须要谨慎解来,当面碎剐,才得快意。”虞侯领命,不日同军士登舟,往洞庭湖进发,一路扬言进剿而来。
只这番杨幺为救父母下狱,并贺太尉出兵,早有天雄山、洞庭君山两处细作,各自飞报上山。两山上头领俱各惊骇,人人要来劫救。且说天雄山一班好汉,自从当日杨幺犯罪,便要劫夺,一时措手不及,被人解去,只得常使人打听消息。杨幺事情虽不一一尽知,却也晓得些大概,众人无不想念,只不知近日回来的事情。这日忽有探事来报扬幺回来受罪事情,便人人擦掌磨拳,准备下山劫夺。忽报洞庭君山遣人来下书,忙拆开看,却是众兄弟一封公书。只见上写道:
杨幺尽孝来南,从井陷身,不久俱毙。凡我同心,宜戮力捐躯,手援救溺,共敦义好。不意近得飞报,贺太尉遣兵四出,有不欲洞庭、天雄并立。若救溺失巢,守巢失义,均非良策。但各行已志,各展奇谋,诚恐鸿雁难传,临期不能画一。因思水分杯勺,难救与薪;聚水成渠,易漂炬烬。君山去岳阳,片帆可渡。书到乞率虎贲共聚协谋,曷胜引领之至。
众人看完,一时不解其中义理,何能遂细细解说了一番。众人听了,大喜道:“这个主意,还是怎么处分?”何能道:“木不聚不成林,党不结不固。我等原是等待杨幺上山为主。杨幺久意洞庭,趁此时移驻君山,合并共救杨幺。为蛟为龙,正在此举。”众人听了,十分欢喜。即一面写书裁答,一面收拾,传知合山小校,临行烧毁关隘寨宇。不日起身,大小人众共有五百余人。何能传令俱是官军打扮,说是奉贺太尉征调去武昌,所过府州县并无盘诘。
将到湖岸,已有君山上准备船支,众兄弟俱来迎接。陆续登舟,一时挂帆,渡到湖中。天雄山众弟兄果见君山形如猛兽,盘踞湖中,有众水来朝之势,不胜欢喜。将次到山,满山上鼓炮喧天,众小校俱来迎接。一齐同入厅中,各各拜见。花茂、柏坚、吕通另是一番欢喜。张氏接了庞氏入内相见。厅上弟兄分坐两旁:客位是游六艺、滕云、何能、柏坚、王信,主位是郝雄、张杰、岑用七、花茂、吕通、章文用、郭凡。共是一十二位头目,各自坐定。
郝雄等说道:“一向久慕列位哥哥,再不得相会。却因闻了这般大信,事在两难,只得商议出这个计较来请列位哥哥。不期书到,蒙列位哥哥即弃寨到来,商量做事,实是杨幺哥哥的福量。”何能接说道:“蒙众位赐书,切当情理,只得弃小就大,以便日后图谋。只不知这封书的写作出自何人?”花茂指说道:“就是这位兄弟。他叫章文用,是个经书教授,久通文墨,真草隶篆以及刑名书札,无一不晓。只因没坐性,去年失了馆谷,一径投上山来,拜了弟兄,称他是'书记手’。”因又指着郭凡道:“这位兄弟是个赛庐医。因山中常有瘴气,军士患疾,因知其名,特遣人到临安,诱至中途,将实情说知,仗义到山,结了弟兄。”
何能众弟兄听了,俱各大喜。不一时大排酒席,各自畅饮了一番。然后商议来救杨幺,并迎敌官军。何能叠着两指,慢慢说出。只因这一说,有分教:
层层波浪因风起,岌岌江山败小人。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三回 何能义激柳壤村 文用智赚岳阳府话说天雄山头领与君山头领并合一处,即商议迎敌劫救事情。何能说道:“迎敌易,劫救难。我今聚合,非复昔比,只消掳险而守,以逸待劳。彼涉风涛,急切不敢向前。若乘其有疲而攻之,虽有三千之众,当望风靡走,这倒不足为虑。只是劫救,计非万全,系性命于指掌。我今计已得矣。方才听见章文用,只得要他去走遭。”众人听了,一齐惊问道:“去救杨幺哥哥,临时非杀即斗,怎不使能事弟兄?他一个舞笔书生,怎做得劫救杀人勾当?”何能笑道:“我正因他能舞笔,故此用他。”因说道:“当日杨幺犯事,只不过官府听信贺太尉之言而罪之。今自投认罪,外面久有悬赏,人将他为奇货可居。再者所来敌兵,出自贺太尉的主意。他宿恨未消,久将杨幺父母下狱,今岂不知杨幺自投,而欲置之死地,以居其功。我疑所来之兵,内中必有诡诈奸谋。若使人去探听。一时怎探听得内中机密心腹之事?我今所用章文用,喜他熟谙刑名刀笔。目今库藏空虚,金饷日急,只得使民间纳吏,朝内卖官,以供国用。府州县俱有示条在外,以致富豪士庶俱乐然输纳。但买纳必要根源有据,又要互保。我今想来,这柳壤村居民,向与杨幺有德,我去当以义激之,自有可纳之路。文用一进府去,内中消息皆知,我则易于行策。就是这个府官,是民间豪富,向媚秦桧。今用十万金银,托秦桧为他谋干,得此美职。他今只知荣利,岂有深心?”众人听了大喜。因事情紧急,即备金银,何能同章文用、花茂驾支小舟,连夜望柳壤村来。天明到了村中,何能同章文用走上岸来,向村中绕走了一遍,转身向热闹处。何能举手高声问道:“借问列位,这村中有个义士杨幺,闻得前日回来,不知那家是他住宅?乞求指示。”众人忽见这人来问杨幺,俱一时惊惊疑疑,道:“你来问他做什么?”何能道:“我慕他好名,要来见他一面。”众人道:“名是有些,却见他不得了。”何能道:“他最爱结识人,怎说见他不得?莫不是闭塞贤门么?”众人道:“什么结识人,什么闭塞贤门,如今倒进了监门了!”何能假作吃惊道:“这个好人,他为甚犯事,就被官府拿进监去?还是他自己犯事,还是为人,还是有人带累他犯事?他也有些手段,就没个腾挪脱罪?便没腾挪脱罪,难道没个往日与他相好仗义的人去搭救他?”因又跌脚道:“我今特来投奔他,谁知犯事,大失所望。可知犯了什么事?”众人见他相貌斯文,跌脚不遇,是个好人,便也跌脚道:“我们只得对你说知,料也不妨。”遂将杨幺前后犯事,以及他父母入狱事情说得详详尽尽,委委曲曲,道:“我们当日原劝他不要自投。如今一总不放,只怕上司文书下来,便取他三人的性命。我们要见他一面,今世料想不能!”何能听了,不胜跌脚道:“他既为你地方犯事,难道你们视死不救,就是这等罢了?”众人道:“我们一个乡村人,有甚力量,有甚主意,有甚智谋去救他?只好叹息声罢了!”何能道:“既是你们为他叹息,必是有心要救,特无力量、主意、谋智耳。设有力量、有主意、有智谋的人来与你们较算去救,你们可肯真心为他么?”众人听了,一齐裸袖攘臂,说道:“若有这样人来,肯较算去救他,这是十分好。若用得我们着时,便是火焰里也肯跳入。只是怎得有这样人来较算,你今说也枉然!”何能见他们已是义动,便满心欢喜,笑说道:“我便知你们村中曾受杨幺好处。即今豪杰们,念此地是杨幺出身之地,再不来惊恐。我今不是别人,是洞庭君山头领,设计来救。”遂将事情说出。众人听了,俱欢喜道:“这有什么难事,只消同几个里老到府中去,说是村中人买纳吏司,谁人动疑?”何能大喜,便同众人来见里老。里老欢然愿去。何能即着花茂扮作跟随,带了金银,一同章文用而去。何能在村中等候消息。果是有例援纳,章文用在府中纳了一名押司,参见时,送了一份重礼。知府满心欢喜,问些刑名钱谷事件,章文用对答如流,十分喜他。章文用只撒漫银钱,衙门伙伴个个结识,一连几月,只是一时不便入监去通知,只照新例在班房歇宿承值。忽一日夜间,几个虞侯带了二十余个军兵,齐入后堂,叫请知府说话。不一时知府出来,几个虞侯在知府耳边说了几句。知府满口应承,即坐出堂来,传唤禁役:“将杨老夫妇并杨幺取出,休教三人相见。”又一面着人到县,将马霳解来。不一时杨幺、马霳具抬到阶下。杨幺突见是马霳,不胜大惊。马霳见了杨幺,便大叫道:“兄弟救哥哥,错砍鸟监,吃了好苦。喜是同死快活!”众役忙将他嘴闭住。杨幺正要开言,被幅青布兜脸按住,一时开口不得。知府即当堂交与虞候。虞侯使军汉抬了四人,前后出门而去,知府便转身退入。此时章文用、花茂忽见将杨幺黑夜与人带去,不知什么缘故。因见知府退入,章文用连忙跟入,悄悄禀道:“这杨幺凶恶,不啻猛兽。相公为何昏夜与人带出?倘被强人闻知,岂不生劫夺之患!”知府听了,止住笑说道:“你那里晓得。这是贺太尉在武昌闻知本府捉了杨幺,恐留在府中,有人劫夺,今差三千军士、千号战船,现在城外湖下扬言征剿天雄、沿洞二处,使他那里不敢离山,实是防护押取杨幺去当面正法。”章文用方知缘故,暗暗欢喜,忙又禀道:“即是如此,相公也该着人同他解去。便不着人,也该备用公文,移会上司,才显得相公擒获大盗有功,求他题请。如今这贺太尉是本地乡官,今日若不与上司说明,异日功劳只知有贺太尉,不复知有相公矣。岂不是为他人逐鹿?”知府一时听了这几句说话,不胜跌脚道:“是呀,是呀!实是想不到此。本府功名,实要在擒获杨幺显擢。你果有见识,可与本府作速写起文书,付与他带去。”章文用道:“他们这般用计,人到船上,顷刻即开,一时文书怎做得就?小人初蒙相公抬举,并不曾有事替相公出力。今情愿急同他们上船,到上司处,细将相公功劳表白,求他题请,才得指日荣迁。不知相公意下如何?”知府听了,大喜道:“你若去与本府向上司处表白显扬,异日荣迁,决然提掇。事不宜迟,你今快出城去。”章文用即转身急出,忽又转身来禀道:“小人此去,他们俱已上船,若无凭据,怎肯相留上去?乞相公将印信打一个在小人臂上,使他知是相公所遣,方不误事。”知府忙将印打好。章文用走出,急到班房,同花茂出府,去叫开城门。章文用细细说出道:“你今速去报知何能,快来劫救。只看我在那支船上,便有杨幺在内。若是夜间,听我唱歌为号。”花茂即急走去。章文用便沿湖直走,果见岸上官军俱在那里收拾营帐下船,船上人俱起锚橛将要开船。章文用急赶到近处,向船上高叫道:“我是府中押司。奉相公言语,要上船同去见贺太尉的。”船上听了,有的说道:“军伍中夜间不容人上船。”章文用只得又叫。才有人问道:“你可有甚凭准么?”章用文道:“有,有,有,上船请验。”众兵遂叫他上船。章文用到了船上,忙问道:“我要在有杨幺在内的船。不知那一支的是?”众人道:“你只低声,看了凭准,送你到那船上去。”章文用伸出臂来,道:“这不是相公的印信?”众人看明,遂渡他到那支船上来。也看明印信,遂问道:“相公叫你来做甚?”章文用道:“相公着我来对列位说,恐路上不稳,叫将四人不可放在一船;还有心腹言语要见太尉面禀。”众人听了,笑说道:“果是相公细心。我这里已将他分做四处安顿,只这船中就是那话儿。”因问道:“你是府中什么人?”章文用道:“我是相公贴身书吏。”众人道:“这便是位押司了。今又遣去见太尉,是我们一家人,只在这船坐吧。”章文用暗暗欢喜,连忙称谢。不一时众船齐开,将这船裹在中间,连夜而行。这花茂急忙赶到柳壤村报知何能,即同下船。不半夜到了山上。即点三百小校,与众头领分坐十支快船,扯起官军旗号,一路赶来。直赶到次日中,见前面贺军船支在湖面上如羽翼般行走。走到酉牌时候,到了宿处,抛锚打橛。这里何能望见屯宿在乌鱼嘴,即将船住入芦苇,遂吩咐岑用七去如此这般。岑用七即上了一支小撑船,搬了许多物件放在船内,便一径望着乌鱼嘴来。撑得将近,即一手摇着一面小鼓,叮叮呼咚咚的乱摇起来。贺军船上见了,忙问道:“你卖的是什么东西?”岑用七道:“我船中卖的是油盐酱醋、鲜肉腌鱼;还有顽耍的,是双陆、象棋、骨牌、色子。”众船上听了,忙叫:“这里来,我买你的。”岑用七便撑近船来。艄上舵公便来买他的吃食物件,军兵买的是顽耍东西;这里买不了,那边又叫。岑用七这边卖些,又向那里去卖。早看见章文用在一支离艄船上,同着军兵立在桅樯边。两人见了,俱各会意。军兵叫买了一副骨牌,同章文用去顽耍。岑用七又向别船去卖了一会,便自撑去。撑得远了,即如飞撑入芦苇中,与何能说知道:“等夜深时,只消我入水洑过去,将这支船推入湖中,你们只砍杀上来。”何能听了大喜,到了更余,将船慢慢行来,离乌鱼嘴半里,一齐停着。等到三更,残月已没,岑用七即脱膊,口衔利刃,跳入水中洑来。这章文用在船,与众人谈笑得甚是投机,一块吃酒食。这夜同人吃酒,他只高高兴兴。众人见他兴高有趣,因问道:“你是个押司,胸中必知古典。何不说个古人事迹与我们听,吃杯酒儿也好。”章文用道:“谈说事迹,只好日间谈说消闷,怎开发得酒兴?我倒学得些歌头曲尾,胡乱唱与列位听,多吃杯吧。”众人听了,大喜道:“我们不好劳动。押司若肯歌曲,我们无不尽量。”遂一面吃酒,章文用歌歌唱唱,听得众人十分欢喜。歌饮多时,个个尽量,入舱去睡。章文用道:“我吃得酒多,还要在外面坐一会儿,列位先睡。”众人理自由他,不一时俱各睡熟。章文用只留心看听了多时,早见湖面上远远的水势高涌,到了相近处,便不水涌,就晓得是揭浪蛟岑用七在水中洑来。即顺口照着前面的歌曲调儿唱道:丈夫有志未曾酬,笑杀衣冠半楚囚。今日弃文弹铁剑,且教削尽佞人头。唱完,便走入舱假睡,欲在空隙处看着外面。别船上虽有人听见,却只认是歌曲,又且先前唱了许多,绝不疑心。这岑用七听见他唱完,便轻轻的洑到船边,伏在水中,却听见前后船上并岸上巡更,俱打着三更。又伏了一会,只听得打更的渐渐手慢,不似先前一下下接应得清楚,便晓得困倦,遂轻轻没到岸边,用刀割断橛索,又没到后艄,钻入水底,扭断锚索。然后将两傍的船支轻推慢送,趁势将这船紧移疾送,不知不觉早已推脱出帮,将这船稳在众船艄后,岸上俱看不着。即放出平生勇力,将身子跃踏水面,将这船向湖中间推来。那十支小船,俱远远停漾湖中,忽见船帮内推出船来,一齐棹到。章文用、岑用七引着众好汉,将这些睡熟的一顿刀砍斧劈。章文用急忙揭开头板,叫声:“杨幺哥哥,我们众兄弟来救也!”此时杨幺在头内,听见后面唱的几句非曲非歌,十分疑惑,再睡不去。不一时,听见上面有人乱响,再一听时,一片刀声斧响,十分惊疑,忙坐起窃听。忽有人揭开船板,说是来救。急要问是谁,即有四五个人将刑具一顿劈开,背着杨幺上了小船,便将大船前后放火,霎时烧着,这十支小船如飞而去。这是乌鱼嘴岑用七洑水抽帮劫杨幺。此时岸上与船上打更的,忽听见湖中一片声乱,正在惊疑,不一时火起,忙将锣鼓乱筛乱敲,一时惊起三千余人,俱看着湖中。早有舵工水手发喊道:“不好了,火光中这支高艄船是有杨幺在内的,被人抽帮劫去,在那里放火!”众军方才大惊,一时手慌脚忙。也有来追赶的,也有开不及船的,也有胆小只是吆喝不追的。这十支小船却是船小轻快,人俱一心,又且劫了人到手,心安意乐,只往前去。乃至贺军追赶将近,被这小船箭如雨点般射来,又高叫:“天雄山、君山好汉,全伙在此劫救杨幺!”众贺军见前面昏黑中有船行走,知是贼船,慌忙来赶,只赶不上。又被箭矢飞骤,忽又听得高叫,方知二处来劫,一时不敢紧追。有的说道:“这湖中是他们熟路,又且黑夜间广阔无边,切莫再追,上了他们的道儿。”又有的说道:“他们既来劫人,前面必有埋伏接应,不如回去,等到天明再来赶吧。”遂一齐拨转船头。到了次早,商议道:“我们虽是人多,只奉得贺太尉的主意来护押杨幺。今被贼劫去,若要赶到贼巢夺回,势必交锋。我们又无主将,不如只将这三人解去,任凭太尉主张,再来擒他未迟。”众人俱说有理,便一齐望武昌而去。这班头领劫了杨幺到手,兵翅有追兵,急忙里俱要准备厮杀,叙不得寒温,只望君山而行。将近到山,已是五更时候,山下战船俱来迎接。众兄弟将船傍拢。与杨幺厮见道:“兄弟们日日望哥哥南来相聚,不期尽孝捐身。若不得信早,商量这条计来,险不中了贺贼满怀!”杨幺忙将众人一看,却是天雄、君山二班弟兄来救,不胜欢喜道:“我杨幺已甘心受难,谁知众兄弟又将我救来,实是再生。只不知众兄弟救得我兄弟马霳在那里?”众人道:“我们弟兄只知有哥哥,不知有个马霳,不曾救他。”章文用道:“有个马霳,他在县监中提出,又在一支船内,实不曾计较救他。”杨幺见不曾救出马霳,不胜顿足捶胸,滴泪说道:“若马霳为我杨幺而死,我杨幺岂肯偷生不救耶?”众人惊问道:“马霳怎个人,哥哥便这等流泪?”杨幺遂将马霳始末说出。众人欢喜道:“且请哥哥上山,商议共救马霳。”杨幺听了,方才欢喜道:“我今只得上山,与众兄弟共图事业。只得还要烦列位弟兄,趁此没人知觉,速去柳壤村,将杨幺父母接上山来,便好安心做事。”众弟兄忙说道:“原来哥哥还不晓得。”何能忙用手暗摇,众人连忙住口,却被杨幺看见,便说道:“列位既不愿去,容杨幺即今自去接引上山。”众人见他要去,只得说出知府诡计、贺省奸谋、何能划策、章文用纳吏、岑用七移帮劫救,细细述说道:“实不晓得大公、大婆被他们藏匿在那支船上。”杨幺听了,一时又恼又苦,不胜大哭道:“我只道代父母归家,岂知被奸人阳善阴毒!这一解去,必受贺贼凌辱,是剜去我心也,宁不痛耶?若不急救,虽生何益!”说罢,痛哭不止。众人极力解劝。何能忙说道:“哥哥放心,这贺省怀仇,只要将哥哥当面凌辱,以快其心。今知被劫,又在军事倥惚,且无大英雄手段,决不将尊公、尊堂置之鼎镬刀锯以要人。且请到山寨聚义,容何能划策相救。”杨幺听了,方止泪道:“若得何能运谋,众兄弟尽力,救回杨幺父母并马霳,终身佩德!”众人齐声应允。遂相扶上山,同入厅中,众弟兄取出紫缨冠、红袍绛服,与杨幺换过,即宰杀牛马,拜上下神祗,请杨幺上坐,一齐罗拜,称杨幺为哥哥大头领,这是杨幺路尽,劫船居首席。杨幺连忙搀扶众兄弟起来,说道:“杨幺有何贤德,敢蒙众兄弟推居首席之尊?自今以后,只要众兄弟勿嗜杀,勿妄劫、勿贪淫,只戮佞除奸,伸冤理枉,做些事业,我杨幺方敢居此;如或不从,愿即退避。”众人齐声说道:“哥哥号令,谁敢不遵!”杨幺听了大喜,遂坐了第一把交椅。众弟兄,俱列坐两旁:东首是何能、游六艺、滕云、柏坚、王信;西首是郝雄、张杰、花茂、吕通、岑用七、章文用、郭凡,上下共一十四(三)位豪杰。合山小校俱来拜见大头领。杨幺俱用好言抚慰而去。然后厅前奏乐,诸品具陈,一齐欢饮多时。众弟兄问在北地事情,杨幺遂将结识蛾眉、白云、焦山、险道许多弟兄以及事情,细细说出。众弟兄听得十分快活,道:“哥哥结了这些好弟兄,真不枉走这一遭。只可恨各自立寨,各占一方,怎得相聚在一处,才是快心。”杨幺道:“我向年主意,原看得这湖上接黔南,下连吴会,西通巴蜀,东跨豫章。以此而消尽不平,何难之有?不期今日一如我愿!”何能道:“宋室日非,吾料期年之内,当有分邦离析。今仗哥哥据此湖山,事业必有可观。”杨幺大喜,道:“何能之言,实与袁武、贺云龙暗合。当日与彼弟兄俱有相约。若知我入湖做了寨主,敢怕不久要来。”游六艺道:“谁知白云山,果有个'金头凤’!”一时众人大快,各各畅饮。杨幺忽顿足停杯,道:“我父母陷身,马霳被系。正杨幺食旨不甘,何暇饮酒食肉?”因问何能:“如今作何救取之策?”何能道:“马霳与贺贼向无仇隙,必将尊公、尊堂并送当道司官审究。我今使人去打探了来。”即吩咐能事的去打听。众人对杨幺说道:“这贺省这般寻事哥哥。他今现有家小在岳阳,何不先去杀他一家,先消些气也好。”又有的说道:“他葬的坟墓,现在村中。只使人去掘翻他的,消些恶气。”杨幺忙正色说道:“贺省与我为难,只可寻他一人,却与家小何仇?至于亡过,何恋亦言也?只是我已挺身认罪,为救父母,若即放出,便将我碎身无怨。怎百般花言巧语,今又趋奉秦贼,这等奸人,岂肯饶过!这也还是私忿,在可报不报之间。”说罢,遂饮至夜深,各归寝室。过不数日,忽有探事来报道:“岳阳府官说柳壤村百姓俱与大头领通同,即使军兵剿灭。村人闻信,尽皆逃窜。却拿去二、三百人,打入监去,使人出来,暗暗打合,要纳银赎罪。”杨幺听了,跌脚恼恨道:“我杨幺不能荫庇居民,反使人父母兄弟妻子离散,我之过也。若不早除民害,何以慰众!”因想了一想,对众说道:“柳壤村居民逃窜,我今使人去暗暗招致其来,分衣给食,同聚于此,庶无飘泊之苦。”遂一面使人去招致,一面商议去除民害。过不一日,早有武昌探事报来道:“贺太尉知大头领上山,怀恨必深,即使各官准备守御城池,自己领大军来接战,遂将太公、太婆并马霳发与上司究问,平了山寨,一齐正法。不期太公、太婆受不得磨折,已双双病死狱中。又打探得金兵打破汴京,将徽、钦二帝送入沙漠,大军杀入南来。康王脱逃南奔,各处将士勤王,群臣迎接康王在建业为帝。特此报知。”杨幺忽听见父母双亡,大叫一声,五脏皆裂,蓦然倒地。只因这一报,有分教:从今搅海翻江,自此兴云吐雾。不知杨幺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第三十四回 柳壤村应风水奔杨幺 众弟兄验天时同聚义话说杨幺忽听见父母俱死,便大叫一声:“贺贼!”往后便倒,一时人事不知。众弟兄慌忙搀扶灌救,方才醒转。便大恸道:“杨幺生天地间,何不幸耶,何被人谗刻至此耶?虽生亦罪人也!”说罢,痛哭不止。众兄弟再三劝解不听,何能方劝说道:“古来豪杰,皆由折挫而成,或驱迫而使然。哥哥岂不知受毒未深,不成大患?至于寿算,皆有定理。当此分崩离析之时,正哥哥伸宿志之日也,何以哭为?”杨幺听了,收泪说道:“何能之言是也。我今戮佞,当从贺贼而始。”遂一面换了白冠麻服,一面立了父母牌位。即一面吩咐合山小校尽皆挂白,俟报仇后方换。一时众弟兄皆是素服,相率祭奠。杨幺一一尽礼。不觉过了四十九日,即商议报仇并救马霳。何能道:“自从哥哥上山后,绝不劫取,军食未敷。为今之计,当先破岳阳以资军食,招集人众去下武昌,未有不胜之道。”杨幺听了大喜,遂一面扯起招军旗号,一面整顿船支。杨幺对兄弟说道:“湖山非比陆地,恐一时招致不来。我今何不使人去通知蛾眉、白云、焦山、险道四处弟兄,若得一处先来,岂不更易!”遂使章文用写了四封书帖,打发人连夜而去。这里亦渐有人闻风来投。杨幺遂同众弟兄带了五百军校,正要打点下山,忽见湖中二三百支小船,俱蜂拥棹来。众皆疑是官军,杨幺定睛细看了半晌,道:“此非官军,是农庄船也。莫非是我村中父老来归耶?”遂使人棹舟去打探了来,报道:“果系柳壤村民。一向四散逃窜,今听见大头领招抚,俱相率男妇来投。”杨幺听了大喜,遂使人到湖中迎接。不一时众船齐集,老幼男女俱上山来。杨幺忙自相迎。对众人说道:“我杨幺遗累列位。今日到来,愿同富贵。”众人齐声说道:“我等被相公不分皂白,逼迫得没处存身。今听见大郎肯念故乡情分,故此特来投托。”遂将向日寄的包裹并护身枪送上。杨幺大喜,即吩咐备席,与村农老叟媪妇儿童环绕列坐,一齐吃酒。杨幺与父老说一回父母遭伤,莫不下泪;众乡人述一番有故旧含冤在狱,无不切齿。杨幺道:“我今正要为你们除害,诛此贪残忍刻之夫,明日准行。”说罢,快饮方止。杨幺使人权盖草房安顿。到了次日,杨幺带了游六艺、花茂、岑用七、王信、吕通,领五百士卒下山。只见村人中二百名少年子弟,手执戈矛,齐对杨幺说道:“我等俱有父兄亲戚被陷,愿随下山效力。”杨幺大喜,道:“昔日项羽得八千子弟兵,纵横天下。我今日亦得二百子弟兵助力,岂不能纵横此地耶!此天协赞我也!”众弟兄要使子弟另自衣装,杨幺忙止道:“只这旧装,我有用处。”遂一齐登舟,望岳阳而来。正遇顺风,不消半日,已离岳阳不远。杨玄即传令屯住小港中,唤过二百名子弟,授计而去。这些子弟领计,俱四散分走,到傍晚时向各门而入。此时岳阳承平日久,往日还有军卒,近来俱被贺太尉调去,只存得些老弱在门上看守。却见俱是村民百姓,又且将晚,正是人赶进门的时候,绝不拦阻。这些子弟到了城内,各拣近城门幽僻处藏身。这杨幺到了更余,即领众登岸,杀到城下。一时炮声大起,火把齐明,近城攻打,使人高叫:“洞庭湖杨幺领众人入城,与地方除害,居民不得惊慌!”居民初然惊恐,及听了叫唤,各闭门不出。守城军卒突见杨幺领众攻城,忙施炮箭,往外乱发,一面飞报入府县内。府县大惊,即点都头捕役上成御贼。正忙乱间,忽见城内四处火起,众子弟夺开望仙门。杨幺领众杀入。早有人飞报入府,知府急忙里没处奔逃,只看着金银,不禁大哭。杨幺与众兄弟赶入擒住,喝骂道:“我杨幺今日不为公报私仇,特为柳壤村居民及地方除害!”说未完,被众弟兄挥刀砍翻在地。自有往因在后。即打入库藏,不期有名无实。忙拘库吏来问。库吏道:“府官因见朝廷失了汴京,遂将库内银两侵匿,不久起身回去。”杨幺听了点头。一面使人打入狱去,放出柳壤村民。一面席卷知府家财,又到贺太尉家,只容搬取金银衣饰,不许杀害人口。不久天明,杨幺即传令出城,回到山上来。何能引众弟兄接入厅中,称贺杨幺智谋人不可及。不一时,将金银宝玩搬入厅中,有如山积。杨幺对众兄弟说道:“这些财物,俱是知府并贺省二处得来。有此贪夫,怎不将宋室汴京送去!”众弟兄问道:“哥哥可曾打入县去?”杨幺道:“我访问居民,居民说这县尉虽爱金银,能分曲直。我想人谁不爱金银,若能分曲直,便不冤枉滥贪,是个好官。虽将马霳责治,实是他职分所该,故此我禁止不许到县去惊动。”众人听了,不胜敬服。出狱这些男妇,俱入厅来拜谢。杨幺忙叫请起。一时父子夫妇相见,欢声动地。到了次日,杨幺因对何能说道:“如今粮用已足,可同众兄弟去救马霳,擒捉贺省。”正商议间,探事的急来报说道:“启头领得知:湖内有千支战舰。先前疑是贺军到来,忽去打探,他那里已遣人来报说,是白云山袁武、焦山贺云龙带领众豪杰来上山。”杨幺听了,大惊大喜,道:“怎来得这般快速!实意想不到。”众弟兄听了俱各大快。一面使人满山挂彩,一路鼓乐喧闹;又一面吩咐宰杀牛马,准备筵席。杨幺带领众兄弟并合山军卒,迎下山来。那边众兄弟陆续上岸。杨幺看去,是王摩、袁武、贺云龙在前相率。杨幺忙同本山弟兄迎请。忽见蛾眉岭、险道山弟兄俱在后面上来,更是惊惊喜喜,迎请同到厅中。袁武先说道:“近因金兵得了东京,白云山非久固之地,又见星宿移南,知哥哥已奋起湖山。遂着人通知蛾眉岭,约趋淮泗焦山取齐;蛾眉岭又相约了险道山;不期到了焦山,焦山上弟兄亦有同心,打点来奔哥哥。”贺云龙接说道:“且今康王南渡建业,金将晓夜追杀过河来,楚州、江州上至庐江,皆为战场。岳飞抵敌北路,韩世忠据守江州。焦山弹丸界于两间,若于金、宋相持,孤守不能,偏向不可。近占旺气已征,知哥哥应运湖中,正收拾来聚合,忽接到三处弟兄皆有是心,遂从长江得到楚境,果知哥哥上山,一径到此。”常况接说道:“自从哥哥别后,不期王豹这厮不知在那里打听,说是哥哥在险道山做了寨主,同一个汉子在自召铺放火杀人,追赶不着,叫人到处去告理。过不多日,便勾引了官兵日日来吵。因知蛾眉岭弟兄是哥哥结识,即去求助,杀得官军大败亏输,王豹回去看守谢公墩。过不多时,蛾眉岭弟兄相约来奔哥哥,便连夜将山寨焚烧,同来到此。”杨幺听了,又喜又恨道:“我揣度书贴怎往来得这般快速,原来俱是不约而至。我马霳得生矣!”三处弟兄听了,一齐惊问马霳缘故,又一齐惊问为何白冠素服。杨幺便细细说述回来事情。说到父母双亡,不胜流泪;说到马霳被捉,不胜苦恼。即今要去打武昌,擒贺贼,救马霳:“恰喜众来兄弟齐来,今晚结义款待过,明早准行。”三处弟兄听了,尽皆恼恨贺太尉欺人。王摩道:“原来马霳来赶哥哥。只疑那个恼他,便黑夜下山。兄弟要着人赶留,却是袁武一口说是去赶哥哥,便没着人。”常况道:“今日才知放火的是马霳。”不一时,祭礼齐备,共拜天地山川。大家结拜完,本山头领便尊王摩为第二头领。王摩推辞。游六艺将石碑上言语,以及江湖口号说出,道:“实该是王摩哥哥,怎么推辞?”众弟兄也说道:“杨幺哥哥久说王摩哥哥许多好处,恨不得即时相聚。至今虚设第二位在此,不要负我们想慕好情。”王摩只得坐了右首第一把交椅。杨幺坐左首第一把交椅。其余众弟兄分坐两旁:东首是袁武、沃泰、孙本、殷尚赤、屠俏、常况、骆敬德、郑天佑、殳动、邰元、柯柄、童良、丁谦、于德明;西首何能便尊贺云龙为首。贺云龙道:“小弟原是化外之人,又得昔年拜事真人,宜该不涉尘境,只因有种雄豪侠气锻炼不去,故本师打发我下山道'不阅世情,终难悟道。’小弟只得下山。自觉英气勃勃,遂投焦山,得结沃泰诸弟兄,做了向来主谋。俟后机缘,便去拜见本师学道。今日到此,蒙列位哥哥不弃,小弟愿居末坐。”杨幺听了,起身问道:“原来云龙有这些缘故。向来不曾问及尊师何姓何名,是何德行?”贺云龙道:“家师无姓无名,法号是四维真人。亦不知生于何代何年,只历寒暑而不知,不烟火而不觉,修成道貌,养就灵心,洞知天时人事,善明世代兴亡,筑居在庐山千峰顶上,题名筑隐观中,与一班弟子讲究性命之学,传授诸般道法。当今公卿士庶闻名顶礼,求言祸福,言无不验。亘古至今,实未有也。”杨幺听得满心欢喜,道:“原来世上有此高人,将来不可不识。”因对何能众兄弟说道:“云龙道法有传,不可违其所愿。”因使人另设一素席,在下面对坐,遂以道兄称之。贺云龙谦逊就坐。西首便是何能、郝雄、游六艺、张杰、花茂、柏坚、吕通、王信、腾云、岑用七、章文用、黄佐、郭凡。旁边又设二席,是屠隆与黄长者。一时厅堂上下两旁,共是三十位弟兄。六处会合,真是欢喜非常,内中单少马霳。此时庭前敲鼍鼓,堂下献珍馐,一班弟兄俱各吃得欢欢喜喜。这是天寒地冷六飞花。众弟兄吃了多时,杨幺忽停杯不饮,满面惨容,说道:“我杨幺想来,今日若有马霳在席,不知他恁般快活,要说几句疯话儿笑耍。如今徒列珍馐。叫我怎得下咽!”说罢,不觉两泪潸潸,举袖而拭。众弟兄看见,一齐立起身来,大叫道:“道长哥哥好义气,好情分!情愿舍死去捉贺省,救马霳上山!”袁武忙上前说道:“缚太尉,救马霳,一如反掌之易,俱在袁武身上,绝不费哥哥半点忧思。只安坐山寨,我同众弟兄明早便去。”杨幺听了,方才欢喜,又与众兄弟吃了半晌,各自安歇。到了次日,众弟兄排次坐下。袁武出位说道:“我等新来弟兄,尚不曾立得寸功,便叨尊位。今愿同道长哥哥去救马霳,不敢劳动本山头领。”杨幺大喜,遂点了一千军校,俱用白旗白甲,众弟兄是白袍。杨幺浑身缟素,同着王摩、袁武、贺云龙、沃泰、邰元、殷尚赤、屠俏、常况、孙本、丁谦、殳动、郑天佑、骆敬德、柯柄、童良、于德明、黄佐等,共一十八位头领。何能自与袁武私说了一番,遂同本山弟兄相送下山。杨幺等各自上船。杨幺坐在中军船上,扯着一面大白旗,上写'为亲报仇’四个大字。一时放起大炮,往下水望武昌杀来。一路船只十分齐整,军中纪律十分整肃。怎见得?但见:艨艟战舰,旗帜帆桅。艨艟战舰,分布得水面上船只,一如星斗;旗帜帆桅,调拨的满队中军士,恍似蛟龙。军师号令,山岳不移;元帅指麾,风云俱变。忽尔行来,摆列得是长蛇势、梅花势,若续若连,细细不乱;突然屯住,安插的是太极阵、三才阵,似潜似伏,寂寂无声。军威赫赫,日设多旗;兵势严严,夜张盛火。貔貅帐内昼谈兵,刁斗营中夜讲武。真令近睹者魂消,果使远闻者丧胆。却说这是袁武、贺云龙初次行兵,实有一番作用。因此时是南渡元年。杨幺一众军士,所到之年,并不骚扰。早有地方守司得消息,差人连夜报入武昌。这贺太尉已知杨幺打破岳阳,家财尽失,十分恼怒,喜得人口未伤,要想来剿灭,却一时无计。早有合城守司官,俱来寻他商议,征剿这夥强人。贺太尉听了,踌躇了半晌,因正色说道:“徽、钦二帝蒙尘,喜得康王南渡,朝臣将士拥立建业,将欲苟安,为社稷计。昔日贺某奉旨在此调点,只因仓卒变更,又因军饷未措,是以不曾靖难。今又军旅重务,不曾去建业朝贺新君,日抱惭愧。但社稷苟安,行宫建业,东南数省全盛,皆为内陆,岂容盗贼潜藏,湖中出没?下官虽系不才,现掌兵权,定当扫荡妖气,使新君无内陆之忧,庶可赎愆补过。乞列位尽心协力可也。”各官听了大喜,道:“若得太尉出兵,盗贼不足擒矣。”众官退去。贺太尉一时在众官面前,恃着官尊粮多兵众,又希图得回失去财宝,遂一面传令军将择日出师下湖,征剿杨幺。过不两日,忽有各处报来,说杨幺统领人众要来报仇,不久就到,锐不可当。贺太尉听见杨幺为报仇而来,心下吃了大惊,暗暗想道:“他没有什么仇人,除非是我。他已将我家中金银库藏尽行劫去,仇恨已悄,还要来报什么仇?我向来按兵武昌,实是颧望之心,拥兵目固;若金兵一来,则反宋归金,保全富贵,谁知康王渡江,被人拥立,又有宗、张、韩、岳四人抵住北路,东南一带尚未摇动,仍是宋地。因恐有人说我不忠,难以掩罪,要乘着杨幺倡乱湖中,欲去侥幸成功;虽不成功,亦可在此虚张声势,耽延日月,妄报功劳,谅必有人说我肯为朝廷出力,将来亦可功罪相半,遮掩世人。故此在众官面前,一力担当,领兵下湖。不想我的兵马未出,他倒要来寻我,必是安心来与我作对。此去必要交锋,这怎么处?”因又想道:“方才见报,说杨幺聚集南北凶顽亡命、敢死轻生之徒。我一个富贵尊重之人,岂可去同这班亡命相搏?不但亵体,也被人笑。莫若趁他未到,只说接了密旨,要我去保驾,且脱了这灾星难星。倘朝中有甚是非,拚着金银珍宝去上下打点,料想不致消职问罪。况且闻得近日秦桧逢迎得宠,执揽朝政,我今只消去交纳此人,不但保职,还有升迁可望。”一时想定了这个主意,遂不出帅府,只准备金银,作脱身之计。不期城中大小官员见他不出,不知为甚缘故,忽又探得贼人不久登岸,十分着急,便齐集到帅府中来,请太尉领兵迎敌。贺太尉见众官来催他出兵,一时不好出来接见,又不便推说接了密旨,便十分没法起来,只急得在满堂中团团走转。外面众官不住的着人传禀,贺太尉一发心慌。团走了半日,忽又想道:“这些守官俱将我作泰山倚靠,怎好在他们面前临时推委?况且杨幺贼众只得千余,我今征调有三万精兵手中掌握,只以数目计算,三十人杀他一人,岂有不胜之理?又且城郭坚固,还有守城兵卒,今进可以攻,退可以守,何必畏怯,反使人笑!”一时想定了主意,遂吩咐开门,出来见众官员说道:“贺某连日不出,实是筹度兵机,想个万全之策。既是贼人将近,城外之事我自主之,城内之事列位主之。”众官齐声应诺。贺太尉又吩咐一番,遂传令将士,一齐出城二十馀里,拣个宽大地方,依山立寨,傍水安营。果是粮草如山,兵多将广。这杨幺、王摩等到了伏雄浦,见去武昌不远,即传令驻扎。早有探事的来报道:“贺太尉带领三万精兵,屯立甸山左右,分立二十馀寨,挡住去路,准备厮杀。”杨幺、王摩即引众上岸,留贺云龙看守船只。一时尘土飞天,望甸山下杀来。离贺军三里,袁武即传令安营立寨。贺军将见杨幺立寨,有人忙入帐禀道:“贼众初到,乘其未立,请太尉遣军冲击,使他不能创立寨栅,必致散乱无驭,然后以大军掩之,自获全胜。”贺太尉听了,心甚不快,正要开言,忽又一将入帐禀道:“杨幺湖贼以水为家,决不能久持。今乘他离舟登岸,船上必无准备。乞太尉分拨一枝军马暗去伏雄浦,焚毁船只,使贼惊慌,必无心接战;再以大军遏之,杨幺可擒矣。”贺太尉听了二人之言,不觉勃然大怒,道:“我乃朝廷大臣,今与窜贼相争,已是亵体,若行此诡计,何异贼人伎俩?我今堂堂名正,将士赳赳,正要使他立寨。明日一战,有如泰山压卵,立成齑粉,此不决而可知也。尔等不必饶舌。”二将士只得又说道:“兵法有云:兵行诡道,以胜为先。太尉怎说个亵体?”贺太尉大怒,使人逐出。二人忿忿不平,各自归本寨。且说杨幺等不一时将寨栅立完,便要领众兄弟杀去。袁武忙止住道:“彼众我寡,彼逸我劳,若与之争,兵家所忌。彼非不知我远来,而竟若不知者,吾知贺太尉骄矜。他既骄矜,我亦不可作愤兵以取胜。且自休息,明日接战可也。”众人只得依允。到了次早,两边鼓炮齐施,看见许多跟随簇拥着贺太尉,骑着高头骏马,在门旗内,指挥将士。不一时摆成阵势,方走出阵前。只见杨幺阵上,头目小校,盔甲旗仗,一派雪霜。再看中军宝纛上,风卷出“报仇”二字。贺太尉十分恼怒,遂将剑梢一指,喝将士掩杀过来。杨幺、王摩领众弟兄一齐杀出,各寻军将,逐对儿接战。霎时间,烟尘滚滚,杀气漫漫。贺太尉在马上,只遣人助战。战了多时,看见杨幺等凶猛精锐,恐将士有失,忙要催动三万人马掩杀过来。袁武在门旗下看见贺军阵脚已动,知是掩遏,急忙鸣金罢战。杨幺、王摩等正砍杀得兴来。忽见鸣金,只得退归。贺太尉传令追赶,早被袁武使人炮弩齐发,只得也自收兵。遂欣然得意,对众将士说道:“今日一战,贼人自知不敌,即便鸣金,我知胆已丧矣。明日当以计破之,杨幺不足擒也。”众将士听了,齐声称贺,各自休息。杨幺、王摩并众弟兄,齐向袁武说道:“今日正要砍杀过去,力擒贺省,入武昌救马霳,忽地鸣金,是甚缘故?若只在此争持,马霳休矣。”袁武听了,笑道:“请二位哥哥入帐说知。”只因这一说,有分教:奸人枉作千般恶,到底何曾放过谁?不知说些什么出来,且听下回分解。第三十五回 贺太尉魂销九曲岭 黑疯子身脱武昌监话说杨幺同众兄弟齐问罢战之故。袁武邀入帐中坐定,说道:“今日之战,非战也,是察其动静虚实之间,以成我计。适见贺省暗动三军,有众欺寡之势,我即鸣金,以示众寡难敌,使其骄矜而愈益其骄矜。我今只须如此恁般,致于必死之地而来争。吾谓贺省虽奸,岂能脱我范围!”众人听了大喜。袁武遂令邰元、常况、黄佐、郑天佑授计而去。又对王摩、沃泰、丁谦暗说了一番,三人领计,带了军校连夜绕路九曲岭而去。又令殷尚赤、屠俏来授计,道:“你二人可扮作乡村夫妇,带领数名子弟,各背包裹,作避难居民。城内虽不容人出入,我知向北永定门是幽僻小门,容人樵采,你可混入。听见连珠炮响,你即放火,兼探马霳消息,恐人暗害。”二人领计而去。袁武见人已去,遂将寨栅整饬了一番,静听消息。且说这邰元四人,领了二百名军校,从僻路上了甸山,果见下面堆着许多粮草。此时有二更时分,听得满寨中十分严肃,更筹并不错乱,四人一时不敢下山,俱寂然静伏。听见将打三更,前面有数十个军士,望粮草边一路巡来,周围巡看,渐渐巡到山下来。邰元四人见来的相近,便从山崖上直蹿跳下来,一齐动手,将数名巡卒尽行砍倒。遂拿他的巡锣,一面敲着到粮草堆处,各出焰硝等物,向一堆堆上点起,即转身上山,带了军校而去。不一时,火焰冲天,贺军直从梦中惊醒,俱来扑救。贺太尉亦上马来,叫人扑灭。不期火势猛烈,渐渐延烧寨栅。贺军只分头赶救。这袁武、杨幺等,见满天火起,即使军中擂鼓呐喊摇旗,欲作杀来之势。贺军救火不暇,又虑贼众冲杀过来,一时惊慌无措。有的东西乱窜,有的紧守本寨,有的护了太尉奔走到黑处藏避。直闹到天明,贺太尉方敢出来。看见烧毁寨栅,馀烟未息,便来看视粮草,俱成灰烬,不胜惊惊喜喜道:“喜得寨栅坚固,军士众多。彼昨已怯战,故不敢来趁火劫夺,只虚张声势,足见贼人伎俩有限矣。”有的将士说道:“莫不这火是贼人来放的?”有的说是天火烧的,又有的说是军士不小心的。贺太尉听了,想了半晌,说道:“军士不小心,只好烧得一处,如何各处俱烧?若是贼人敢来放火,便来劫寨。大约还是天火;若不是天火,怎烧得这般乾净?”说罢,回入本寨。早有管粮草的来禀道:“今救得馀粮,只够三日食用。”贺太尉道:“城中有食不尽的粮草,只消着人去催解来。”即遣人去催解军粮。并报失火。去不多时,忙回来报道:“贼人领众齐集城下攻打,小人进去不得。”贺太尉听了,着惊道:“这起贼人又是那里来的?倒去攻城,截我归路!”遂十分忧虑。便有将士禀道:“贼人既去攻城,太尉只消分一枝军马从贼背后杀去,使他前有坚城,后有官军,贼必惊溃。”贺太尉道:“我今临敌,尚虑兵少,怎么分遣得去?”说未完,早有探马的来报道:“杨幺贼寨,今日不见了。七寨只存三寨,在那里擂鼓,要来厮杀。”贺太尉听了大喜,道:“这是贼智,岂瞒得我?他今分开,希图城中无备,要去劫掠。虑我救援,故留三寨作疑兵计,使我不去救援,又恐我见他寨少,必去冲突,故此在那里虚张。昔人背水列阵而成功,我今乏粮,亦是背水之意。只消拔寨齐出,力攻他三寨,必获全胜。然后救援城中,岂不成功?”即忙传令冲击。只见先前两员将士又来谏阻。贺太尉便大喝道:“黄口孺子,岂晓得乘虚进击,有如破竹?再敢阻挠,定按军法!”二人只得退出。贺太尉即上马,抚剑急驰,麾动三军,望杨幺阵上一齐杀来,果有山倒海泻之势。袁武、杨幺等即弃寨领众奔走。贺军便夺了三寨。贺太尉满心欢喜,见杨幺望九曲岭逃奔,拍马向后招呼军将来追。杨幺同骆敬德见追得将近,便抡枪大叫道:“我杨幺只活捉太尉报仇,并不轻杀军将!”贺太尉听了大怒,喝道:“众兵将与我擒得杨幺者,千金赏赐!”众兵将听了,各奋勇赶来。杨幺、骆敬德只乱杀一回,转身望岭中逃入。贺太尉大喜,只叫紧追,不可放走二贼。众兵将齐赶入岭去,贺太尉也忙策马同入。一连赶走了四五个转曲路径。却不见了杨幺二人。贺太尉又喝紧追,众兵将只得又追过了几个曲折路径。只见前无去路,再一看时,皆被乱木石叠断,众兵将便往后一齐退走。贺太尉见不向前追赶,便仗剑怒喝道:“养军千日,用在一朝。怎敢见贼不追!”众兵将只得齐说道:“中了贼计,前面俱被木石叠断,并无去路,太尉及早退出。”太尉听了,方才大惊,急策马而走。走到原入处,前面兵将又发喊:“不好了,原处也被木石叠断!”贺太尉着了真急,忙叫众军搬拆。众军只得近前搬拆,忽抬头见上面横着一段大树,削去青皮,写着几个大字。众军士一时认识不出,有的猜说道:“常见有人写在墙上'此路不通’,想必就是这几个字了。”有的争说道:“如今两头叠断,实是不通,只这几个字有些不像。”贺太尉在马上见军士不动手搬拆,便急得十分怒骂道:“你这些该死的,怎还有工夫说闲话!”军士见他喝骂,到此也就没有尊卑起来,便回嘴道:“太尉没主张,叫我们追来。如今走投没路,死在目前,道不得个临死也要说三句话儿。现写得有字,说'此路不通’,我们走到那里去!”贺太尉听了,又喝道:“好胡说!才是进来的路,怎说有人写着'此路不通’?”便又气又恼,放马近前一看,只见上写的是:当时马陵道,万弩射庞涓;今日九曲岭,千刀割太尉。看罢,早吓得一似分开八块顶阳骨,一个面皮蜡搽也似黄了下来。只得对兵将说道:“我一时中了贼计,如今也不要埋怨,作速寻个出路,莫待他们赶来!”众兵将道:“两头塞断,急切搬拆不开。不如爬上岭去,才得逃生!”遂要往岭上爬走。忽听得半岭上一似共工氏触倒了不周山,腾天倒地价响将起来。众兵将一齐叫苦,端的怕人!怎见得?但见:岭上英雄立满,峰前豪杰齐排。岭上英雄,喝叫军校,将叠成的千百堆狼牙巨石,往下推翻;峰前豪杰,指点子弟,用砍就的数万根丫叉大树,从上滚来。石碰石,乱纷纷,挡着的、擦着的,骨肉变成灰屑;木撞木,闹轰轰,挨着的、压着的,皮筋尽作泥丸。四面峰峦合抱,两头大石填平,更怕的是英雄齐发弩,堪骇的是豪杰尽张弓。众兵将进退无门,何异天罗地网;贺太尉往来没路,依稀铁壁铜墙。这才是走到尽头,分明似瓮中捉鳖。这些计策,俱是袁武作用。他是山东生长,初到南来,又不曾询问士民,为甚晓得这些路径?原来何能是本地人,便画了一幅武昌的地形图,与袁武相别时,悄悄递出。袁武看熟。这日交战时,他见贺太尉的粮草俱屯积在甸山下左侧,遂遣邰元四人去放火烧绝粮草,又吩咐他到九曲岭,伐木叠石。今见杨幺等引着贺省追入岭来,即一面断了归路,又一面在岭上同二百名军校齐发箭矢,射退外面贺军。杨幺等俱上岭来,今见贺军上爬,即使军校将半山草深内堆叠的这些木石,一齐往下乱推。贺军一时没处躲避,爬到半山的尽被打伤,未曾爬的又被箭弩射来,一时乱窜,自相践踏。哭的,叫的,甚是伤惨。杨幺见了,忙使人向下叫道:“杨幺与众兄弟只要活擒贺太尉报仇,与众兵将并无干涉。及早缚他送上岭来,便放你们一条生路!”众兵将一时听了,忙向上叫道:“切莫动手,容我们缚送上来!”即赶到贺太尉马前,将他一个倒栽葱,拖下马来,捆绑了推解上岭来。杨幺见了大喜。众兄弟便要将贺太尉砍杀,杨幺急忙止住。众兄弟道:“哥哥见仇不杀,什么缘故?”杨幺道:“我为父母报仇,如今已获仇人。马霳为我陷害,得他手戮仇人,使他心快,我亦心快。”众兄弟听了,不胜欢喜。袁武道:“速去与王摩合攻!”杨幺遂使军校放出贺军将。军将齐齐向岭头拜谢,各散逃出。杨幺等即离九曲岭,到了城下,已是黄昏时候。与王摩相合,说知缘故。王摩大喜道:“兄弟领计到此,城内并没一人敢出,只等哥哥到来。”袁武遂传令各军校准备攻打。到了三更,便放起连珠炮来。着黄佐、于德明、柯柄、童良守寨,其馀到城下,一齐驾起云梯,往城上搭来。不期被守城兵将炮弩往外乱发,一时不能近城。却得殷尚赤、屠俏领着数名子弟,俱扮作逃难居民,背包负裹从永定门走入,即分散藏伏在观宇幽僻小巷中,又打听马霳消息。今听见城外连珠炮响,知是外面攻城,各自取出火种,点上硫磺硝焰,四处放起火来,又向黑影处发喊,大叫:“洞庭湖杨幺全伙入城!”一时火起,烧发了数十馀处,便轰传贼众入城,一齐逃窜起来。这些大小官员,忽见城内四处火发,知是有贼内应,俱各惊慌躲避。城上兵卒听见城内有人放火,知不可守,一齐下城逃躲,早被杨幺、王摩等杀跳上城,夺开城门。袁武领众军校一齐杀入,城中大乱。各分头打入监狱中,寻救马霳,并没救处。杨幺见寻不着马霳。知他被难而死,不胜跌脚捶胸,仰天号哭道:“冤哉马霳,痛哉马霳!汝今为我而死,我敢独得其终!”众弟兄听了,尽皆流泪。正劝解间,忽见火光中一人浑身赤条条,抡着一根大木,同着一人一路打来。原来这马霳,当日押解到武昌,贺太尉将他发与尉司囚禁,等剿了杨幺同斩。一向在狱中,日夜被禁卒将他浑身上了闸板,竟似死人般,动不得分毫;又恐怕他绝命,只将些粥米喂他。这夜尉司见事情紧急,便着人取出马霳,辕门斩首。到了辕门,只见操刀手中一人向马霳喝道:“外面杨幺已打进城来也!”说罢,将左右操刀手砍倒在地。马霳知是救他,急迸断绳索,扳倒辕门庭柱,要打入去。却得殷尚赤、屠俏见绑出马霳,正要动手,忽见这操刀手杀了伙伴,忙大叫道:“快同去见杨幺哥哥!”马霳忽见是殷尚赤、屠俏,满心快活,便不打入衙去。殷尚赤、屠俏便在辕门杀退人众。马霳抡着大木,同这操刀手往外一路向火光处打来,却被王摩一眼看明,大叫道:“马霳快来,哥哥为你哭坏!”杨幺忙停哭。见是马霳,不胜欢喜,上前抱住道:“兄弟,累得你好苦!”马霳大笑道:“可也得见哥哥!”杨幺道:“我同众兄弟打破城来,向各处监狱中找寻不着,在此万分痛苦。再寻不着,便要屠戮,作我二人殉葬。兄弟你从那处脱身?”马霳指着那人,说出亏救。杨幺大喜,忙向那人拜谢道:“若不亏豪杰仗义,救我马霳,我杨幺亦不再活。请问尊姓大名,若不嫌弃,愿结弟兄!”那人慌忙还礼,扶起道:“小弟是尉司衙中操刀手,姓段,官名段忠。从来手段快捷,人便叫我是一刀段撒开。一向闻得哥哥好名,今又见天下荒荒,想要做些事业。因听见贺太尉与哥哥作对,亏众好汉救入湖中,将马霳解来,便想要救,却一时不便下手。忽听见哥哥领众到来,暗暗留心。今在紧急提出,便砍倒伙伴来寻见,愿拜哥哥。”杨幺听了大喜。马霳便抡大木,向前乱跳道:“哥哥快同去赶杀鸟太尉,洒家捣他百十个透亮窟窿!”杨幺忙留住道:“不消兄弟去寻,我已活擒在城外寨中。”遂说出缘故道:“我留这厮,与兄弟动手。”马霳听得满心快活,道:“只那夜闷鸟般闭在船内,"听得怪鸟乱嘈。哥哥吃弟兄劫救,心坎里恁地欢喜,兀知偌多弟兄,俱恁跳到,没多日,便干得恁地奢遮。哥哥使恁呆撮鸟与马霳散闷,只剁出鸟心来,觑是恁地黑!”王摩道:“只你那夜瞒得不透风下山,俺弟兄那处不着人找寻!前日来见哥哥,才知吃苦。”马霳只笑向杨幺腰间拔取挎刀。此时殷尚赤、屠俏走来,遂向杨幺众弟兄述说事情。述说完,杨幺要与马霳说话,早已不知去向。因说道:“他再不耐烦久立,又不知他到那里去寻事做!”一面传令,不许放火,掳掠小户,只搬取豪富。直乱到天色将明,袁武即传令出城,放起号炮。不一时齐集,只不见马霳到来。杨幺忙叫众兄弟去寻。早见马霳火杂杂,两手舞着板刀,口中衔着挎刀,满腰间拴吊十馀颗血淋淋的人头,跑到面前,将口中挎刀递与杨幺,只叫今日砍杀得快活。杨幺惊喜道:“兄弟杀的什么人,这般快活?”马霳道:“恁夥撮鸟,煞会装腔使势,敢便俱是未入流。”杨幺听了,笑道:“你又那里去寻着板刀?”马霳道:“兀那闷闲鸟船,两板刀舱内只捞不到手,推见鸟官,将板刀藏入屋去,只今捞来。哥哥打了恁个鸟贼,便有窝巢,直恁地怪催跳。”袁武道:“且到湖去再来。”马霳道:“咬文汉嘈的没力,恁地一事做两事,跳落水又爬上来弄甚鸟,可不晦气!”杨幺道:“袁武主意不差,我俱听服,没半句不依。”马霳才不言语。段忠便去领了妻小一同出城,到了寨来。柯柄、童良见了马霳,不胜喜。袁武即传令拔寨起身。忽有一人,大头圆脸,五短身材,背上驮着一个包裹,腰悬一张画胎雀弹弓,手提柳叶长枪,急起忙奔相近到来,高叫道:“小阳春道长哥哥在那里?”杨幺听见,连忙迎走上前,欠身答道:“杨幺在此。不知豪杰尊姓何名,为甚要见杨幺?”那人便满面笑容,放了包裹,将枪插地,叉手说道:“兄弟是巴蜀人。自幼好习枪棒,又打得一手好弹弓。不喜在本地,便出来在江湖上耍些枪法,打几个弹儿,在热闹处与人观看,哄赚几分钱钞,只买酒吃。人见我生得矮小,面色如青,人便叫我是山海镇石青。一路下来,今春到这武昌,在城内府前闹处干这营生,倒也日日见钱,夜夜是醉。却听见有人传说哥哥的行事,肯结弟兄,使石青时常想念。一日正在府前,耍了一回枪弹,起发人的喝采钱,只见几个人扛抬着两束芦席,却包着两个死人,向我面前抬过。内中便有人说出是哥哥的父母在狱中病死,抬出城外抛弃。我便留心问道:'他老夫妇犯甚事,便双双入狱病死?’这些人便细细说哥哥犯事、贺太尉作对缘故。我那日只应应事故,赚得百文,便走出城外,找寻着了,去买了些乾柴,分做两处烧化。烧化完,取骨殖做了两包,拿回来放在寓处,日后寻见哥哥交还。忽听得贺太尉领兵出城,与哥哥对敌,昨夜又听见打入城来,我只说在城住些时,慢慢送来。不期五更忽发号炮,催赶出城,我只得背了骨殖,一径奔来。”杨幺忽听见有了父母的骨殖,不胜大喜,复又大哭。忙将石青一把扶定,扑地拜哭道:“我杨幺自幼失散父母,亏这抚养的父母恩养成人。不能报答,反为我被仇人受冤陷狱而死,痛心入骨。幸得众兄弟协力,捉缚仇人,实疑骸骨无存,到山寨中将仇人沥血剖心,祭奠灵前,少慰先灵,以完杨幺心愿。却得有心人仗义,为杨幺将父母烧化,收藏骸骨。这般恩义,又在众兄弟之上,杨幺敢不拜谢!”石青连忙拜下,搀扶道:“哥哥休折兄弟!”遂同立起来。杨幺遂将包裹背上肩头。袁武即传令拔寨,一齐望伏雄浦船上来见贺云龙。只因这一见,有分教:道高擒猛士,智巧造轮舟。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三回 何能义激柳壤村 文用智赚岳阳府话说天雄山头领与君山头领并合一处,即商议迎敌劫救事情。何能说道:“迎敌易,劫救难。我今聚合,非复昔比,只消掳险而守,以逸待劳。彼涉风涛,急切不敢向前。若乘其有疲而攻之,虽有三千之众,当望风靡走,这倒不足为虑。只是劫救,计非万全,系性命于指掌。我今计已得矣。方才听见章文用,只得要他去走遭。”众人听了,一齐惊问道:“去救杨幺哥哥,临时非杀即斗,怎不使能事弟兄?他一个舞笔书生,怎做得劫救杀人勾当?”何能笑道:“我正因他能舞笔,故此用他。”因说道:“当日杨幺犯事,只不过官府听信贺太尉之言而罪之。今自投认罪,外面久有悬赏,人将他为奇货可居。再者所来敌兵,出自贺太尉的主意。他宿恨未消,久将杨幺父母下狱,今岂不知杨幺自投,而欲置之死地,以居其功。我疑所来之兵,内中必有诡诈奸谋。若使人去探听。一时怎探听得内中机密心腹之事?我今所用章文用,喜他熟谙刑名刀笔。目今库藏空虚,金饷日急,只得使民间纳吏,朝内卖官,以供国用。府州县俱有示条在外,以致富豪士庶俱乐然输纳。但买纳必要根源有据,又要互保。我今想来,这柳壤村居民,向与杨幺有德,我去当以义激之,自有可纳之路。文用一进府去,内中消息皆知,我则易于行策。就是这个府官,是民间豪富,向媚秦桧。今用十万金银,托秦桧为他谋干,得此美职。他今只知荣利,岂有深心?”众人听了大喜。因事情紧急,即备金银,何能同章文用、花茂驾支小舟,连夜望柳壤村来。天明到了村中,何能同章文用走上岸来,向村中绕走了一遍,转身向热闹处。何能举手高声问道:“借问列位,这村中有个义士杨幺,闻得前日回来,不知那家是他住宅?乞求指示。”众人忽见这人来问杨幺,俱一时惊惊疑疑,道:“你来问他做什么?”何能道:“我慕他好名,要来见他一面。”众人道:“名是有些,却见他不得了。”何能道:“他最爱结识人,怎说见他不得?莫不是闭塞贤门么?”众人道:“什么结识人,什么闭塞贤门,如今倒进了监门了!”何能假作吃惊道:“这个好人,他为甚犯事,就被官府拿进监去?还是他自己犯事,还是为人,还是有人带累他犯事?他也有些手段,就没个腾挪脱罪?便没腾挪脱罪,难道没个往日与他相好仗义的人去搭救他?”因又跌脚道:“我今特来投奔他,谁知犯事,大失所望。可知犯了什么事?”众人见他相貌斯文,跌脚不遇,是个好人,便也跌脚道:“我们只得对你说知,料也不妨。”遂将杨幺前后犯事,以及他父母入狱事情说得详详尽尽,委委曲曲,道:“我们当日原劝他不要自投。如今一总不放,只怕上司文书下来,便取他三人的性命。我们要见他一面,今世料想不能!”何能听了,不胜跌脚道:“他既为你地方犯事,难道你们视死不救,就是这等罢了?”众人道:“我们一个乡村人,有甚力量,有甚主意,有甚智谋去救他?只好叹息声罢了!”何能道:“既是你们为他叹息,必是有心要救,特无力量、主意、谋智耳。设有力量、有主意、有智谋的人来与你们较算去救,你们可肯真心为他么?”众人听了,一齐裸袖攘臂,说道:“若有这样人来,肯较算去救他,这是十分好。若用得我们着时,便是火焰里也肯跳入。只是怎得有这样人来较算,你今说也枉然!”何能见他们已是义动,便满心欢喜,笑说道:“我便知你们村中曾受杨幺好处。即今豪杰们,念此地是杨幺出身之地,再不来惊恐。我今不是别人,是洞庭君山头领,设计来救。”遂将事情说出。众人听了,俱欢喜道:“这有什么难事,只消同几个里老到府中去,说是村中人买纳吏司,谁人动疑?”何能大喜,便同众人来见里老。里老欢然愿去。何能即着花茂扮作跟随,带了金银,一同章文用而去。何能在村中等候消息。果是有例援纳,章文用在府中纳了一名押司,参见时,送了一份重礼。知府满心欢喜,问些刑名钱谷事件,章文用对答如流,十分喜他。章文用只撒漫银钱,衙门伙伴个个结识,一连几月,只是一时不便入监去通知,只照新例在班房歇宿承值。忽一日夜间,几个虞侯带了二十余个军兵,齐入后堂,叫请知府说话。不一时知府出来,几个虞侯在知府耳边说了几句。知府满口应承,即坐出堂来,传唤禁役:“将杨老夫妇并杨幺取出,休教三人相见。”又一面着人到县,将马霳解来。不一时杨幺、马霳具抬到阶下。杨幺突见是马霳,不胜大惊。马霳见了杨幺,便大叫道:“兄弟救哥哥,错砍鸟监,吃了好苦。喜是同死快活!”众役忙将他嘴闭住。杨幺正要开言,被幅青布兜脸按住,一时开口不得。知府即当堂交与虞候。虞侯使军汉抬了四人,前后出门而去,知府便转身退入。此时章文用、花茂忽见将杨幺黑夜与人带去,不知什么缘故。因见知府退入,章文用连忙跟入,悄悄禀道:“这杨幺凶恶,不啻猛兽。相公为何昏夜与人带出?倘被强人闻知,岂不生劫夺之患!”知府听了,止住笑说道:“你那里晓得。这是贺太尉在武昌闻知本府捉了杨幺,恐留在府中,有人劫夺,今差三千军士、千号战船,现在城外湖下扬言征剿天雄、沿洞二处,使他那里不敢离山,实是防护押取杨幺去当面正法。”章文用方知缘故,暗暗欢喜,忙又禀道:“即是如此,相公也该着人同他解去。便不着人,也该备用公文,移会上司,才显得相公擒获大盗有功,求他题请。如今这贺太尉是本地乡官,今日若不与上司说明,异日功劳只知有贺太尉,不复知有相公矣。岂不是为他人逐鹿?”知府一时听了这几句说话,不胜跌脚道:“是呀,是呀!实是想不到此。本府功名,实要在擒获杨幺显擢。你果有见识,可与本府作速写起文书,付与他带去。”章文用道:“他们这般用计,人到船上,顷刻即开,一时文书怎做得就?小人初蒙相公抬举,并不曾有事替相公出力。今情愿急同他们上船,到上司处,细将相公功劳表白,求他题请,才得指日荣迁。不知相公意下如何?”知府听了,大喜道:“你若去与本府向上司处表白显扬,异日荣迁,决然提掇。事不宜迟,你今快出城去。”章文用即转身急出,忽又转身来禀道:“小人此去,他们俱已上船,若无凭据,怎肯相留上去?乞相公将印信打一个在小人臂上,使他知是相公所遣,方不误事。”知府忙将印打好。章文用走出,急到班房,同花茂出府,去叫开城门。章文用细细说出道:“你今速去报知何能,快来劫救。只看我在那支船上,便有杨幺在内。若是夜间,听我唱歌为号。”花茂即急走去。章文用便沿湖直走,果见岸上官军俱在那里收拾营帐下船,船上人俱起锚橛将要开船。章文用急赶到近处,向船上高叫道:“我是府中押司。奉相公言语,要上船同去见贺太尉的。”船上听了,有的说道:“军伍中夜间不容人上船。”章文用只得又叫。才有人问道:“你可有甚凭准么?”章用文道:“有,有,有,上船请验。”众兵遂叫他上船。章文用到了船上,忙问道:“我要在有杨幺在内的船。不知那一支的是?”众人道:“你只低声,看了凭准,送你到那船上去。”章文用伸出臂来,道:“这不是相公的印信?”众人看明,遂渡他到那支船上来。也看明印信,遂问道:“相公叫你来做甚?”章文用道:“相公着我来对列位说,恐路上不稳,叫将四人不可放在一船;还有心腹言语要见太尉面禀。”众人听了,笑说道:“果是相公细心。我这里已将他分做四处安顿,只这船中就是那话儿。”因问道:“你是府中什么人?”章文用道:“我是相公贴身书吏。”众人道:“这便是位押司了。今又遣去见太尉,是我们一家人,只在这船坐吧。”章文用暗暗欢喜,连忙称谢。不一时众船齐开,将这船裹在中间,连夜而行。这花茂急忙赶到柳壤村报知何能,即同下船。不半夜到了山上。即点三百小校,与众头领分坐十支快船,扯起官军旗号,一路赶来。直赶到次日中,见前面贺军船支在湖面上如羽翼般行走。走到酉牌时候,到了宿处,抛锚打橛。这里何能望见屯宿在乌鱼嘴,即将船住入芦苇,遂吩咐岑用七去如此这般。岑用七即上了一支小撑船,搬了许多物件放在船内,便一径望着乌鱼嘴来。撑得将近,即一手摇着一面小鼓,叮叮呼咚咚的乱摇起来。贺军船上见了,忙问道:“你卖的是什么东西?”岑用七道:“我船中卖的是油盐酱醋、鲜肉腌鱼;还有顽耍的,是双陆、象棋、骨牌、色子。”众船上听了,忙叫:“这里来,我买你的。”岑用七便撑近船来。艄上舵公便来买他的吃食物件,军兵买的是顽耍东西;这里买不了,那边又叫。岑用七这边卖些,又向那里去卖。早看见章文用在一支离艄船上,同着军兵立在桅樯边。两人见了,俱各会意。军兵叫买了一副骨牌,同章文用去顽耍。岑用七又向别船去卖了一会,便自撑去。撑得远了,即如飞撑入芦苇中,与何能说知道:“等夜深时,只消我入水洑过去,将这支船推入湖中,你们只砍杀上来。”何能听了大喜,到了更余,将船慢慢行来,离乌鱼嘴半里,一齐停着。等到三更,残月已没,岑用七即脱膊,口衔利刃,跳入水中洑来。这章文用在船,与众人谈笑得甚是投机,一块吃酒食。这夜同人吃酒,他只高高兴兴。众人见他兴高有趣,因问道:“你是个押司,胸中必知古典。何不说个古人事迹与我们听,吃杯酒儿也好。”章文用道:“谈说事迹,只好日间谈说消闷,怎开发得酒兴?我倒学得些歌头曲尾,胡乱唱与列位听,多吃杯吧。”众人听了,大喜道:“我们不好劳动。押司若肯歌曲,我们无不尽量。”遂一面吃酒,章文用歌歌唱唱,听得众人十分欢喜。歌饮多时,个个尽量,入舱去睡。章文用道:“我吃得酒多,还要在外面坐一会儿,列位先睡。”众人理自由他,不一时俱各睡熟。章文用只留心看听了多时,早见湖面上远远的水势高涌,到了相近处,便不水涌,就晓得是揭浪蛟岑用七在水中洑来。即顺口照着前面的歌曲调儿唱道:丈夫有志未曾酬,笑杀衣冠半楚囚。今日弃文弹铁剑,且教削尽佞人头。唱完,便走入舱假睡,欲在空隙处看着外面。别船上虽有人听见,却只认是歌曲,又且先前唱了许多,绝不疑心。这岑用七听见他唱完,便轻轻的洑到船边,伏在水中,却听见前后船上并岸上巡更,俱打着三更。又伏了一会,只听得打更的渐渐手慢,不似先前一下下接应得清楚,便晓得困倦,遂轻轻没到岸边,用刀割断橛索,又没到后艄,钻入水底,扭断锚索。然后将两傍的船支轻推慢送,趁势将这船紧移疾送,不知不觉早已推脱出帮,将这船稳在众船艄后,岸上俱看不着。即放出平生勇力,将身子跃踏水面,将这船向湖中间推来。那十支小船,俱远远停漾湖中,忽见船帮内推出船来,一齐棹到。章文用、岑用七引着众好汉,将这些睡熟的一顿刀砍斧劈。章文用急忙揭开头板,叫声:“杨幺哥哥,我们众兄弟来救也!”此时杨幺在头内,听见后面唱的几句非曲非歌,十分疑惑,再睡不去。不一时,听见上面有人乱响,再一听时,一片刀声斧响,十分惊疑,忙坐起窃听。忽有人揭开船板,说是来救。急要问是谁,即有四五个人将刑具一顿劈开,背着杨幺上了小船,便将大船前后放火,霎时烧着,这十支小船如飞而去。这是乌鱼嘴岑用七洑水抽帮劫杨幺。此时岸上与船上打更的,忽听见湖中一片声乱,正在惊疑,不一时火起,忙将锣鼓乱筛乱敲,一时惊起三千余人,俱看着湖中。早有舵工水手发喊道:“不好了,火光中这支高艄船是有杨幺在内的,被人抽帮劫去,在那里放火!”众军方才大惊,一时手慌脚忙。也有来追赶的,也有开不及船的,也有胆小只是吆喝不追的。这十支小船却是船小轻快,人俱一心,又且劫了人到手,心安意乐,只往前去。乃至贺军追赶将近,被这小船箭如雨点般射来,又高叫:“天雄山、君山好汉,全伙在此劫救杨幺!”众贺军见前面昏黑中有船行走,知是贼船,慌忙来赶,只赶不上。又被箭矢飞骤,忽又听得高叫,方知二处来劫,一时不敢紧追。有的说道:“这湖中是他们熟路,又且黑夜间广阔无边,切莫再追,上了他们的道儿。”又有的说道:“他们既来劫人,前面必有埋伏接应,不如回去,等到天明再来赶吧。”遂一齐拨转船头。到了次早,商议道:“我们虽是人多,只奉得贺太尉的主意来护押杨幺。今被贼劫去,若要赶到贼巢夺回,势必交锋。我们又无主将,不如只将这三人解去,任凭太尉主张,再来擒他未迟。”众人俱说有理,便一齐望武昌而去。这班头领劫了杨幺到手,兵翅有追兵,急忙里俱要准备厮杀,叙不得寒温,只望君山而行。将近到山,已是五更时候,山下战船俱来迎接。众兄弟将船傍拢。与杨幺厮见道:“兄弟们日日望哥哥南来相聚,不期尽孝捐身。若不得信早,商量这条计来,险不中了贺贼满怀!”杨幺忙将众人一看,却是天雄、君山二班弟兄来救,不胜欢喜道:“我杨幺已甘心受难,谁知众兄弟又将我救来,实是再生。只不知众兄弟救得我兄弟马霳在那里?”众人道:“我们弟兄只知有哥哥,不知有个马霳,不曾救他。”章文用道:“有个马霳,他在县监中提出,又在一支船内,实不曾计较救他。”杨幺见不曾救出马霳,不胜顿足捶胸,滴泪说道:“若马霳为我杨幺而死,我杨幺岂肯偷生不救耶?”众人惊问道:“马霳怎个人,哥哥便这等流泪?”杨幺遂将马霳始末说出。众人欢喜道:“且请哥哥上山,商议共救马霳。”杨幺听了,方才欢喜道:“我今只得上山,与众兄弟共图事业。只得还要烦列位弟兄,趁此没人知觉,速去柳壤村,将杨幺父母接上山来,便好安心做事。”众弟兄忙说道:“原来哥哥还不晓得。”何能忙用手暗摇,众人连忙住口,却被杨幺看见,便说道:“列位既不愿去,容杨幺即今自去接引上山。”众人见他要去,只得说出知府诡计、贺省奸谋、何能划策、章文用纳吏、岑用七移帮劫救,细细述说道:“实不晓得大公、大婆被他们藏匿在那支船上。”杨幺听了,一时又恼又苦,不胜大哭道:“我只道代父母归家,岂知被奸人阳善阴毒!这一解去,必受贺贼凌辱,是剜去我心也,宁不痛耶?若不急救,虽生何益!”说罢,痛哭不止。众人极力解劝。何能忙说道:“哥哥放心,这贺省怀仇,只要将哥哥当面凌辱,以快其心。今知被劫,又在军事倥惚,且无大英雄手段,决不将尊公、尊堂置之鼎镬刀锯以要人。且请到山寨聚义,容何能划策相救。”杨幺听了,方止泪道:“若得何能运谋,众兄弟尽力,救回杨幺父母并马霳,终身佩德!”众人齐声应允。遂相扶上山,同入厅中,众弟兄取出紫缨冠、红袍绛服,与杨幺换过,即宰杀牛马,拜上下神祗,请杨幺上坐,一齐罗拜,称杨幺为哥哥大头领,这是杨幺路尽,劫船居首席。杨幺连忙搀扶众兄弟起来,说道:“杨幺有何贤德,敢蒙众兄弟推居首席之尊?自今以后,只要众兄弟勿嗜杀,勿妄劫、勿贪淫,只戮佞除奸,伸冤理枉,做些事业,我杨幺方敢居此;如或不从,愿即退避。”众人齐声说道:“哥哥号令,谁敢不遵!”杨幺听了大喜,遂坐了第一把交椅。众弟兄,俱列坐两旁:东首是何能、游六艺、滕云、柏坚、王信;西首是郝雄、张杰、花茂、吕通、岑用七、章文用、郭凡,上下共一十四(三)位豪杰。合山小校俱来拜见大头领。杨幺俱用好言抚慰而去。然后厅前奏乐,诸品具陈,一齐欢饮多时。众弟兄问在北地事情,杨幺遂将结识蛾眉、白云、焦山、险道许多弟兄以及事情,细细说出。众弟兄听得十分快活,道:“哥哥结了这些好弟兄,真不枉走这一遭。只可恨各自立寨,各占一方,怎得相聚在一处,才是快心。”杨幺道:“我向年主意,原看得这湖上接黔南,下连吴会,西通巴蜀,东跨豫章。以此而消尽不平,何难之有?不期今日一如我愿!”何能道:“宋室日非,吾料期年之内,当有分邦离析。今仗哥哥据此湖山,事业必有可观。”杨幺大喜,道:“何能之言,实与袁武、贺云龙暗合。当日与彼弟兄俱有相约。若知我入湖做了寨主,敢怕不久要来。”游六艺道:“谁知白云山,果有个'金头凤’!”一时众人大快,各各畅饮。杨幺忽顿足停杯,道:“我父母陷身,马霳被系。正杨幺食旨不甘,何暇饮酒食肉?”因问何能:“如今作何救取之策?”何能道:“马霳与贺贼向无仇隙,必将尊公、尊堂并送当道司官审究。我今使人去打探了来。”即吩咐能事的去打听。众人对杨幺说道:“这贺省这般寻事哥哥。他今现有家小在岳阳,何不先去杀他一家,先消些气也好。”又有的说道:“他葬的坟墓,现在村中。只使人去掘翻他的,消些恶气。”杨幺忙正色说道:“贺省与我为难,只可寻他一人,却与家小何仇?至于亡过,何恋亦言也?只是我已挺身认罪,为救父母,若即放出,便将我碎身无怨。怎百般花言巧语,今又趋奉秦贼,这等奸人,岂肯饶过!这也还是私忿,在可报不报之间。”说罢,遂饮至夜深,各归寝室。过不数日,忽有探事来报道:“岳阳府官说柳壤村百姓俱与大头领通同,即使军兵剿灭。村人闻信,尽皆逃窜。却拿去二、三百人,打入监去,使人出来,暗暗打合,要纳银赎罪。”杨幺听了,跌脚恼恨道:“我杨幺不能荫庇居民,反使人父母兄弟妻子离散,我之过也。若不早除民害,何以慰众!”因想了一想,对众说道:“柳壤村居民逃窜,我今使人去暗暗招致其来,分衣给食,同聚于此,庶无飘泊之苦。”遂一面使人去招致,一面商议去除民害。过不一日,早有武昌探事报来道:“贺太尉知大头领上山,怀恨必深,即使各官准备守御城池,自己领大军来接战,遂将太公、太婆并马霳发与上司究问,平了山寨,一齐正法。不期太公、太婆受不得磨折,已双双病死狱中。又打探得金兵打破汴京,将徽、钦二帝送入沙漠,大军杀入南来。康王脱逃南奔,各处将士勤王,群臣迎接康王在建业为帝。特此报知。”杨幺忽听见父母双亡,大叫一声,五脏皆裂,蓦然倒地。只因这一报,有分教:从今搅海翻江,自此兴云吐雾。不知杨幺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第三十四回 柳壤村应风水奔杨幺 众弟兄验天时同聚义话说杨幺忽听见父母俱死,便大叫一声:“贺贼!”往后便倒,一时人事不知。众弟兄慌忙搀扶灌救,方才醒转。便大恸道:“杨幺生天地间,何不幸耶,何被人谗刻至此耶?虽生亦罪人也!”说罢,痛哭不止。众兄弟再三劝解不听,何能方劝说道:“古来豪杰,皆由折挫而成,或驱迫而使然。哥哥岂不知受毒未深,不成大患?至于寿算,皆有定理。当此分崩离析之时,正哥哥伸宿志之日也,何以哭为?”杨幺听了,收泪说道:“何能之言是也。我今戮佞,当从贺贼而始。”遂一面换了白冠麻服,一面立了父母牌位。即一面吩咐合山小校尽皆挂白,俟报仇后方换。一时众弟兄皆是素服,相率祭奠。杨幺一一尽礼。不觉过了四十九日,即商议报仇并救马霳。何能道:“自从哥哥上山后,绝不劫取,军食未敷。为今之计,当先破岳阳以资军食,招集人众去下武昌,未有不胜之道。”杨幺听了大喜,遂一面扯起招军旗号,一面整顿船支。杨幺对兄弟说道:“湖山非比陆地,恐一时招致不来。我今何不使人去通知蛾眉、白云、焦山、险道四处弟兄,若得一处先来,岂不更易!”遂使章文用写了四封书帖,打发人连夜而去。这里亦渐有人闻风来投。杨幺遂同众弟兄带了五百军校,正要打点下山,忽见湖中二三百支小船,俱蜂拥棹来。众皆疑是官军,杨幺定睛细看了半晌,道:“此非官军,是农庄船也。莫非是我村中父老来归耶?”遂使人棹舟去打探了来,报道:“果系柳壤村民。一向四散逃窜,今听见大头领招抚,俱相率男妇来投。”杨幺听了大喜,遂使人到湖中迎接。不一时众船齐集,老幼男女俱上山来。杨幺忙自相迎。对众人说道:“我杨幺遗累列位。今日到来,愿同富贵。”众人齐声说道:“我等被相公不分皂白,逼迫得没处存身。今听见大郎肯念故乡情分,故此特来投托。”遂将向日寄的包裹并护身枪送上。杨幺大喜,即吩咐备席,与村农老叟媪妇儿童环绕列坐,一齐吃酒。杨幺与父老说一回父母遭伤,莫不下泪;众乡人述一番有故旧含冤在狱,无不切齿。杨幺道:“我今正要为你们除害,诛此贪残忍刻之夫,明日准行。”说罢,快饮方止。杨幺使人权盖草房安顿。到了次日,杨幺带了游六艺、花茂、岑用七、王信、吕通,领五百士卒下山。只见村人中二百名少年子弟,手执戈矛,齐对杨幺说道:“我等俱有父兄亲戚被陷,愿随下山效力。”杨幺大喜,道:“昔日项羽得八千子弟兵,纵横天下。我今日亦得二百子弟兵助力,岂不能纵横此地耶!此天协赞我也!”众弟兄要使子弟另自衣装,杨幺忙止道:“只这旧装,我有用处。”遂一齐登舟,望岳阳而来。正遇顺风,不消半日,已离岳阳不远。杨玄即传令屯住小港中,唤过二百名子弟,授计而去。这些子弟领计,俱四散分走,到傍晚时向各门而入。此时岳阳承平日久,往日还有军卒,近来俱被贺太尉调去,只存得些老弱在门上看守。却见俱是村民百姓,又且将晚,正是人赶进门的时候,绝不拦阻。这些子弟到了城内,各拣近城门幽僻处藏身。这杨幺到了更余,即领众登岸,杀到城下。一时炮声大起,火把齐明,近城攻打,使人高叫:“洞庭湖杨幺领众人入城,与地方除害,居民不得惊慌!”居民初然惊恐,及听了叫唤,各闭门不出。守城军卒突见杨幺领众攻城,忙施炮箭,往外乱发,一面飞报入府县内。府县大惊,即点都头捕役上成御贼。正忙乱间,忽见城内四处火起,众子弟夺开望仙门。杨幺领众杀入。早有人飞报入府,知府急忙里没处奔逃,只看着金银,不禁大哭。杨幺与众兄弟赶入擒住,喝骂道:“我杨幺今日不为公报私仇,特为柳壤村居民及地方除害!”说未完,被众弟兄挥刀砍翻在地。自有往因在后。即打入库藏,不期有名无实。忙拘库吏来问。库吏道:“府官因见朝廷失了汴京,遂将库内银两侵匿,不久起身回去。”杨幺听了点头。一面使人打入狱去,放出柳壤村民。一面席卷知府家财,又到贺太尉家,只容搬取金银衣饰,不许杀害人口。不久天明,杨幺即传令出城,回到山上来。何能引众弟兄接入厅中,称贺杨幺智谋人不可及。不一时,将金银宝玩搬入厅中,有如山积。杨幺对众兄弟说道:“这些财物,俱是知府并贺省二处得来。有此贪夫,怎不将宋室汴京送去!”众弟兄问道:“哥哥可曾打入县去?”杨幺道:“我访问居民,居民说这县尉虽爱金银,能分曲直。我想人谁不爱金银,若能分曲直,便不冤枉滥贪,是个好官。虽将马霳责治,实是他职分所该,故此我禁止不许到县去惊动。”众人听了,不胜敬服。出狱这些男妇,俱入厅来拜谢。杨幺忙叫请起。一时父子夫妇相见,欢声动地。到了次日,杨幺因对何能说道:“如今粮用已足,可同众兄弟去救马霳,擒捉贺省。”正商议间,探事的急来报说道:“启头领得知:湖内有千支战舰。先前疑是贺军到来,忽去打探,他那里已遣人来报说,是白云山袁武、焦山贺云龙带领众豪杰来上山。”杨幺听了,大惊大喜,道:“怎来得这般快速!实意想不到。”众弟兄听了俱各大快。一面使人满山挂彩,一路鼓乐喧闹;又一面吩咐宰杀牛马,准备筵席。杨幺带领众兄弟并合山军卒,迎下山来。那边众兄弟陆续上岸。杨幺看去,是王摩、袁武、贺云龙在前相率。杨幺忙同本山弟兄迎请。忽见蛾眉岭、险道山弟兄俱在后面上来,更是惊惊喜喜,迎请同到厅中。袁武先说道:“近因金兵得了东京,白云山非久固之地,又见星宿移南,知哥哥已奋起湖山。遂着人通知蛾眉岭,约趋淮泗焦山取齐;蛾眉岭又相约了险道山;不期到了焦山,焦山上弟兄亦有同心,打点来奔哥哥。”贺云龙接说道:“且今康王南渡建业,金将晓夜追杀过河来,楚州、江州上至庐江,皆为战场。岳飞抵敌北路,韩世忠据守江州。焦山弹丸界于两间,若于金、宋相持,孤守不能,偏向不可。近占旺气已征,知哥哥应运湖中,正收拾来聚合,忽接到三处弟兄皆有是心,遂从长江得到楚境,果知哥哥上山,一径到此。”常况接说道:“自从哥哥别后,不期王豹这厮不知在那里打听,说是哥哥在险道山做了寨主,同一个汉子在自召铺放火杀人,追赶不着,叫人到处去告理。过不多日,便勾引了官兵日日来吵。因知蛾眉岭弟兄是哥哥结识,即去求助,杀得官军大败亏输,王豹回去看守谢公墩。过不多时,蛾眉岭弟兄相约来奔哥哥,便连夜将山寨焚烧,同来到此。”杨幺听了,又喜又恨道:“我揣度书贴怎往来得这般快速,原来俱是不约而至。我马霳得生矣!”三处弟兄听了,一齐惊问马霳缘故,又一齐惊问为何白冠素服。杨幺便细细说述回来事情。说到父母双亡,不胜流泪;说到马霳被捉,不胜苦恼。即今要去打武昌,擒贺贼,救马霳:“恰喜众来兄弟齐来,今晚结义款待过,明早准行。”三处弟兄听了,尽皆恼恨贺太尉欺人。王摩道:“原来马霳来赶哥哥。只疑那个恼他,便黑夜下山。兄弟要着人赶留,却是袁武一口说是去赶哥哥,便没着人。”常况道:“今日才知放火的是马霳。”不一时,祭礼齐备,共拜天地山川。大家结拜完,本山头领便尊王摩为第二头领。王摩推辞。游六艺将石碑上言语,以及江湖口号说出,道:“实该是王摩哥哥,怎么推辞?”众弟兄也说道:“杨幺哥哥久说王摩哥哥许多好处,恨不得即时相聚。至今虚设第二位在此,不要负我们想慕好情。”王摩只得坐了右首第一把交椅。杨幺坐左首第一把交椅。其余众弟兄分坐两旁:东首是袁武、沃泰、孙本、殷尚赤、屠俏、常况、骆敬德、郑天佑、殳动、邰元、柯柄、童良、丁谦、于德明;西首何能便尊贺云龙为首。贺云龙道:“小弟原是化外之人,又得昔年拜事真人,宜该不涉尘境,只因有种雄豪侠气锻炼不去,故本师打发我下山道'不阅世情,终难悟道。’小弟只得下山。自觉英气勃勃,遂投焦山,得结沃泰诸弟兄,做了向来主谋。俟后机缘,便去拜见本师学道。今日到此,蒙列位哥哥不弃,小弟愿居末坐。”杨幺听了,起身问道:“原来云龙有这些缘故。向来不曾问及尊师何姓何名,是何德行?”贺云龙道:“家师无姓无名,法号是四维真人。亦不知生于何代何年,只历寒暑而不知,不烟火而不觉,修成道貌,养就灵心,洞知天时人事,善明世代兴亡,筑居在庐山千峰顶上,题名筑隐观中,与一班弟子讲究性命之学,传授诸般道法。当今公卿士庶闻名顶礼,求言祸福,言无不验。亘古至今,实未有也。”杨幺听得满心欢喜,道:“原来世上有此高人,将来不可不识。”因对何能众兄弟说道:“云龙道法有传,不可违其所愿。”因使人另设一素席,在下面对坐,遂以道兄称之。贺云龙谦逊就坐。西首便是何能、郝雄、游六艺、张杰、花茂、柏坚、吕通、王信、腾云、岑用七、章文用、黄佐、郭凡。旁边又设二席,是屠隆与黄长者。一时厅堂上下两旁,共是三十位弟兄。六处会合,真是欢喜非常,内中单少马霳。此时庭前敲鼍鼓,堂下献珍馐,一班弟兄俱各吃得欢欢喜喜。这是天寒地冷六飞花。众弟兄吃了多时,杨幺忽停杯不饮,满面惨容,说道:“我杨幺想来,今日若有马霳在席,不知他恁般快活,要说几句疯话儿笑耍。如今徒列珍馐。叫我怎得下咽!”说罢,不觉两泪潸潸,举袖而拭。众弟兄看见,一齐立起身来,大叫道:“道长哥哥好义气,好情分!情愿舍死去捉贺省,救马霳上山!”袁武忙上前说道:“缚太尉,救马霳,一如反掌之易,俱在袁武身上,绝不费哥哥半点忧思。只安坐山寨,我同众弟兄明早便去。”杨幺听了,方才欢喜,又与众兄弟吃了半晌,各自安歇。到了次日,众弟兄排次坐下。袁武出位说道:“我等新来弟兄,尚不曾立得寸功,便叨尊位。今愿同道长哥哥去救马霳,不敢劳动本山头领。”杨幺大喜,遂点了一千军校,俱用白旗白甲,众弟兄是白袍。杨幺浑身缟素,同着王摩、袁武、贺云龙、沃泰、邰元、殷尚赤、屠俏、常况、孙本、丁谦、殳动、郑天佑、骆敬德、柯柄、童良、于德明、黄佐等,共一十八位头领。何能自与袁武私说了一番,遂同本山弟兄相送下山。杨幺等各自上船。杨幺坐在中军船上,扯着一面大白旗,上写'为亲报仇’四个大字。一时放起大炮,往下水望武昌杀来。一路船只十分齐整,军中纪律十分整肃。怎见得?但见:艨艟战舰,旗帜帆桅。艨艟战舰,分布得水面上船只,一如星斗;旗帜帆桅,调拨的满队中军士,恍似蛟龙。军师号令,山岳不移;元帅指麾,风云俱变。忽尔行来,摆列得是长蛇势、梅花势,若续若连,细细不乱;突然屯住,安插的是太极阵、三才阵,似潜似伏,寂寂无声。军威赫赫,日设多旗;兵势严严,夜张盛火。貔貅帐内昼谈兵,刁斗营中夜讲武。真令近睹者魂消,果使远闻者丧胆。却说这是袁武、贺云龙初次行兵,实有一番作用。因此时是南渡元年。杨幺一众军士,所到之年,并不骚扰。早有地方守司得消息,差人连夜报入武昌。这贺太尉已知杨幺打破岳阳,家财尽失,十分恼怒,喜得人口未伤,要想来剿灭,却一时无计。早有合城守司官,俱来寻他商议,征剿这夥强人。贺太尉听了,踌躇了半晌,因正色说道:“徽、钦二帝蒙尘,喜得康王南渡,朝臣将士拥立建业,将欲苟安,为社稷计。昔日贺某奉旨在此调点,只因仓卒变更,又因军饷未措,是以不曾靖难。今又军旅重务,不曾去建业朝贺新君,日抱惭愧。但社稷苟安,行宫建业,东南数省全盛,皆为内陆,岂容盗贼潜藏,湖中出没?下官虽系不才,现掌兵权,定当扫荡妖气,使新君无内陆之忧,庶可赎愆补过。乞列位尽心协力可也。”各官听了大喜,道:“若得太尉出兵,盗贼不足擒矣。”众官退去。贺太尉一时在众官面前,恃着官尊粮多兵众,又希图得回失去财宝,遂一面传令军将择日出师下湖,征剿杨幺。过不两日,忽有各处报来,说杨幺统领人众要来报仇,不久就到,锐不可当。贺太尉听见杨幺为报仇而来,心下吃了大惊,暗暗想道:“他没有什么仇人,除非是我。他已将我家中金银库藏尽行劫去,仇恨已悄,还要来报什么仇?我向来按兵武昌,实是颧望之心,拥兵目固;若金兵一来,则反宋归金,保全富贵,谁知康王渡江,被人拥立,又有宗、张、韩、岳四人抵住北路,东南一带尚未摇动,仍是宋地。因恐有人说我不忠,难以掩罪,要乘着杨幺倡乱湖中,欲去侥幸成功;虽不成功,亦可在此虚张声势,耽延日月,妄报功劳,谅必有人说我肯为朝廷出力,将来亦可功罪相半,遮掩世人。故此在众官面前,一力担当,领兵下湖。不想我的兵马未出,他倒要来寻我,必是安心来与我作对。此去必要交锋,这怎么处?”因又想道:“方才见报,说杨幺聚集南北凶顽亡命、敢死轻生之徒。我一个富贵尊重之人,岂可去同这班亡命相搏?不但亵体,也被人笑。莫若趁他未到,只说接了密旨,要我去保驾,且脱了这灾星难星。倘朝中有甚是非,拚着金银珍宝去上下打点,料想不致消职问罪。况且闻得近日秦桧逢迎得宠,执揽朝政,我今只消去交纳此人,不但保职,还有升迁可望。”一时想定了这个主意,遂不出帅府,只准备金银,作脱身之计。不期城中大小官员见他不出,不知为甚缘故,忽又探得贼人不久登岸,十分着急,便齐集到帅府中来,请太尉领兵迎敌。贺太尉见众官来催他出兵,一时不好出来接见,又不便推说接了密旨,便十分没法起来,只急得在满堂中团团走转。外面众官不住的着人传禀,贺太尉一发心慌。团走了半日,忽又想道:“这些守官俱将我作泰山倚靠,怎好在他们面前临时推委?况且杨幺贼众只得千余,我今征调有三万精兵手中掌握,只以数目计算,三十人杀他一人,岂有不胜之理?又且城郭坚固,还有守城兵卒,今进可以攻,退可以守,何必畏怯,反使人笑!”一时想定了主意,遂吩咐开门,出来见众官员说道:“贺某连日不出,实是筹度兵机,想个万全之策。既是贼人将近,城外之事我自主之,城内之事列位主之。”众官齐声应诺。贺太尉又吩咐一番,遂传令将士,一齐出城二十馀里,拣个宽大地方,依山立寨,傍水安营。果是粮草如山,兵多将广。这杨幺、王摩等到了伏雄浦,见去武昌不远,即传令驻扎。早有探事的来报道:“贺太尉带领三万精兵,屯立甸山左右,分立二十馀寨,挡住去路,准备厮杀。”杨幺、王摩即引众上岸,留贺云龙看守船只。一时尘土飞天,望甸山下杀来。离贺军三里,袁武即传令安营立寨。贺军将见杨幺立寨,有人忙入帐禀道:“贼众初到,乘其未立,请太尉遣军冲击,使他不能创立寨栅,必致散乱无驭,然后以大军掩之,自获全胜。”贺太尉听了,心甚不快,正要开言,忽又一将入帐禀道:“杨幺湖贼以水为家,决不能久持。今乘他离舟登岸,船上必无准备。乞太尉分拨一枝军马暗去伏雄浦,焚毁船只,使贼惊慌,必无心接战;再以大军遏之,杨幺可擒矣。”贺太尉听了二人之言,不觉勃然大怒,道:“我乃朝廷大臣,今与窜贼相争,已是亵体,若行此诡计,何异贼人伎俩?我今堂堂名正,将士赳赳,正要使他立寨。明日一战,有如泰山压卵,立成齑粉,此不决而可知也。尔等不必饶舌。”二将士只得又说道:“兵法有云:兵行诡道,以胜为先。太尉怎说个亵体?”贺太尉大怒,使人逐出。二人忿忿不平,各自归本寨。且说杨幺等不一时将寨栅立完,便要领众兄弟杀去。袁武忙止住道:“彼众我寡,彼逸我劳,若与之争,兵家所忌。彼非不知我远来,而竟若不知者,吾知贺太尉骄矜。他既骄矜,我亦不可作愤兵以取胜。且自休息,明日接战可也。”众人只得依允。到了次早,两边鼓炮齐施,看见许多跟随簇拥着贺太尉,骑着高头骏马,在门旗内,指挥将士。不一时摆成阵势,方走出阵前。只见杨幺阵上,头目小校,盔甲旗仗,一派雪霜。再看中军宝纛上,风卷出“报仇”二字。贺太尉十分恼怒,遂将剑梢一指,喝将士掩杀过来。杨幺、王摩领众弟兄一齐杀出,各寻军将,逐对儿接战。霎时间,烟尘滚滚,杀气漫漫。贺太尉在马上,只遣人助战。战了多时,看见杨幺等凶猛精锐,恐将士有失,忙要催动三万人马掩杀过来。袁武在门旗下看见贺军阵脚已动,知是掩遏,急忙鸣金罢战。杨幺、王摩等正砍杀得兴来。忽见鸣金,只得退归。贺太尉传令追赶,早被袁武使人炮弩齐发,只得也自收兵。遂欣然得意,对众将士说道:“今日一战,贼人自知不敌,即便鸣金,我知胆已丧矣。明日当以计破之,杨幺不足擒也。”众将士听了,齐声称贺,各自休息。杨幺、王摩并众弟兄,齐向袁武说道:“今日正要砍杀过去,力擒贺省,入武昌救马霳,忽地鸣金,是甚缘故?若只在此争持,马霳休矣。”袁武听了,笑道:“请二位哥哥入帐说知。”只因这一说,有分教:奸人枉作千般恶,到底何曾放过谁?不知说些什么出来,且听下回分解。第三十五回 贺太尉魂销九曲岭 黑疯子身脱武昌监话说杨幺同众兄弟齐问罢战之故。袁武邀入帐中坐定,说道:“今日之战,非战也,是察其动静虚实之间,以成我计。适见贺省暗动三军,有众欺寡之势,我即鸣金,以示众寡难敌,使其骄矜而愈益其骄矜。我今只须如此恁般,致于必死之地而来争。吾谓贺省虽奸,岂能脱我范围!”众人听了大喜。袁武遂令邰元、常况、黄佐、郑天佑授计而去。又对王摩、沃泰、丁谦暗说了一番,三人领计,带了军校连夜绕路九曲岭而去。又令殷尚赤、屠俏来授计,道:“你二人可扮作乡村夫妇,带领数名子弟,各背包裹,作避难居民。城内虽不容人出入,我知向北永定门是幽僻小门,容人樵采,你可混入。听见连珠炮响,你即放火,兼探马霳消息,恐人暗害。”二人领计而去。袁武见人已去,遂将寨栅整饬了一番,静听消息。且说这邰元四人,领了二百名军校,从僻路上了甸山,果见下面堆着许多粮草。此时有二更时分,听得满寨中十分严肃,更筹并不错乱,四人一时不敢下山,俱寂然静伏。听见将打三更,前面有数十个军士,望粮草边一路巡来,周围巡看,渐渐巡到山下来。邰元四人见来的相近,便从山崖上直蹿跳下来,一齐动手,将数名巡卒尽行砍倒。遂拿他的巡锣,一面敲着到粮草堆处,各出焰硝等物,向一堆堆上点起,即转身上山,带了军校而去。不一时,火焰冲天,贺军直从梦中惊醒,俱来扑救。贺太尉亦上马来,叫人扑灭。不期火势猛烈,渐渐延烧寨栅。贺军只分头赶救。这袁武、杨幺等,见满天火起,即使军中擂鼓呐喊摇旗,欲作杀来之势。贺军救火不暇,又虑贼众冲杀过来,一时惊慌无措。有的东西乱窜,有的紧守本寨,有的护了太尉奔走到黑处藏避。直闹到天明,贺太尉方敢出来。看见烧毁寨栅,馀烟未息,便来看视粮草,俱成灰烬,不胜惊惊喜喜道:“喜得寨栅坚固,军士众多。彼昨已怯战,故不敢来趁火劫夺,只虚张声势,足见贼人伎俩有限矣。”有的将士说道:“莫不这火是贼人来放的?”有的说是天火烧的,又有的说是军士不小心的。贺太尉听了,想了半晌,说道:“军士不小心,只好烧得一处,如何各处俱烧?若是贼人敢来放火,便来劫寨。大约还是天火;若不是天火,怎烧得这般乾净?”说罢,回入本寨。早有管粮草的来禀道:“今救得馀粮,只够三日食用。”贺太尉道:“城中有食不尽的粮草,只消着人去催解来。”即遣人去催解军粮。并报失火。去不多时,忙回来报道:“贼人领众齐集城下攻打,小人进去不得。”贺太尉听了,着惊道:“这起贼人又是那里来的?倒去攻城,截我归路!”遂十分忧虑。便有将士禀道:“贼人既去攻城,太尉只消分一枝军马从贼背后杀去,使他前有坚城,后有官军,贼必惊溃。”贺太尉道:“我今临敌,尚虑兵少,怎么分遣得去?”说未完,早有探马的来报道:“杨幺贼寨,今日不见了。七寨只存三寨,在那里擂鼓,要来厮杀。”贺太尉听了大喜,道:“这是贼智,岂瞒得我?他今分开,希图城中无备,要去劫掠。虑我救援,故留三寨作疑兵计,使我不去救援,又恐我见他寨少,必去冲突,故此在那里虚张。昔人背水列阵而成功,我今乏粮,亦是背水之意。只消拔寨齐出,力攻他三寨,必获全胜。然后救援城中,岂不成功?”即忙传令冲击。只见先前两员将士又来谏阻。贺太尉便大喝道:“黄口孺子,岂晓得乘虚进击,有如破竹?再敢阻挠,定按军法!”二人只得退出。贺太尉即上马,抚剑急驰,麾动三军,望杨幺阵上一齐杀来,果有山倒海泻之势。袁武、杨幺等即弃寨领众奔走。贺军便夺了三寨。贺太尉满心欢喜,见杨幺望九曲岭逃奔,拍马向后招呼军将来追。杨幺同骆敬德见追得将近,便抡枪大叫道:“我杨幺只活捉太尉报仇,并不轻杀军将!”贺太尉听了大怒,喝道:“众兵将与我擒得杨幺者,千金赏赐!”众兵将听了,各奋勇赶来。杨幺、骆敬德只乱杀一回,转身望岭中逃入。贺太尉大喜,只叫紧追,不可放走二贼。众兵将齐赶入岭去,贺太尉也忙策马同入。一连赶走了四五个转曲路径。却不见了杨幺二人。贺太尉又喝紧追,众兵将只得又追过了几个曲折路径。只见前无去路,再一看时,皆被乱木石叠断,众兵将便往后一齐退走。贺太尉见不向前追赶,便仗剑怒喝道:“养军千日,用在一朝。怎敢见贼不追!”众兵将只得齐说道:“中了贼计,前面俱被木石叠断,并无去路,太尉及早退出。”太尉听了,方才大惊,急策马而走。走到原入处,前面兵将又发喊:“不好了,原处也被木石叠断!”贺太尉着了真急,忙叫众军搬拆。众军只得近前搬拆,忽抬头见上面横着一段大树,削去青皮,写着几个大字。众军士一时认识不出,有的猜说道:“常见有人写在墙上'此路不通’,想必就是这几个字了。”有的争说道:“如今两头叠断,实是不通,只这几个字有些不像。”贺太尉在马上见军士不动手搬拆,便急得十分怒骂道:“你这些该死的,怎还有工夫说闲话!”军士见他喝骂,到此也就没有尊卑起来,便回嘴道:“太尉没主张,叫我们追来。如今走投没路,死在目前,道不得个临死也要说三句话儿。现写得有字,说'此路不通’,我们走到那里去!”贺太尉听了,又喝道:“好胡说!才是进来的路,怎说有人写着'此路不通’?”便又气又恼,放马近前一看,只见上写的是:当时马陵道,万弩射庞涓;今日九曲岭,千刀割太尉。看罢,早吓得一似分开八块顶阳骨,一个面皮蜡搽也似黄了下来。只得对兵将说道:“我一时中了贼计,如今也不要埋怨,作速寻个出路,莫待他们赶来!”众兵将道:“两头塞断,急切搬拆不开。不如爬上岭去,才得逃生!”遂要往岭上爬走。忽听得半岭上一似共工氏触倒了不周山,腾天倒地价响将起来。众兵将一齐叫苦,端的怕人!怎见得?但见:岭上英雄立满,峰前豪杰齐排。岭上英雄,喝叫军校,将叠成的千百堆狼牙巨石,往下推翻;峰前豪杰,指点子弟,用砍就的数万根丫叉大树,从上滚来。石碰石,乱纷纷,挡着的、擦着的,骨肉变成灰屑;木撞木,闹轰轰,挨着的、压着的,皮筋尽作泥丸。四面峰峦合抱,两头大石填平,更怕的是英雄齐发弩,堪骇的是豪杰尽张弓。众兵将进退无门,何异天罗地网;贺太尉往来没路,依稀铁壁铜墙。这才是走到尽头,分明似瓮中捉鳖。这些计策,俱是袁武作用。他是山东生长,初到南来,又不曾询问士民,为甚晓得这些路径?原来何能是本地人,便画了一幅武昌的地形图,与袁武相别时,悄悄递出。袁武看熟。这日交战时,他见贺太尉的粮草俱屯积在甸山下左侧,遂遣邰元四人去放火烧绝粮草,又吩咐他到九曲岭,伐木叠石。今见杨幺等引着贺省追入岭来,即一面断了归路,又一面在岭上同二百名军校齐发箭矢,射退外面贺军。杨幺等俱上岭来,今见贺军上爬,即使军校将半山草深内堆叠的这些木石,一齐往下乱推。贺军一时没处躲避,爬到半山的尽被打伤,未曾爬的又被箭弩射来,一时乱窜,自相践踏。哭的,叫的,甚是伤惨。杨幺见了,忙使人向下叫道:“杨幺与众兄弟只要活擒贺太尉报仇,与众兵将并无干涉。及早缚他送上岭来,便放你们一条生路!”众兵将一时听了,忙向上叫道:“切莫动手,容我们缚送上来!”即赶到贺太尉马前,将他一个倒栽葱,拖下马来,捆绑了推解上岭来。杨幺见了大喜。众兄弟便要将贺太尉砍杀,杨幺急忙止住。众兄弟道:“哥哥见仇不杀,什么缘故?”杨幺道:“我为父母报仇,如今已获仇人。马霳为我陷害,得他手戮仇人,使他心快,我亦心快。”众兄弟听了,不胜欢喜。袁武道:“速去与王摩合攻!”杨幺遂使军校放出贺军将。军将齐齐向岭头拜谢,各散逃出。杨幺等即离九曲岭,到了城下,已是黄昏时候。与王摩相合,说知缘故。王摩大喜道:“兄弟领计到此,城内并没一人敢出,只等哥哥到来。”袁武遂传令各军校准备攻打。到了三更,便放起连珠炮来。着黄佐、于德明、柯柄、童良守寨,其馀到城下,一齐驾起云梯,往城上搭来。不期被守城兵将炮弩往外乱发,一时不能近城。却得殷尚赤、屠俏领着数名子弟,俱扮作逃难居民,背包负裹从永定门走入,即分散藏伏在观宇幽僻小巷中,又打听马霳消息。今听见城外连珠炮响,知是外面攻城,各自取出火种,点上硫磺硝焰,四处放起火来,又向黑影处发喊,大叫:“洞庭湖杨幺全伙入城!”一时火起,烧发了数十馀处,便轰传贼众入城,一齐逃窜起来。这些大小官员,忽见城内四处火发,知是有贼内应,俱各惊慌躲避。城上兵卒听见城内有人放火,知不可守,一齐下城逃躲,早被杨幺、王摩等杀跳上城,夺开城门。袁武领众军校一齐杀入,城中大乱。各分头打入监狱中,寻救马霳,并没救处。杨幺见寻不着马霳。知他被难而死,不胜跌脚捶胸,仰天号哭道:“冤哉马霳,痛哉马霳!汝今为我而死,我敢独得其终!”众弟兄听了,尽皆流泪。正劝解间,忽见火光中一人浑身赤条条,抡着一根大木,同着一人一路打来。原来这马霳,当日押解到武昌,贺太尉将他发与尉司囚禁,等剿了杨幺同斩。一向在狱中,日夜被禁卒将他浑身上了闸板,竟似死人般,动不得分毫;又恐怕他绝命,只将些粥米喂他。这夜尉司见事情紧急,便着人取出马霳,辕门斩首。到了辕门,只见操刀手中一人向马霳喝道:“外面杨幺已打进城来也!”说罢,将左右操刀手砍倒在地。马霳知是救他,急迸断绳索,扳倒辕门庭柱,要打入去。却得殷尚赤、屠俏见绑出马霳,正要动手,忽见这操刀手杀了伙伴,忙大叫道:“快同去见杨幺哥哥!”马霳忽见是殷尚赤、屠俏,满心快活,便不打入衙去。殷尚赤、屠俏便在辕门杀退人众。马霳抡着大木,同这操刀手往外一路向火光处打来,却被王摩一眼看明,大叫道:“马霳快来,哥哥为你哭坏!”杨幺忙停哭。见是马霳,不胜欢喜,上前抱住道:“兄弟,累得你好苦!”马霳大笑道:“可也得见哥哥!”杨幺道:“我同众兄弟打破城来,向各处监狱中找寻不着,在此万分痛苦。再寻不着,便要屠戮,作我二人殉葬。兄弟你从那处脱身?”马霳指着那人,说出亏救。杨幺大喜,忙向那人拜谢道:“若不亏豪杰仗义,救我马霳,我杨幺亦不再活。请问尊姓大名,若不嫌弃,愿结弟兄!”那人慌忙还礼,扶起道:“小弟是尉司衙中操刀手,姓段,官名段忠。从来手段快捷,人便叫我是一刀段撒开。一向闻得哥哥好名,今又见天下荒荒,想要做些事业。因听见贺太尉与哥哥作对,亏众好汉救入湖中,将马霳解来,便想要救,却一时不便下手。忽听见哥哥领众到来,暗暗留心。今在紧急提出,便砍倒伙伴来寻见,愿拜哥哥。”杨幺听了大喜。马霳便抡大木,向前乱跳道:“哥哥快同去赶杀鸟太尉,洒家捣他百十个透亮窟窿!”杨幺忙留住道:“不消兄弟去寻,我已活擒在城外寨中。”遂说出缘故道:“我留这厮,与兄弟动手。”马霳听得满心快活,道:“只那夜闷鸟般闭在船内,"听得怪鸟乱嘈。哥哥吃弟兄劫救,心坎里恁地欢喜,兀知偌多弟兄,俱恁跳到,没多日,便干得恁地奢遮。哥哥使恁呆撮鸟与马霳散闷,只剁出鸟心来,觑是恁地黑!”王摩道:“只你那夜瞒得不透风下山,俺弟兄那处不着人找寻!前日来见哥哥,才知吃苦。”马霳只笑向杨幺腰间拔取挎刀。此时殷尚赤、屠俏走来,遂向杨幺众弟兄述说事情。述说完,杨幺要与马霳说话,早已不知去向。因说道:“他再不耐烦久立,又不知他到那里去寻事做!”一面传令,不许放火,掳掠小户,只搬取豪富。直乱到天色将明,袁武即传令出城,放起号炮。不一时齐集,只不见马霳到来。杨幺忙叫众兄弟去寻。早见马霳火杂杂,两手舞着板刀,口中衔着挎刀,满腰间拴吊十馀颗血淋淋的人头,跑到面前,将口中挎刀递与杨幺,只叫今日砍杀得快活。杨幺惊喜道:“兄弟杀的什么人,这般快活?”马霳道:“恁夥撮鸟,煞会装腔使势,敢便俱是未入流。”杨幺听了,笑道:“你又那里去寻着板刀?”马霳道:“兀那闷闲鸟船,两板刀舱内只捞不到手,推见鸟官,将板刀藏入屋去,只今捞来。哥哥打了恁个鸟贼,便有窝巢,直恁地怪催跳。”袁武道:“且到湖去再来。”马霳道:“咬文汉嘈的没力,恁地一事做两事,跳落水又爬上来弄甚鸟,可不晦气!”杨幺道:“袁武主意不差,我俱听服,没半句不依。”马霳才不言语。段忠便去领了妻小一同出城,到了寨来。柯柄、童良见了马霳,不胜喜。袁武即传令拔寨起身。忽有一人,大头圆脸,五短身材,背上驮着一个包裹,腰悬一张画胎雀弹弓,手提柳叶长枪,急起忙奔相近到来,高叫道:“小阳春道长哥哥在那里?”杨幺听见,连忙迎走上前,欠身答道:“杨幺在此。不知豪杰尊姓何名,为甚要见杨幺?”那人便满面笑容,放了包裹,将枪插地,叉手说道:“兄弟是巴蜀人。自幼好习枪棒,又打得一手好弹弓。不喜在本地,便出来在江湖上耍些枪法,打几个弹儿,在热闹处与人观看,哄赚几分钱钞,只买酒吃。人见我生得矮小,面色如青,人便叫我是山海镇石青。一路下来,今春到这武昌,在城内府前闹处干这营生,倒也日日见钱,夜夜是醉。却听见有人传说哥哥的行事,肯结弟兄,使石青时常想念。一日正在府前,耍了一回枪弹,起发人的喝采钱,只见几个人扛抬着两束芦席,却包着两个死人,向我面前抬过。内中便有人说出是哥哥的父母在狱中病死,抬出城外抛弃。我便留心问道:'他老夫妇犯甚事,便双双入狱病死?’这些人便细细说哥哥犯事、贺太尉作对缘故。我那日只应应事故,赚得百文,便走出城外,找寻着了,去买了些乾柴,分做两处烧化。烧化完,取骨殖做了两包,拿回来放在寓处,日后寻见哥哥交还。忽听得贺太尉领兵出城,与哥哥对敌,昨夜又听见打入城来,我只说在城住些时,慢慢送来。不期五更忽发号炮,催赶出城,我只得背了骨殖,一径奔来。”杨幺忽听见有了父母的骨殖,不胜大喜,复又大哭。忙将石青一把扶定,扑地拜哭道:“我杨幺自幼失散父母,亏这抚养的父母恩养成人。不能报答,反为我被仇人受冤陷狱而死,痛心入骨。幸得众兄弟协力,捉缚仇人,实疑骸骨无存,到山寨中将仇人沥血剖心,祭奠灵前,少慰先灵,以完杨幺心愿。却得有心人仗义,为杨幺将父母烧化,收藏骸骨。这般恩义,又在众兄弟之上,杨幺敢不拜谢!”石青连忙拜下,搀扶道:“哥哥休折兄弟!”遂同立起来。杨幺遂将包裹背上肩头。袁武即传令拔寨,一齐望伏雄浦船上来见贺云龙。只因这一见,有分教:道高擒猛士,智巧造轮舟。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话说天雄山头领与君山头领并合一处,即商议迎敌劫救事情。何能说道:“迎敌易,劫救难。我今聚合,非复昔比,只消掳险而守,以逸待劳。彼涉风涛,急切不敢向前。若乘其有疲而攻之,虽有三千之众,当望风靡走,这倒不足为虑。只是劫救,计非万全,系性命于指掌。我今计已得矣。方才听见章文用,只得要他去走遭。”
众人听了,一齐惊问道:“去救杨幺哥哥,临时非杀即斗,怎不使能事弟兄?他一个舞笔书生,怎做得劫救杀人勾当?”何能笑道:“我正因他能舞笔,故此用他。”因说道:“当日杨幺犯事,只不过官府听信贺太尉之言而罪之。今自投认罪,外面久有悬赏,人将他为奇货可居。再者所来敌兵,出自贺太尉的主意。他宿恨未消,久将杨幺父母下狱,今岂不知杨幺自投,而欲置之死地,以居其功。我疑所来之兵,内中必有诡诈奸谋。若使人去探听。一时怎探听得内中机密心腹之事?我今所用章文用,喜他熟谙刑名刀笔。目今库藏空虚,金饷日急,只得使民间纳吏,朝内卖官,以供国用。府州县俱有示条在外,以致富豪士庶俱乐然输纳。但买纳必要根源有据,又要互保。我今想来,这柳壤村居民,向与杨幺有德,我去当以义激之,自有可纳之路。文用一进府去,内中消息皆知,我则易于行策。就是这个府官,是民间豪富,向媚秦桧。今用十万金银,托秦桧为他谋干,得此美职。他今只知荣利,岂有深心?”众人听了大喜。因事情紧急,即备金银,何能同章文用、花茂驾支小舟,连夜望柳壤村来。
天明到了村中,何能同章文用走上岸来,向村中绕走了一遍,转身向热闹处。何能举手高声问道:“借问列位,这村中有个义士杨幺,闻得前日回来,不知那家是他住宅?乞求指示。”众人忽见这人来问杨幺,俱一时惊惊疑疑,道:“你来问他做什么?”何能道:“我慕他好名,要来见他一面。”众人道:“名是有些,却见他不得了。”何能道:“他最爱结识人,怎说见他不得?莫不是闭塞贤门么?”众人道:“什么结识人,什么闭塞贤门,如今倒进了监门了!”
何能假作吃惊道:“这个好人,他为甚犯事,就被官府拿进监去?还是他自己犯事,还是为人,还是有人带累他犯事?他也有些手段,就没个腾挪脱罪?便没腾挪脱罪,难道没个往日与他相好仗义的人去搭救他?”因又跌脚道:“我今特来投奔他,谁知犯事,大失所望。可知犯了什么事?”
众人见他相貌斯文,跌脚不遇,是个好人,便也跌脚道:“我们只得对你说知,料也不妨。”遂将杨幺前后犯事,以及他父母入狱事情说得详详尽尽,委委曲曲,道:“我们当日原劝他不要自投。如今一总不放,只怕上司文书下来,便取他三人的性命。我们要见他一面,今世料想不能!”
何能听了,不胜跌脚道:“他既为你地方犯事,难道你们视死不救,就是这等罢了?”众人道:“我们一个乡村人,有甚力量,有甚主意,有甚智谋去救他?只好叹息声罢了!”何能道:“既是你们为他叹息,必是有心要救,特无力量、主意、谋智耳。设有力量、有主意、有智谋的人来与你们较算去救,你们可肯真心为他么?”
众人听了,一齐裸袖攘臂,说道:“若有这样人来,肯较算去救他,这是十分好。若用得我们着时,便是火焰里也肯跳入。只是怎得有这样人来较算,你今说也枉然!”何能见他们已是义动,便满心欢喜,笑说道:“我便知你们村中曾受杨幺好处。即今豪杰们,念此地是杨幺出身之地,再不来惊恐。我今不是别人,是洞庭君山头领,设计来救。”遂将事情说出。众人听了,俱欢喜道:“这有什么难事,只消同几个里老到府中去,说是村中人买纳吏司,谁人动疑?”
何能大喜,便同众人来见里老。里老欢然愿去。何能即着花茂扮作跟随,带了金银,一同章文用而去。何能在村中等候消息。果是有例援纳,章文用在府中纳了一名押司,参见时,送了一份重礼。知府满心欢喜,问些刑名钱谷事件,章文用对答如流,十分喜他。章文用只撒漫银钱,衙门伙伴个个结识,一连几月,只是一时不便入监去通知,只照新例在班房歇宿承值。
忽一日夜间,几个虞侯带了二十余个军兵,齐入后堂,叫请知府说话。不一时知府出来,几个虞侯在知府耳边说了几句。知府满口应承,即坐出堂来,传唤禁役:“将杨老夫妇并杨幺取出,休教三人相见。”又一面着人到县,将马霳解来。不一时杨幺、马霳具抬到阶下。杨幺突见是马霳,不胜大惊。马霳见了杨幺,便大叫道:“兄弟救哥哥,错砍鸟监,吃了好苦。喜是同死快活!”众役忙将他嘴闭住。杨幺正要开言,被幅青布兜脸按住,一时开口不得。知府即当堂交与虞候。虞侯使军汉抬了四人,前后出门而去,知府便转身退入。
此时章文用、花茂忽见将杨幺黑夜与人带去,不知什么缘故。因见知府退入,章文用连忙跟入,悄悄禀道:“这杨幺凶恶,不啻猛兽。相公为何昏夜与人带出?倘被强人闻知,岂不生劫夺之患!”知府听了,止住笑说道:“你那里晓得。这是贺太尉在武昌闻知本府捉了杨幺,恐留在府中,有人劫夺,今差三千军士、千号战船,现在城外湖下扬言征剿天雄、沿洞二处,使他那里不敢离山,实是防护押取杨幺去当面正法。”
章文用方知缘故,暗暗欢喜,忙又禀道:“即是如此,相公也该着人同他解去。便不着人,也该备用公文,移会上司,才显得相公擒获大盗有功,求他题请。如今这贺太尉是本地乡官,今日若不与上司说明,异日功劳只知有贺太尉,不复知有相公矣。岂不是为他人逐鹿?”知府一时听了这几句说话,不胜跌脚道:“是呀,是呀!实是想不到此。本府功名,实要在擒获杨幺显擢。你果有见识,可与本府作速写起文书,付与他带去。”章文用道:“他们这般用计,人到船上,顷刻即开,一时文书怎做得就?小人初蒙相公抬举,并不曾有事替相公出力。今情愿急同他们上船,到上司处,细将相公功劳表白,求他题请,才得指日荣迁。不知相公意下如何?”
知府听了,大喜道:“你若去与本府向上司处表白显扬,异日荣迁,决然提掇。事不宜迟,你今快出城去。”章文用即转身急出,忽又转身来禀道:“小人此去,他们俱已上船,若无凭据,怎肯相留上去?乞相公将印信打一个在小人臂上,使他知是相公所遣,方不误事。”知府忙将印打好。章文用走出,急到班房,同花茂出府,去叫开城门。章文用细细说出道:“你今速去报知何能,快来劫救。只看我在那支船上,便有杨幺在内。若是夜间,听我唱歌为号。”花茂即急走去。
章文用便沿湖直走,果见岸上官军俱在那里收拾营帐下船,船上人俱起锚橛将要开船。章文用急赶到近处,向船上高叫道:“我是府中押司。奉相公言语,要上船同去见贺太尉的。”船上听了,有的说道:“军伍中夜间不容人上船。”章文用只得又叫。才有人问道:“你可有甚凭准么?”章用文道:“有,有,有,上船请验。”众兵遂叫他上船。章文用到了船上,忙问道:“我要在有杨幺在内的船。不知那一支的是?”众人道:“你只低声,看了凭准,送你到那船上去。”章文用伸出臂来,道:“这不是相公的印信?”
众人看明,遂渡他到那支船上来。也看明印信,遂问道:“相公叫你来做甚?”章文用道:“相公着我来对列位说,恐路上不稳,叫将四人不可放在一船;还有心腹言语要见太尉面禀。”众人听了,笑说道:“果是相公细心。我这里已将他分做四处安顿,只这船中就是那话儿。”因问道:“你是府中什么人?”章文用道:“我是相公贴身书吏。”众人道:“这便是位押司了。今又遣去见太尉,是我们一家人,只在这船坐吧。”章文用暗暗欢喜,连忙称谢。不一时众船齐开,将这船裹在中间,连夜而行。
这花茂急忙赶到柳壤村报知何能,即同下船。不半夜到了山上。即点三百小校,与众头领分坐十支快船,扯起官军旗号,一路赶来。直赶到次日中,见前面贺军船支在湖面上如羽翼般行走。走到酉牌时候,到了宿处,抛锚打橛。这里何能望见屯宿在乌鱼嘴,即将船住入芦苇,遂吩咐岑用七去如此这般。岑用七即上了一支小撑船,搬了许多物件放在船内,便一径望着乌鱼嘴来。撑得将近,即一手摇着一面小鼓,叮叮呼咚咚的乱摇起来。贺军船上见了,忙问道:“你卖的是什么东西?”岑用七道:“我船中卖的是油盐酱醋、鲜肉腌鱼;还有顽耍的,是双陆、象棋、骨牌、色子。”
众船上听了,忙叫:“这里来,我买你的。”岑用七便撑近船来。艄上舵公便来买他的吃食物件,军兵买的是顽耍东西;这里买不了,那边又叫。岑用七这边卖些,又向那里去卖。早看见章文用在一支离艄船上,同着军兵立在桅樯边。两人见了,俱各会意。军兵叫买了一副骨牌,同章文用去顽耍。岑用七又向别船去卖了一会,便自撑去。撑得远了,即如飞撑入芦苇中,与何能说知道:“等夜深时,只消我入水洑过去,将这支船推入湖中,你们只砍杀上来。”何能听了大喜,到了更余,将船慢慢行来,离乌鱼嘴半里,一齐停着。等到三更,残月已没,岑用七即脱膊,口衔利刃,跳入水中洑来。
这章文用在船,与众人谈笑得甚是投机,一块吃酒食。这夜同人吃酒,他只高高兴兴。众人见他兴高有趣,因问道:“你是个押司,胸中必知古典。何不说个古人事迹与我们听,吃杯酒儿也好。”章文用道:“谈说事迹,只好日间谈说消闷,怎开发得酒兴?我倒学得些歌头曲尾,胡乱唱与列位听,多吃杯吧。”
众人听了,大喜道:“我们不好劳动。押司若肯歌曲,我们无不尽量。”遂一面吃酒,章文用歌歌唱唱,听得众人十分欢喜。歌饮多时,个个尽量,入舱去睡。章文用道:“我吃得酒多,还要在外面坐一会儿,列位先睡。”众人理自由他,不一时俱各睡熟。章文用只留心看听了多时,早见湖面上远远的水势高涌,到了相近处,便不水涌,就晓得是揭浪蛟岑用七在水中洑来。即顺口照着前面的歌曲调儿唱道:
丈夫有志未曾酬,笑杀衣冠半楚囚。
今日弃文弹铁剑,且教削尽佞人头。
唱完,便走入舱假睡,欲在空隙处看着外面。别船上虽有人听见,却只认是歌曲,又且先前唱了许多,绝不疑心。
这岑用七听见他唱完,便轻轻的洑到船边,伏在水中,却听见前后船上并岸上巡更,俱打着三更。又伏了一会,只听得打更的渐渐手慢,不似先前一下下接应得清楚,便晓得困倦,遂轻轻没到岸边,用刀割断橛索,又没到后艄,钻入水底,扭断锚索。然后将两傍的船支轻推慢送,趁势将这船紧移疾送,不知不觉早已推脱出帮,将这船稳在众船艄后,岸上俱看不着。即放出平生勇力,将身子跃踏水面,将这船向湖中间推来。那十支小船,俱远远停漾湖中,忽见船帮内推出船来,一齐棹到。
章文用、岑用七引着众好汉,将这些睡熟的一顿刀砍斧劈。章文用急忙揭开头板,叫声:“杨幺哥哥,我们众兄弟来救也!”此时杨幺在头内,听见后面唱的几句非曲非歌,十分疑惑,再睡不去。不一时,听见上面有人乱响,再一听时,一片刀声斧响,十分惊疑,忙坐起窃听。忽有人揭开船板,说是来救。急要问是谁,即有四五个人将刑具一顿劈开,背着杨幺上了小船,便将大船前后放火,霎时烧着,这十支小船如飞而去。这是乌鱼嘴岑用七洑水抽帮劫杨幺。
此时岸上与船上打更的,忽听见湖中一片声乱,正在惊疑,不一时火起,忙将锣鼓乱筛乱敲,一时惊起三千余人,俱看着湖中。早有舵工水手发喊道:“不好了,火光中这支高艄船是有杨幺在内的,被人抽帮劫去,在那里放火!”众军方才大惊,一时手慌脚忙。也有来追赶的,也有开不及船的,也有胆小只是吆喝不追的。这十支小船却是船小轻快,人俱一心,又且劫了人到手,心安意乐,只往前去。乃至贺军追赶将近,被这小船箭如雨点般射来,又高叫:“天雄山、君山好汉,全伙在此劫救杨幺!”
众贺军见前面昏黑中有船行走,知是贼船,慌忙来赶,只赶不上。又被箭矢飞骤,忽又听得高叫,方知二处来劫,一时不敢紧追。有的说道:“这湖中是他们熟路,又且黑夜间广阔无边,切莫再追,上了他们的道儿。”又有的说道:“他们既来劫人,前面必有埋伏接应,不如回去,等到天明再来赶吧。”遂一齐拨转船头。到了次早,商议道:“我们虽是人多,只奉得贺太尉的主意来护押杨幺。今被贼劫去,若要赶到贼巢夺回,势必交锋。我们又无主将,不如只将这三人解去,任凭太尉主张,再来擒他未迟。”众人俱说有理,便一齐望武昌而去。
这班头领劫了杨幺到手,兵翅有追兵,急忙里俱要准备厮杀,叙不得寒温,只望君山而行。将近到山,已是五更时候,山下战船俱来迎接。众兄弟将船傍拢。与杨幺厮见道:“兄弟们日日望哥哥南来相聚,不期尽孝捐身。若不得信早,商量这条计来,险不中了贺贼满怀!”杨幺忙将众人一看,却是天雄、君山二班弟兄来救,不胜欢喜道:“我杨幺已甘心受难,谁知众兄弟又将我救来,实是再生。只不知众兄弟救得我兄弟马霳在那里?”众人道:“我们弟兄只知有哥哥,不知有个马霳,不曾救他。”章文用道:“有个马霳,他在县监中提出,又在一支船内,实不曾计较救他。”
杨幺见不曾救出马霳,不胜顿足捶胸,滴泪说道:“若马霳为我杨幺而死,我杨幺岂肯偷生不救耶?”众人惊问道:“马霳怎个人,哥哥便这等流泪?”杨幺遂将马霳始末说出。众人欢喜道:“且请哥哥上山,商议共救马霳。”杨幺听了,方才欢喜道:“我今只得上山,与众兄弟共图事业。只得还要烦列位弟兄,趁此没人知觉,速去柳壤村,将杨幺父母接上山来,便好安心做事。”众弟兄忙说道:“原来哥哥还不晓得。”
何能忙用手暗摇,众人连忙住口,却被杨幺看见,便说道:“列位既不愿去,容杨幺即今自去接引上山。”众人见他要去,只得说出知府诡计、贺省奸谋、何能划策、章文用纳吏、岑用七移帮劫救,细细述说道:“实不晓得大公、大婆被他们藏匿在那支船上。”杨幺听了,一时又恼又苦,不胜大哭道:“我只道代父母归家,岂知被奸人阳善阴毒!这一解去,必受贺贼凌辱,是剜去我心也,宁不痛耶?若不急救,虽生何益!”说罢,痛哭不止。众人极力解劝。
何能忙说道:“哥哥放心,这贺省怀仇,只要将哥哥当面凌辱,以快其心。今知被劫,又在军事倥惚,且无大英雄手段,决不将尊公、尊堂置之鼎镬刀锯以要人。且请到山寨聚义,容何能划策相救。”杨幺听了,方止泪道:“若得何能运谋,众兄弟尽力,救回杨幺父母并马霳,终身佩德!”众人齐声应允。遂相扶上山,同入厅中,众弟兄取出紫缨冠、红袍绛服,与杨幺换过,即宰杀牛马,拜上下神祗,请杨幺上坐,一齐罗拜,称杨幺为哥哥大头领,这是杨幺路尽,劫船居首席。
杨幺连忙搀扶众兄弟起来,说道:“杨幺有何贤德,敢蒙众兄弟推居首席之尊?自今以后,只要众兄弟勿嗜杀,勿妄劫、勿贪淫,只戮佞除奸,伸冤理枉,做些事业,我杨幺方敢居此;如或不从,愿即退避。”众人齐声说道:“哥哥号令,谁敢不遵!”
杨幺听了大喜,遂坐了第一把交椅。众弟兄,俱列坐两旁:东首是何能、游六艺、滕云、柏坚、王信;西首是郝雄、张杰、花茂、吕通、岑用七、章文用、郭凡,上下共一十四(三)位豪杰。合山小校俱来拜见大头领。杨幺俱用好言抚慰而去。然后厅前奏乐,诸品具陈,一齐欢饮多时。众弟兄问在北地事情,杨幺遂将结识蛾眉、白云、焦山、险道许多弟兄以及事情,细细说出。
众弟兄听得十分快活,道:“哥哥结了这些好弟兄,真不枉走这一遭。只可恨各自立寨,各占一方,怎得相聚在一处,才是快心。”杨幺道:“我向年主意,原看得这湖上接黔南,下连吴会,西通巴蜀,东跨豫章。以此而消尽不平,何难之有?不期今日一如我愿!”何能道:“宋室日非,吾料期年之内,当有分邦离析。今仗哥哥据此湖山,事业必有可观。”杨幺大喜,道:“何能之言,实与袁武、贺云龙暗合。当日与彼弟兄俱有相约。若知我入湖做了寨主,敢怕不久要来。”游六艺道:“谁知白云山,果有个'金头凤’!”一时众人大快,各各畅饮。
杨幺忽顿足停杯,道:“我父母陷身,马霳被系。正杨幺食旨不甘,何暇饮酒食肉?”因问何能:“如今作何救取之策?”何能道:“马霳与贺贼向无仇隙,必将尊公、尊堂并送当道司官审究。我今使人去打探了来。”即吩咐能事的去打听。众人对杨幺说道:“这贺省这般寻事哥哥。他今现有家小在岳阳,何不先去杀他一家,先消些气也好。”又有的说道:“他葬的坟墓,现在村中。只使人去掘翻他的,消些恶气。”杨幺忙正色说道:“贺省与我为难,只可寻他一人,却与家小何仇?至于亡过,何恋亦言也?只是我已挺身认罪,为救父母,若即放出,便将我碎身无怨。怎百般花言巧语,今又趋奉秦贼,这等奸人,岂肯饶过!这也还是私忿,在可报不报之间。”说罢,遂饮至夜深,各归寝室。
过不数日,忽有探事来报道:“岳阳府官说柳壤村百姓俱与大头领通同,即使军兵剿灭。村人闻信,尽皆逃窜。却拿去二、三百人,打入监去,使人出来,暗暗打合,要纳银赎罪。”杨幺听了,跌脚恼恨道:“我杨幺不能荫庇居民,反使人父母兄弟妻子离散,我之过也。若不早除民害,何以慰众!”因想了一想,对众说道:“柳壤村居民逃窜,我今使人去暗暗招致其来,分衣给食,同聚于此,庶无飘泊之苦。”遂一面使人去招致,一面商议去除民害。
过不一日,早有武昌探事报来道:“贺太尉知大头领上山,怀恨必深,即使各官准备守御城池,自己领大军来接战,遂将太公、太婆并马霳发与上司究问,平了山寨,一齐正法。不期太公、太婆受不得磨折,已双双病死狱中。又打探得金兵打破汴京,将徽、钦二帝送入沙漠,大军杀入南来。康王脱逃南奔,各处将士勤王,群臣迎接康王在建业为帝。特此报知。”杨幺忽听见父母双亡,大叫一声,五脏皆裂,蓦然倒地。只因这一报,有分教:
从今搅海翻江,自此兴云吐雾。
不知杨幺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 柳壤村应风水奔杨幺 众弟兄验天时同聚义话说杨幺忽听见父母俱死,便大叫一声:“贺贼!”往后便倒,一时人事不知。众弟兄慌忙搀扶灌救,方才醒转。便大恸道:“杨幺生天地间,何不幸耶,何被人谗刻至此耶?虽生亦罪人也!”说罢,痛哭不止。众兄弟再三劝解不听,何能方劝说道:“古来豪杰,皆由折挫而成,或驱迫而使然。哥哥岂不知受毒未深,不成大患?至于寿算,皆有定理。当此分崩离析之时,正哥哥伸宿志之日也,何以哭为?”杨幺听了,收泪说道:“何能之言是也。我今戮佞,当从贺贼而始。”遂一面换了白冠麻服,一面立了父母牌位。即一面吩咐合山小校尽皆挂白,俟报仇后方换。一时众弟兄皆是素服,相率祭奠。杨幺一一尽礼。不觉过了四十九日,即商议报仇并救马霳。何能道:“自从哥哥上山后,绝不劫取,军食未敷。为今之计,当先破岳阳以资军食,招集人众去下武昌,未有不胜之道。”杨幺听了大喜,遂一面扯起招军旗号,一面整顿船支。杨幺对兄弟说道:“湖山非比陆地,恐一时招致不来。我今何不使人去通知蛾眉、白云、焦山、险道四处弟兄,若得一处先来,岂不更易!”遂使章文用写了四封书帖,打发人连夜而去。这里亦渐有人闻风来投。杨幺遂同众弟兄带了五百军校,正要打点下山,忽见湖中二三百支小船,俱蜂拥棹来。众皆疑是官军,杨幺定睛细看了半晌,道:“此非官军,是农庄船也。莫非是我村中父老来归耶?”遂使人棹舟去打探了来,报道:“果系柳壤村民。一向四散逃窜,今听见大头领招抚,俱相率男妇来投。”杨幺听了大喜,遂使人到湖中迎接。不一时众船齐集,老幼男女俱上山来。杨幺忙自相迎。对众人说道:“我杨幺遗累列位。今日到来,愿同富贵。”众人齐声说道:“我等被相公不分皂白,逼迫得没处存身。今听见大郎肯念故乡情分,故此特来投托。”遂将向日寄的包裹并护身枪送上。杨幺大喜,即吩咐备席,与村农老叟媪妇儿童环绕列坐,一齐吃酒。杨幺与父老说一回父母遭伤,莫不下泪;众乡人述一番有故旧含冤在狱,无不切齿。杨幺道:“我今正要为你们除害,诛此贪残忍刻之夫,明日准行。”说罢,快饮方止。杨幺使人权盖草房安顿。到了次日,杨幺带了游六艺、花茂、岑用七、王信、吕通,领五百士卒下山。只见村人中二百名少年子弟,手执戈矛,齐对杨幺说道:“我等俱有父兄亲戚被陷,愿随下山效力。”杨幺大喜,道:“昔日项羽得八千子弟兵,纵横天下。我今日亦得二百子弟兵助力,岂不能纵横此地耶!此天协赞我也!”众弟兄要使子弟另自衣装,杨幺忙止道:“只这旧装,我有用处。”遂一齐登舟,望岳阳而来。正遇顺风,不消半日,已离岳阳不远。杨玄即传令屯住小港中,唤过二百名子弟,授计而去。这些子弟领计,俱四散分走,到傍晚时向各门而入。此时岳阳承平日久,往日还有军卒,近来俱被贺太尉调去,只存得些老弱在门上看守。却见俱是村民百姓,又且将晚,正是人赶进门的时候,绝不拦阻。这些子弟到了城内,各拣近城门幽僻处藏身。这杨幺到了更余,即领众登岸,杀到城下。一时炮声大起,火把齐明,近城攻打,使人高叫:“洞庭湖杨幺领众人入城,与地方除害,居民不得惊慌!”居民初然惊恐,及听了叫唤,各闭门不出。守城军卒突见杨幺领众攻城,忙施炮箭,往外乱发,一面飞报入府县内。府县大惊,即点都头捕役上成御贼。正忙乱间,忽见城内四处火起,众子弟夺开望仙门。杨幺领众杀入。早有人飞报入府,知府急忙里没处奔逃,只看着金银,不禁大哭。杨幺与众兄弟赶入擒住,喝骂道:“我杨幺今日不为公报私仇,特为柳壤村居民及地方除害!”说未完,被众弟兄挥刀砍翻在地。自有往因在后。即打入库藏,不期有名无实。忙拘库吏来问。库吏道:“府官因见朝廷失了汴京,遂将库内银两侵匿,不久起身回去。”杨幺听了点头。一面使人打入狱去,放出柳壤村民。一面席卷知府家财,又到贺太尉家,只容搬取金银衣饰,不许杀害人口。不久天明,杨幺即传令出城,回到山上来。何能引众弟兄接入厅中,称贺杨幺智谋人不可及。不一时,将金银宝玩搬入厅中,有如山积。杨幺对众兄弟说道:“这些财物,俱是知府并贺省二处得来。有此贪夫,怎不将宋室汴京送去!”众弟兄问道:“哥哥可曾打入县去?”杨幺道:“我访问居民,居民说这县尉虽爱金银,能分曲直。我想人谁不爱金银,若能分曲直,便不冤枉滥贪,是个好官。虽将马霳责治,实是他职分所该,故此我禁止不许到县去惊动。”众人听了,不胜敬服。出狱这些男妇,俱入厅来拜谢。杨幺忙叫请起。一时父子夫妇相见,欢声动地。到了次日,杨幺因对何能说道:“如今粮用已足,可同众兄弟去救马霳,擒捉贺省。”正商议间,探事的急来报说道:“启头领得知:湖内有千支战舰。先前疑是贺军到来,忽去打探,他那里已遣人来报说,是白云山袁武、焦山贺云龙带领众豪杰来上山。”杨幺听了,大惊大喜,道:“怎来得这般快速!实意想不到。”众弟兄听了俱各大快。一面使人满山挂彩,一路鼓乐喧闹;又一面吩咐宰杀牛马,准备筵席。杨幺带领众兄弟并合山军卒,迎下山来。那边众兄弟陆续上岸。杨幺看去,是王摩、袁武、贺云龙在前相率。杨幺忙同本山弟兄迎请。忽见蛾眉岭、险道山弟兄俱在后面上来,更是惊惊喜喜,迎请同到厅中。袁武先说道:“近因金兵得了东京,白云山非久固之地,又见星宿移南,知哥哥已奋起湖山。遂着人通知蛾眉岭,约趋淮泗焦山取齐;蛾眉岭又相约了险道山;不期到了焦山,焦山上弟兄亦有同心,打点来奔哥哥。”贺云龙接说道:“且今康王南渡建业,金将晓夜追杀过河来,楚州、江州上至庐江,皆为战场。岳飞抵敌北路,韩世忠据守江州。焦山弹丸界于两间,若于金、宋相持,孤守不能,偏向不可。近占旺气已征,知哥哥应运湖中,正收拾来聚合,忽接到三处弟兄皆有是心,遂从长江得到楚境,果知哥哥上山,一径到此。”常况接说道:“自从哥哥别后,不期王豹这厮不知在那里打听,说是哥哥在险道山做了寨主,同一个汉子在自召铺放火杀人,追赶不着,叫人到处去告理。过不多日,便勾引了官兵日日来吵。因知蛾眉岭弟兄是哥哥结识,即去求助,杀得官军大败亏输,王豹回去看守谢公墩。过不多时,蛾眉岭弟兄相约来奔哥哥,便连夜将山寨焚烧,同来到此。”杨幺听了,又喜又恨道:“我揣度书贴怎往来得这般快速,原来俱是不约而至。我马霳得生矣!”三处弟兄听了,一齐惊问马霳缘故,又一齐惊问为何白冠素服。杨幺便细细说述回来事情。说到父母双亡,不胜流泪;说到马霳被捉,不胜苦恼。即今要去打武昌,擒贺贼,救马霳:“恰喜众来兄弟齐来,今晚结义款待过,明早准行。”三处弟兄听了,尽皆恼恨贺太尉欺人。王摩道:“原来马霳来赶哥哥。只疑那个恼他,便黑夜下山。兄弟要着人赶留,却是袁武一口说是去赶哥哥,便没着人。”常况道:“今日才知放火的是马霳。”不一时,祭礼齐备,共拜天地山川。大家结拜完,本山头领便尊王摩为第二头领。王摩推辞。游六艺将石碑上言语,以及江湖口号说出,道:“实该是王摩哥哥,怎么推辞?”众弟兄也说道:“杨幺哥哥久说王摩哥哥许多好处,恨不得即时相聚。至今虚设第二位在此,不要负我们想慕好情。”王摩只得坐了右首第一把交椅。杨幺坐左首第一把交椅。其余众弟兄分坐两旁:东首是袁武、沃泰、孙本、殷尚赤、屠俏、常况、骆敬德、郑天佑、殳动、邰元、柯柄、童良、丁谦、于德明;西首何能便尊贺云龙为首。贺云龙道:“小弟原是化外之人,又得昔年拜事真人,宜该不涉尘境,只因有种雄豪侠气锻炼不去,故本师打发我下山道'不阅世情,终难悟道。’小弟只得下山。自觉英气勃勃,遂投焦山,得结沃泰诸弟兄,做了向来主谋。俟后机缘,便去拜见本师学道。今日到此,蒙列位哥哥不弃,小弟愿居末坐。”杨幺听了,起身问道:“原来云龙有这些缘故。向来不曾问及尊师何姓何名,是何德行?”贺云龙道:“家师无姓无名,法号是四维真人。亦不知生于何代何年,只历寒暑而不知,不烟火而不觉,修成道貌,养就灵心,洞知天时人事,善明世代兴亡,筑居在庐山千峰顶上,题名筑隐观中,与一班弟子讲究性命之学,传授诸般道法。当今公卿士庶闻名顶礼,求言祸福,言无不验。亘古至今,实未有也。”杨幺听得满心欢喜,道:“原来世上有此高人,将来不可不识。”因对何能众兄弟说道:“云龙道法有传,不可违其所愿。”因使人另设一素席,在下面对坐,遂以道兄称之。贺云龙谦逊就坐。西首便是何能、郝雄、游六艺、张杰、花茂、柏坚、吕通、王信、腾云、岑用七、章文用、黄佐、郭凡。旁边又设二席,是屠隆与黄长者。一时厅堂上下两旁,共是三十位弟兄。六处会合,真是欢喜非常,内中单少马霳。此时庭前敲鼍鼓,堂下献珍馐,一班弟兄俱各吃得欢欢喜喜。这是天寒地冷六飞花。众弟兄吃了多时,杨幺忽停杯不饮,满面惨容,说道:“我杨幺想来,今日若有马霳在席,不知他恁般快活,要说几句疯话儿笑耍。如今徒列珍馐。叫我怎得下咽!”说罢,不觉两泪潸潸,举袖而拭。众弟兄看见,一齐立起身来,大叫道:“道长哥哥好义气,好情分!情愿舍死去捉贺省,救马霳上山!”袁武忙上前说道:“缚太尉,救马霳,一如反掌之易,俱在袁武身上,绝不费哥哥半点忧思。只安坐山寨,我同众弟兄明早便去。”杨幺听了,方才欢喜,又与众兄弟吃了半晌,各自安歇。到了次日,众弟兄排次坐下。袁武出位说道:“我等新来弟兄,尚不曾立得寸功,便叨尊位。今愿同道长哥哥去救马霳,不敢劳动本山头领。”杨幺大喜,遂点了一千军校,俱用白旗白甲,众弟兄是白袍。杨幺浑身缟素,同着王摩、袁武、贺云龙、沃泰、邰元、殷尚赤、屠俏、常况、孙本、丁谦、殳动、郑天佑、骆敬德、柯柄、童良、于德明、黄佐等,共一十八位头领。何能自与袁武私说了一番,遂同本山弟兄相送下山。杨幺等各自上船。杨幺坐在中军船上,扯着一面大白旗,上写'为亲报仇’四个大字。一时放起大炮,往下水望武昌杀来。一路船只十分齐整,军中纪律十分整肃。怎见得?但见:艨艟战舰,旗帜帆桅。艨艟战舰,分布得水面上船只,一如星斗;旗帜帆桅,调拨的满队中军士,恍似蛟龙。军师号令,山岳不移;元帅指麾,风云俱变。忽尔行来,摆列得是长蛇势、梅花势,若续若连,细细不乱;突然屯住,安插的是太极阵、三才阵,似潜似伏,寂寂无声。军威赫赫,日设多旗;兵势严严,夜张盛火。貔貅帐内昼谈兵,刁斗营中夜讲武。真令近睹者魂消,果使远闻者丧胆。却说这是袁武、贺云龙初次行兵,实有一番作用。因此时是南渡元年。杨幺一众军士,所到之年,并不骚扰。早有地方守司得消息,差人连夜报入武昌。这贺太尉已知杨幺打破岳阳,家财尽失,十分恼怒,喜得人口未伤,要想来剿灭,却一时无计。早有合城守司官,俱来寻他商议,征剿这夥强人。贺太尉听了,踌躇了半晌,因正色说道:“徽、钦二帝蒙尘,喜得康王南渡,朝臣将士拥立建业,将欲苟安,为社稷计。昔日贺某奉旨在此调点,只因仓卒变更,又因军饷未措,是以不曾靖难。今又军旅重务,不曾去建业朝贺新君,日抱惭愧。但社稷苟安,行宫建业,东南数省全盛,皆为内陆,岂容盗贼潜藏,湖中出没?下官虽系不才,现掌兵权,定当扫荡妖气,使新君无内陆之忧,庶可赎愆补过。乞列位尽心协力可也。”各官听了大喜,道:“若得太尉出兵,盗贼不足擒矣。”众官退去。贺太尉一时在众官面前,恃着官尊粮多兵众,又希图得回失去财宝,遂一面传令军将择日出师下湖,征剿杨幺。过不两日,忽有各处报来,说杨幺统领人众要来报仇,不久就到,锐不可当。贺太尉听见杨幺为报仇而来,心下吃了大惊,暗暗想道:“他没有什么仇人,除非是我。他已将我家中金银库藏尽行劫去,仇恨已悄,还要来报什么仇?我向来按兵武昌,实是颧望之心,拥兵目固;若金兵一来,则反宋归金,保全富贵,谁知康王渡江,被人拥立,又有宗、张、韩、岳四人抵住北路,东南一带尚未摇动,仍是宋地。因恐有人说我不忠,难以掩罪,要乘着杨幺倡乱湖中,欲去侥幸成功;虽不成功,亦可在此虚张声势,耽延日月,妄报功劳,谅必有人说我肯为朝廷出力,将来亦可功罪相半,遮掩世人。故此在众官面前,一力担当,领兵下湖。不想我的兵马未出,他倒要来寻我,必是安心来与我作对。此去必要交锋,这怎么处?”因又想道:“方才见报,说杨幺聚集南北凶顽亡命、敢死轻生之徒。我一个富贵尊重之人,岂可去同这班亡命相搏?不但亵体,也被人笑。莫若趁他未到,只说接了密旨,要我去保驾,且脱了这灾星难星。倘朝中有甚是非,拚着金银珍宝去上下打点,料想不致消职问罪。况且闻得近日秦桧逢迎得宠,执揽朝政,我今只消去交纳此人,不但保职,还有升迁可望。”一时想定了这个主意,遂不出帅府,只准备金银,作脱身之计。不期城中大小官员见他不出,不知为甚缘故,忽又探得贼人不久登岸,十分着急,便齐集到帅府中来,请太尉领兵迎敌。贺太尉见众官来催他出兵,一时不好出来接见,又不便推说接了密旨,便十分没法起来,只急得在满堂中团团走转。外面众官不住的着人传禀,贺太尉一发心慌。团走了半日,忽又想道:“这些守官俱将我作泰山倚靠,怎好在他们面前临时推委?况且杨幺贼众只得千余,我今征调有三万精兵手中掌握,只以数目计算,三十人杀他一人,岂有不胜之理?又且城郭坚固,还有守城兵卒,今进可以攻,退可以守,何必畏怯,反使人笑!”一时想定了主意,遂吩咐开门,出来见众官员说道:“贺某连日不出,实是筹度兵机,想个万全之策。既是贼人将近,城外之事我自主之,城内之事列位主之。”众官齐声应诺。贺太尉又吩咐一番,遂传令将士,一齐出城二十馀里,拣个宽大地方,依山立寨,傍水安营。果是粮草如山,兵多将广。这杨幺、王摩等到了伏雄浦,见去武昌不远,即传令驻扎。早有探事的来报道:“贺太尉带领三万精兵,屯立甸山左右,分立二十馀寨,挡住去路,准备厮杀。”杨幺、王摩即引众上岸,留贺云龙看守船只。一时尘土飞天,望甸山下杀来。离贺军三里,袁武即传令安营立寨。贺军将见杨幺立寨,有人忙入帐禀道:“贼众初到,乘其未立,请太尉遣军冲击,使他不能创立寨栅,必致散乱无驭,然后以大军掩之,自获全胜。”贺太尉听了,心甚不快,正要开言,忽又一将入帐禀道:“杨幺湖贼以水为家,决不能久持。今乘他离舟登岸,船上必无准备。乞太尉分拨一枝军马暗去伏雄浦,焚毁船只,使贼惊慌,必无心接战;再以大军遏之,杨幺可擒矣。”贺太尉听了二人之言,不觉勃然大怒,道:“我乃朝廷大臣,今与窜贼相争,已是亵体,若行此诡计,何异贼人伎俩?我今堂堂名正,将士赳赳,正要使他立寨。明日一战,有如泰山压卵,立成齑粉,此不决而可知也。尔等不必饶舌。”二将士只得又说道:“兵法有云:兵行诡道,以胜为先。太尉怎说个亵体?”贺太尉大怒,使人逐出。二人忿忿不平,各自归本寨。且说杨幺等不一时将寨栅立完,便要领众兄弟杀去。袁武忙止住道:“彼众我寡,彼逸我劳,若与之争,兵家所忌。彼非不知我远来,而竟若不知者,吾知贺太尉骄矜。他既骄矜,我亦不可作愤兵以取胜。且自休息,明日接战可也。”众人只得依允。到了次早,两边鼓炮齐施,看见许多跟随簇拥着贺太尉,骑着高头骏马,在门旗内,指挥将士。不一时摆成阵势,方走出阵前。只见杨幺阵上,头目小校,盔甲旗仗,一派雪霜。再看中军宝纛上,风卷出“报仇”二字。贺太尉十分恼怒,遂将剑梢一指,喝将士掩杀过来。杨幺、王摩领众弟兄一齐杀出,各寻军将,逐对儿接战。霎时间,烟尘滚滚,杀气漫漫。贺太尉在马上,只遣人助战。战了多时,看见杨幺等凶猛精锐,恐将士有失,忙要催动三万人马掩杀过来。袁武在门旗下看见贺军阵脚已动,知是掩遏,急忙鸣金罢战。杨幺、王摩等正砍杀得兴来。忽见鸣金,只得退归。贺太尉传令追赶,早被袁武使人炮弩齐发,只得也自收兵。遂欣然得意,对众将士说道:“今日一战,贼人自知不敌,即便鸣金,我知胆已丧矣。明日当以计破之,杨幺不足擒也。”众将士听了,齐声称贺,各自休息。杨幺、王摩并众弟兄,齐向袁武说道:“今日正要砍杀过去,力擒贺省,入武昌救马霳,忽地鸣金,是甚缘故?若只在此争持,马霳休矣。”袁武听了,笑道:“请二位哥哥入帐说知。”只因这一说,有分教:奸人枉作千般恶,到底何曾放过谁?不知说些什么出来,且听下回分解。第三十五回 贺太尉魂销九曲岭 黑疯子身脱武昌监话说杨幺同众兄弟齐问罢战之故。袁武邀入帐中坐定,说道:“今日之战,非战也,是察其动静虚实之间,以成我计。适见贺省暗动三军,有众欺寡之势,我即鸣金,以示众寡难敌,使其骄矜而愈益其骄矜。我今只须如此恁般,致于必死之地而来争。吾谓贺省虽奸,岂能脱我范围!”众人听了大喜。袁武遂令邰元、常况、黄佐、郑天佑授计而去。又对王摩、沃泰、丁谦暗说了一番,三人领计,带了军校连夜绕路九曲岭而去。又令殷尚赤、屠俏来授计,道:“你二人可扮作乡村夫妇,带领数名子弟,各背包裹,作避难居民。城内虽不容人出入,我知向北永定门是幽僻小门,容人樵采,你可混入。听见连珠炮响,你即放火,兼探马霳消息,恐人暗害。”二人领计而去。袁武见人已去,遂将寨栅整饬了一番,静听消息。且说这邰元四人,领了二百名军校,从僻路上了甸山,果见下面堆着许多粮草。此时有二更时分,听得满寨中十分严肃,更筹并不错乱,四人一时不敢下山,俱寂然静伏。听见将打三更,前面有数十个军士,望粮草边一路巡来,周围巡看,渐渐巡到山下来。邰元四人见来的相近,便从山崖上直蹿跳下来,一齐动手,将数名巡卒尽行砍倒。遂拿他的巡锣,一面敲着到粮草堆处,各出焰硝等物,向一堆堆上点起,即转身上山,带了军校而去。不一时,火焰冲天,贺军直从梦中惊醒,俱来扑救。贺太尉亦上马来,叫人扑灭。不期火势猛烈,渐渐延烧寨栅。贺军只分头赶救。这袁武、杨幺等,见满天火起,即使军中擂鼓呐喊摇旗,欲作杀来之势。贺军救火不暇,又虑贼众冲杀过来,一时惊慌无措。有的东西乱窜,有的紧守本寨,有的护了太尉奔走到黑处藏避。直闹到天明,贺太尉方敢出来。看见烧毁寨栅,馀烟未息,便来看视粮草,俱成灰烬,不胜惊惊喜喜道:“喜得寨栅坚固,军士众多。彼昨已怯战,故不敢来趁火劫夺,只虚张声势,足见贼人伎俩有限矣。”有的将士说道:“莫不这火是贼人来放的?”有的说是天火烧的,又有的说是军士不小心的。贺太尉听了,想了半晌,说道:“军士不小心,只好烧得一处,如何各处俱烧?若是贼人敢来放火,便来劫寨。大约还是天火;若不是天火,怎烧得这般乾净?”说罢,回入本寨。早有管粮草的来禀道:“今救得馀粮,只够三日食用。”贺太尉道:“城中有食不尽的粮草,只消着人去催解来。”即遣人去催解军粮。并报失火。去不多时,忙回来报道:“贼人领众齐集城下攻打,小人进去不得。”贺太尉听了,着惊道:“这起贼人又是那里来的?倒去攻城,截我归路!”遂十分忧虑。便有将士禀道:“贼人既去攻城,太尉只消分一枝军马从贼背后杀去,使他前有坚城,后有官军,贼必惊溃。”贺太尉道:“我今临敌,尚虑兵少,怎么分遣得去?”说未完,早有探马的来报道:“杨幺贼寨,今日不见了。七寨只存三寨,在那里擂鼓,要来厮杀。”贺太尉听了大喜,道:“这是贼智,岂瞒得我?他今分开,希图城中无备,要去劫掠。虑我救援,故留三寨作疑兵计,使我不去救援,又恐我见他寨少,必去冲突,故此在那里虚张。昔人背水列阵而成功,我今乏粮,亦是背水之意。只消拔寨齐出,力攻他三寨,必获全胜。然后救援城中,岂不成功?”即忙传令冲击。只见先前两员将士又来谏阻。贺太尉便大喝道:“黄口孺子,岂晓得乘虚进击,有如破竹?再敢阻挠,定按军法!”二人只得退出。贺太尉即上马,抚剑急驰,麾动三军,望杨幺阵上一齐杀来,果有山倒海泻之势。袁武、杨幺等即弃寨领众奔走。贺军便夺了三寨。贺太尉满心欢喜,见杨幺望九曲岭逃奔,拍马向后招呼军将来追。杨幺同骆敬德见追得将近,便抡枪大叫道:“我杨幺只活捉太尉报仇,并不轻杀军将!”贺太尉听了大怒,喝道:“众兵将与我擒得杨幺者,千金赏赐!”众兵将听了,各奋勇赶来。杨幺、骆敬德只乱杀一回,转身望岭中逃入。贺太尉大喜,只叫紧追,不可放走二贼。众兵将齐赶入岭去,贺太尉也忙策马同入。一连赶走了四五个转曲路径。却不见了杨幺二人。贺太尉又喝紧追,众兵将只得又追过了几个曲折路径。只见前无去路,再一看时,皆被乱木石叠断,众兵将便往后一齐退走。贺太尉见不向前追赶,便仗剑怒喝道:“养军千日,用在一朝。怎敢见贼不追!”众兵将只得齐说道:“中了贼计,前面俱被木石叠断,并无去路,太尉及早退出。”太尉听了,方才大惊,急策马而走。走到原入处,前面兵将又发喊:“不好了,原处也被木石叠断!”贺太尉着了真急,忙叫众军搬拆。众军只得近前搬拆,忽抬头见上面横着一段大树,削去青皮,写着几个大字。众军士一时认识不出,有的猜说道:“常见有人写在墙上'此路不通’,想必就是这几个字了。”有的争说道:“如今两头叠断,实是不通,只这几个字有些不像。”贺太尉在马上见军士不动手搬拆,便急得十分怒骂道:“你这些该死的,怎还有工夫说闲话!”军士见他喝骂,到此也就没有尊卑起来,便回嘴道:“太尉没主张,叫我们追来。如今走投没路,死在目前,道不得个临死也要说三句话儿。现写得有字,说'此路不通’,我们走到那里去!”贺太尉听了,又喝道:“好胡说!才是进来的路,怎说有人写着'此路不通’?”便又气又恼,放马近前一看,只见上写的是:当时马陵道,万弩射庞涓;今日九曲岭,千刀割太尉。看罢,早吓得一似分开八块顶阳骨,一个面皮蜡搽也似黄了下来。只得对兵将说道:“我一时中了贼计,如今也不要埋怨,作速寻个出路,莫待他们赶来!”众兵将道:“两头塞断,急切搬拆不开。不如爬上岭去,才得逃生!”遂要往岭上爬走。忽听得半岭上一似共工氏触倒了不周山,腾天倒地价响将起来。众兵将一齐叫苦,端的怕人!怎见得?但见:岭上英雄立满,峰前豪杰齐排。岭上英雄,喝叫军校,将叠成的千百堆狼牙巨石,往下推翻;峰前豪杰,指点子弟,用砍就的数万根丫叉大树,从上滚来。石碰石,乱纷纷,挡着的、擦着的,骨肉变成灰屑;木撞木,闹轰轰,挨着的、压着的,皮筋尽作泥丸。四面峰峦合抱,两头大石填平,更怕的是英雄齐发弩,堪骇的是豪杰尽张弓。众兵将进退无门,何异天罗地网;贺太尉往来没路,依稀铁壁铜墙。这才是走到尽头,分明似瓮中捉鳖。这些计策,俱是袁武作用。他是山东生长,初到南来,又不曾询问士民,为甚晓得这些路径?原来何能是本地人,便画了一幅武昌的地形图,与袁武相别时,悄悄递出。袁武看熟。这日交战时,他见贺太尉的粮草俱屯积在甸山下左侧,遂遣邰元四人去放火烧绝粮草,又吩咐他到九曲岭,伐木叠石。今见杨幺等引着贺省追入岭来,即一面断了归路,又一面在岭上同二百名军校齐发箭矢,射退外面贺军。杨幺等俱上岭来,今见贺军上爬,即使军校将半山草深内堆叠的这些木石,一齐往下乱推。贺军一时没处躲避,爬到半山的尽被打伤,未曾爬的又被箭弩射来,一时乱窜,自相践踏。哭的,叫的,甚是伤惨。杨幺见了,忙使人向下叫道:“杨幺与众兄弟只要活擒贺太尉报仇,与众兵将并无干涉。及早缚他送上岭来,便放你们一条生路!”众兵将一时听了,忙向上叫道:“切莫动手,容我们缚送上来!”即赶到贺太尉马前,将他一个倒栽葱,拖下马来,捆绑了推解上岭来。杨幺见了大喜。众兄弟便要将贺太尉砍杀,杨幺急忙止住。众兄弟道:“哥哥见仇不杀,什么缘故?”杨幺道:“我为父母报仇,如今已获仇人。马霳为我陷害,得他手戮仇人,使他心快,我亦心快。”众兄弟听了,不胜欢喜。袁武道:“速去与王摩合攻!”杨幺遂使军校放出贺军将。军将齐齐向岭头拜谢,各散逃出。杨幺等即离九曲岭,到了城下,已是黄昏时候。与王摩相合,说知缘故。王摩大喜道:“兄弟领计到此,城内并没一人敢出,只等哥哥到来。”袁武遂传令各军校准备攻打。到了三更,便放起连珠炮来。着黄佐、于德明、柯柄、童良守寨,其馀到城下,一齐驾起云梯,往城上搭来。不期被守城兵将炮弩往外乱发,一时不能近城。却得殷尚赤、屠俏领着数名子弟,俱扮作逃难居民,背包负裹从永定门走入,即分散藏伏在观宇幽僻小巷中,又打听马霳消息。今听见城外连珠炮响,知是外面攻城,各自取出火种,点上硫磺硝焰,四处放起火来,又向黑影处发喊,大叫:“洞庭湖杨幺全伙入城!”一时火起,烧发了数十馀处,便轰传贼众入城,一齐逃窜起来。这些大小官员,忽见城内四处火发,知是有贼内应,俱各惊慌躲避。城上兵卒听见城内有人放火,知不可守,一齐下城逃躲,早被杨幺、王摩等杀跳上城,夺开城门。袁武领众军校一齐杀入,城中大乱。各分头打入监狱中,寻救马霳,并没救处。杨幺见寻不着马霳。知他被难而死,不胜跌脚捶胸,仰天号哭道:“冤哉马霳,痛哉马霳!汝今为我而死,我敢独得其终!”众弟兄听了,尽皆流泪。正劝解间,忽见火光中一人浑身赤条条,抡着一根大木,同着一人一路打来。原来这马霳,当日押解到武昌,贺太尉将他发与尉司囚禁,等剿了杨幺同斩。一向在狱中,日夜被禁卒将他浑身上了闸板,竟似死人般,动不得分毫;又恐怕他绝命,只将些粥米喂他。这夜尉司见事情紧急,便着人取出马霳,辕门斩首。到了辕门,只见操刀手中一人向马霳喝道:“外面杨幺已打进城来也!”说罢,将左右操刀手砍倒在地。马霳知是救他,急迸断绳索,扳倒辕门庭柱,要打入去。却得殷尚赤、屠俏见绑出马霳,正要动手,忽见这操刀手杀了伙伴,忙大叫道:“快同去见杨幺哥哥!”马霳忽见是殷尚赤、屠俏,满心快活,便不打入衙去。殷尚赤、屠俏便在辕门杀退人众。马霳抡着大木,同这操刀手往外一路向火光处打来,却被王摩一眼看明,大叫道:“马霳快来,哥哥为你哭坏!”杨幺忙停哭。见是马霳,不胜欢喜,上前抱住道:“兄弟,累得你好苦!”马霳大笑道:“可也得见哥哥!”杨幺道:“我同众兄弟打破城来,向各处监狱中找寻不着,在此万分痛苦。再寻不着,便要屠戮,作我二人殉葬。兄弟你从那处脱身?”马霳指着那人,说出亏救。杨幺大喜,忙向那人拜谢道:“若不亏豪杰仗义,救我马霳,我杨幺亦不再活。请问尊姓大名,若不嫌弃,愿结弟兄!”那人慌忙还礼,扶起道:“小弟是尉司衙中操刀手,姓段,官名段忠。从来手段快捷,人便叫我是一刀段撒开。一向闻得哥哥好名,今又见天下荒荒,想要做些事业。因听见贺太尉与哥哥作对,亏众好汉救入湖中,将马霳解来,便想要救,却一时不便下手。忽听见哥哥领众到来,暗暗留心。今在紧急提出,便砍倒伙伴来寻见,愿拜哥哥。”杨幺听了大喜。马霳便抡大木,向前乱跳道:“哥哥快同去赶杀鸟太尉,洒家捣他百十个透亮窟窿!”杨幺忙留住道:“不消兄弟去寻,我已活擒在城外寨中。”遂说出缘故道:“我留这厮,与兄弟动手。”马霳听得满心快活,道:“只那夜闷鸟般闭在船内,"听得怪鸟乱嘈。哥哥吃弟兄劫救,心坎里恁地欢喜,兀知偌多弟兄,俱恁跳到,没多日,便干得恁地奢遮。哥哥使恁呆撮鸟与马霳散闷,只剁出鸟心来,觑是恁地黑!”王摩道:“只你那夜瞒得不透风下山,俺弟兄那处不着人找寻!前日来见哥哥,才知吃苦。”马霳只笑向杨幺腰间拔取挎刀。此时殷尚赤、屠俏走来,遂向杨幺众弟兄述说事情。述说完,杨幺要与马霳说话,早已不知去向。因说道:“他再不耐烦久立,又不知他到那里去寻事做!”一面传令,不许放火,掳掠小户,只搬取豪富。直乱到天色将明,袁武即传令出城,放起号炮。不一时齐集,只不见马霳到来。杨幺忙叫众兄弟去寻。早见马霳火杂杂,两手舞着板刀,口中衔着挎刀,满腰间拴吊十馀颗血淋淋的人头,跑到面前,将口中挎刀递与杨幺,只叫今日砍杀得快活。杨幺惊喜道:“兄弟杀的什么人,这般快活?”马霳道:“恁夥撮鸟,煞会装腔使势,敢便俱是未入流。”杨幺听了,笑道:“你又那里去寻着板刀?”马霳道:“兀那闷闲鸟船,两板刀舱内只捞不到手,推见鸟官,将板刀藏入屋去,只今捞来。哥哥打了恁个鸟贼,便有窝巢,直恁地怪催跳。”袁武道:“且到湖去再来。”马霳道:“咬文汉嘈的没力,恁地一事做两事,跳落水又爬上来弄甚鸟,可不晦气!”杨幺道:“袁武主意不差,我俱听服,没半句不依。”马霳才不言语。段忠便去领了妻小一同出城,到了寨来。柯柄、童良见了马霳,不胜喜。袁武即传令拔寨起身。忽有一人,大头圆脸,五短身材,背上驮着一个包裹,腰悬一张画胎雀弹弓,手提柳叶长枪,急起忙奔相近到来,高叫道:“小阳春道长哥哥在那里?”杨幺听见,连忙迎走上前,欠身答道:“杨幺在此。不知豪杰尊姓何名,为甚要见杨幺?”那人便满面笑容,放了包裹,将枪插地,叉手说道:“兄弟是巴蜀人。自幼好习枪棒,又打得一手好弹弓。不喜在本地,便出来在江湖上耍些枪法,打几个弹儿,在热闹处与人观看,哄赚几分钱钞,只买酒吃。人见我生得矮小,面色如青,人便叫我是山海镇石青。一路下来,今春到这武昌,在城内府前闹处干这营生,倒也日日见钱,夜夜是醉。却听见有人传说哥哥的行事,肯结弟兄,使石青时常想念。一日正在府前,耍了一回枪弹,起发人的喝采钱,只见几个人扛抬着两束芦席,却包着两个死人,向我面前抬过。内中便有人说出是哥哥的父母在狱中病死,抬出城外抛弃。我便留心问道:'他老夫妇犯甚事,便双双入狱病死?’这些人便细细说哥哥犯事、贺太尉作对缘故。我那日只应应事故,赚得百文,便走出城外,找寻着了,去买了些乾柴,分做两处烧化。烧化完,取骨殖做了两包,拿回来放在寓处,日后寻见哥哥交还。忽听得贺太尉领兵出城,与哥哥对敌,昨夜又听见打入城来,我只说在城住些时,慢慢送来。不期五更忽发号炮,催赶出城,我只得背了骨殖,一径奔来。”杨幺忽听见有了父母的骨殖,不胜大喜,复又大哭。忙将石青一把扶定,扑地拜哭道:“我杨幺自幼失散父母,亏这抚养的父母恩养成人。不能报答,反为我被仇人受冤陷狱而死,痛心入骨。幸得众兄弟协力,捉缚仇人,实疑骸骨无存,到山寨中将仇人沥血剖心,祭奠灵前,少慰先灵,以完杨幺心愿。却得有心人仗义,为杨幺将父母烧化,收藏骸骨。这般恩义,又在众兄弟之上,杨幺敢不拜谢!”石青连忙拜下,搀扶道:“哥哥休折兄弟!”遂同立起来。杨幺遂将包裹背上肩头。袁武即传令拔寨,一齐望伏雄浦船上来见贺云龙。只因这一见,有分教:道高擒猛士,智巧造轮舟。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 柳壤村应风水奔杨幺 众弟兄验天时同聚义话说杨幺忽听见父母俱死,便大叫一声:“贺贼!”往后便倒,一时人事不知。众弟兄慌忙搀扶灌救,方才醒转。便大恸道:“杨幺生天地间,何不幸耶,何被人谗刻至此耶?虽生亦罪人也!”说罢,痛哭不止。众兄弟再三劝解不听,何能方劝说道:“古来豪杰,皆由折挫而成,或驱迫而使然。哥哥岂不知受毒未深,不成大患?至于寿算,皆有定理。当此分崩离析之时,正哥哥伸宿志之日也,何以哭为?”杨幺听了,收泪说道:“何能之言是也。我今戮佞,当从贺贼而始。”遂一面换了白冠麻服,一面立了父母牌位。即一面吩咐合山小校尽皆挂白,俟报仇后方换。一时众弟兄皆是素服,相率祭奠。杨幺一一尽礼。不觉过了四十九日,即商议报仇并救马霳。何能道:“自从哥哥上山后,绝不劫取,军食未敷。为今之计,当先破岳阳以资军食,招集人众去下武昌,未有不胜之道。”杨幺听了大喜,遂一面扯起招军旗号,一面整顿船支。杨幺对兄弟说道:“湖山非比陆地,恐一时招致不来。我今何不使人去通知蛾眉、白云、焦山、险道四处弟兄,若得一处先来,岂不更易!”遂使章文用写了四封书帖,打发人连夜而去。这里亦渐有人闻风来投。杨幺遂同众弟兄带了五百军校,正要打点下山,忽见湖中二三百支小船,俱蜂拥棹来。众皆疑是官军,杨幺定睛细看了半晌,道:“此非官军,是农庄船也。莫非是我村中父老来归耶?”遂使人棹舟去打探了来,报道:“果系柳壤村民。一向四散逃窜,今听见大头领招抚,俱相率男妇来投。”杨幺听了大喜,遂使人到湖中迎接。不一时众船齐集,老幼男女俱上山来。杨幺忙自相迎。对众人说道:“我杨幺遗累列位。今日到来,愿同富贵。”众人齐声说道:“我等被相公不分皂白,逼迫得没处存身。今听见大郎肯念故乡情分,故此特来投托。”遂将向日寄的包裹并护身枪送上。杨幺大喜,即吩咐备席,与村农老叟媪妇儿童环绕列坐,一齐吃酒。杨幺与父老说一回父母遭伤,莫不下泪;众乡人述一番有故旧含冤在狱,无不切齿。杨幺道:“我今正要为你们除害,诛此贪残忍刻之夫,明日准行。”说罢,快饮方止。杨幺使人权盖草房安顿。到了次日,杨幺带了游六艺、花茂、岑用七、王信、吕通,领五百士卒下山。只见村人中二百名少年子弟,手执戈矛,齐对杨幺说道:“我等俱有父兄亲戚被陷,愿随下山效力。”杨幺大喜,道:“昔日项羽得八千子弟兵,纵横天下。我今日亦得二百子弟兵助力,岂不能纵横此地耶!此天协赞我也!”众弟兄要使子弟另自衣装,杨幺忙止道:“只这旧装,我有用处。”遂一齐登舟,望岳阳而来。正遇顺风,不消半日,已离岳阳不远。杨玄即传令屯住小港中,唤过二百名子弟,授计而去。这些子弟领计,俱四散分走,到傍晚时向各门而入。此时岳阳承平日久,往日还有军卒,近来俱被贺太尉调去,只存得些老弱在门上看守。却见俱是村民百姓,又且将晚,正是人赶进门的时候,绝不拦阻。这些子弟到了城内,各拣近城门幽僻处藏身。这杨幺到了更余,即领众登岸,杀到城下。一时炮声大起,火把齐明,近城攻打,使人高叫:“洞庭湖杨幺领众人入城,与地方除害,居民不得惊慌!”居民初然惊恐,及听了叫唤,各闭门不出。守城军卒突见杨幺领众攻城,忙施炮箭,往外乱发,一面飞报入府县内。府县大惊,即点都头捕役上成御贼。正忙乱间,忽见城内四处火起,众子弟夺开望仙门。杨幺领众杀入。早有人飞报入府,知府急忙里没处奔逃,只看着金银,不禁大哭。杨幺与众兄弟赶入擒住,喝骂道:“我杨幺今日不为公报私仇,特为柳壤村居民及地方除害!”说未完,被众弟兄挥刀砍翻在地。自有往因在后。即打入库藏,不期有名无实。忙拘库吏来问。库吏道:“府官因见朝廷失了汴京,遂将库内银两侵匿,不久起身回去。”杨幺听了点头。一面使人打入狱去,放出柳壤村民。一面席卷知府家财,又到贺太尉家,只容搬取金银衣饰,不许杀害人口。不久天明,杨幺即传令出城,回到山上来。何能引众弟兄接入厅中,称贺杨幺智谋人不可及。不一时,将金银宝玩搬入厅中,有如山积。杨幺对众兄弟说道:“这些财物,俱是知府并贺省二处得来。有此贪夫,怎不将宋室汴京送去!”众弟兄问道:“哥哥可曾打入县去?”杨幺道:“我访问居民,居民说这县尉虽爱金银,能分曲直。我想人谁不爱金银,若能分曲直,便不冤枉滥贪,是个好官。虽将马霳责治,实是他职分所该,故此我禁止不许到县去惊动。”众人听了,不胜敬服。出狱这些男妇,俱入厅来拜谢。杨幺忙叫请起。一时父子夫妇相见,欢声动地。到了次日,杨幺因对何能说道:“如今粮用已足,可同众兄弟去救马霳,擒捉贺省。”正商议间,探事的急来报说道:“启头领得知:湖内有千支战舰。先前疑是贺军到来,忽去打探,他那里已遣人来报说,是白云山袁武、焦山贺云龙带领众豪杰来上山。”杨幺听了,大惊大喜,道:“怎来得这般快速!实意想不到。”众弟兄听了俱各大快。一面使人满山挂彩,一路鼓乐喧闹;又一面吩咐宰杀牛马,准备筵席。杨幺带领众兄弟并合山军卒,迎下山来。那边众兄弟陆续上岸。杨幺看去,是王摩、袁武、贺云龙在前相率。杨幺忙同本山弟兄迎请。忽见蛾眉岭、险道山弟兄俱在后面上来,更是惊惊喜喜,迎请同到厅中。袁武先说道:“近因金兵得了东京,白云山非久固之地,又见星宿移南,知哥哥已奋起湖山。遂着人通知蛾眉岭,约趋淮泗焦山取齐;蛾眉岭又相约了险道山;不期到了焦山,焦山上弟兄亦有同心,打点来奔哥哥。”贺云龙接说道:“且今康王南渡建业,金将晓夜追杀过河来,楚州、江州上至庐江,皆为战场。岳飞抵敌北路,韩世忠据守江州。焦山弹丸界于两间,若于金、宋相持,孤守不能,偏向不可。近占旺气已征,知哥哥应运湖中,正收拾来聚合,忽接到三处弟兄皆有是心,遂从长江得到楚境,果知哥哥上山,一径到此。”常况接说道:“自从哥哥别后,不期王豹这厮不知在那里打听,说是哥哥在险道山做了寨主,同一个汉子在自召铺放火杀人,追赶不着,叫人到处去告理。过不多日,便勾引了官兵日日来吵。因知蛾眉岭弟兄是哥哥结识,即去求助,杀得官军大败亏输,王豹回去看守谢公墩。过不多时,蛾眉岭弟兄相约来奔哥哥,便连夜将山寨焚烧,同来到此。”杨幺听了,又喜又恨道:“我揣度书贴怎往来得这般快速,原来俱是不约而至。我马霳得生矣!”三处弟兄听了,一齐惊问马霳缘故,又一齐惊问为何白冠素服。杨幺便细细说述回来事情。说到父母双亡,不胜流泪;说到马霳被捉,不胜苦恼。即今要去打武昌,擒贺贼,救马霳:“恰喜众来兄弟齐来,今晚结义款待过,明早准行。”三处弟兄听了,尽皆恼恨贺太尉欺人。王摩道:“原来马霳来赶哥哥。只疑那个恼他,便黑夜下山。兄弟要着人赶留,却是袁武一口说是去赶哥哥,便没着人。”常况道:“今日才知放火的是马霳。”不一时,祭礼齐备,共拜天地山川。大家结拜完,本山头领便尊王摩为第二头领。王摩推辞。游六艺将石碑上言语,以及江湖口号说出,道:“实该是王摩哥哥,怎么推辞?”众弟兄也说道:“杨幺哥哥久说王摩哥哥许多好处,恨不得即时相聚。至今虚设第二位在此,不要负我们想慕好情。”王摩只得坐了右首第一把交椅。杨幺坐左首第一把交椅。其余众弟兄分坐两旁:东首是袁武、沃泰、孙本、殷尚赤、屠俏、常况、骆敬德、郑天佑、殳动、邰元、柯柄、童良、丁谦、于德明;西首何能便尊贺云龙为首。贺云龙道:“小弟原是化外之人,又得昔年拜事真人,宜该不涉尘境,只因有种雄豪侠气锻炼不去,故本师打发我下山道'不阅世情,终难悟道。’小弟只得下山。自觉英气勃勃,遂投焦山,得结沃泰诸弟兄,做了向来主谋。俟后机缘,便去拜见本师学道。今日到此,蒙列位哥哥不弃,小弟愿居末坐。”杨幺听了,起身问道:“原来云龙有这些缘故。向来不曾问及尊师何姓何名,是何德行?”贺云龙道:“家师无姓无名,法号是四维真人。亦不知生于何代何年,只历寒暑而不知,不烟火而不觉,修成道貌,养就灵心,洞知天时人事,善明世代兴亡,筑居在庐山千峰顶上,题名筑隐观中,与一班弟子讲究性命之学,传授诸般道法。当今公卿士庶闻名顶礼,求言祸福,言无不验。亘古至今,实未有也。”杨幺听得满心欢喜,道:“原来世上有此高人,将来不可不识。”因对何能众兄弟说道:“云龙道法有传,不可违其所愿。”因使人另设一素席,在下面对坐,遂以道兄称之。贺云龙谦逊就坐。西首便是何能、郝雄、游六艺、张杰、花茂、柏坚、吕通、王信、腾云、岑用七、章文用、黄佐、郭凡。旁边又设二席,是屠隆与黄长者。一时厅堂上下两旁,共是三十位弟兄。六处会合,真是欢喜非常,内中单少马霳。此时庭前敲鼍鼓,堂下献珍馐,一班弟兄俱各吃得欢欢喜喜。这是天寒地冷六飞花。众弟兄吃了多时,杨幺忽停杯不饮,满面惨容,说道:“我杨幺想来,今日若有马霳在席,不知他恁般快活,要说几句疯话儿笑耍。如今徒列珍馐。叫我怎得下咽!”说罢,不觉两泪潸潸,举袖而拭。众弟兄看见,一齐立起身来,大叫道:“道长哥哥好义气,好情分!情愿舍死去捉贺省,救马霳上山!”袁武忙上前说道:“缚太尉,救马霳,一如反掌之易,俱在袁武身上,绝不费哥哥半点忧思。只安坐山寨,我同众弟兄明早便去。”杨幺听了,方才欢喜,又与众兄弟吃了半晌,各自安歇。到了次日,众弟兄排次坐下。袁武出位说道:“我等新来弟兄,尚不曾立得寸功,便叨尊位。今愿同道长哥哥去救马霳,不敢劳动本山头领。”杨幺大喜,遂点了一千军校,俱用白旗白甲,众弟兄是白袍。杨幺浑身缟素,同着王摩、袁武、贺云龙、沃泰、邰元、殷尚赤、屠俏、常况、孙本、丁谦、殳动、郑天佑、骆敬德、柯柄、童良、于德明、黄佐等,共一十八位头领。何能自与袁武私说了一番,遂同本山弟兄相送下山。杨幺等各自上船。杨幺坐在中军船上,扯着一面大白旗,上写'为亲报仇’四个大字。一时放起大炮,往下水望武昌杀来。一路船只十分齐整,军中纪律十分整肃。怎见得?但见:艨艟战舰,旗帜帆桅。艨艟战舰,分布得水面上船只,一如星斗;旗帜帆桅,调拨的满队中军士,恍似蛟龙。军师号令,山岳不移;元帅指麾,风云俱变。忽尔行来,摆列得是长蛇势、梅花势,若续若连,细细不乱;突然屯住,安插的是太极阵、三才阵,似潜似伏,寂寂无声。军威赫赫,日设多旗;兵势严严,夜张盛火。貔貅帐内昼谈兵,刁斗营中夜讲武。真令近睹者魂消,果使远闻者丧胆。却说这是袁武、贺云龙初次行兵,实有一番作用。因此时是南渡元年。杨幺一众军士,所到之年,并不骚扰。早有地方守司得消息,差人连夜报入武昌。这贺太尉已知杨幺打破岳阳,家财尽失,十分恼怒,喜得人口未伤,要想来剿灭,却一时无计。早有合城守司官,俱来寻他商议,征剿这夥强人。贺太尉听了,踌躇了半晌,因正色说道:“徽、钦二帝蒙尘,喜得康王南渡,朝臣将士拥立建业,将欲苟安,为社稷计。昔日贺某奉旨在此调点,只因仓卒变更,又因军饷未措,是以不曾靖难。今又军旅重务,不曾去建业朝贺新君,日抱惭愧。但社稷苟安,行宫建业,东南数省全盛,皆为内陆,岂容盗贼潜藏,湖中出没?下官虽系不才,现掌兵权,定当扫荡妖气,使新君无内陆之忧,庶可赎愆补过。乞列位尽心协力可也。”各官听了大喜,道:“若得太尉出兵,盗贼不足擒矣。”众官退去。贺太尉一时在众官面前,恃着官尊粮多兵众,又希图得回失去财宝,遂一面传令军将择日出师下湖,征剿杨幺。过不两日,忽有各处报来,说杨幺统领人众要来报仇,不久就到,锐不可当。贺太尉听见杨幺为报仇而来,心下吃了大惊,暗暗想道:“他没有什么仇人,除非是我。他已将我家中金银库藏尽行劫去,仇恨已悄,还要来报什么仇?我向来按兵武昌,实是颧望之心,拥兵目固;若金兵一来,则反宋归金,保全富贵,谁知康王渡江,被人拥立,又有宗、张、韩、岳四人抵住北路,东南一带尚未摇动,仍是宋地。因恐有人说我不忠,难以掩罪,要乘着杨幺倡乱湖中,欲去侥幸成功;虽不成功,亦可在此虚张声势,耽延日月,妄报功劳,谅必有人说我肯为朝廷出力,将来亦可功罪相半,遮掩世人。故此在众官面前,一力担当,领兵下湖。不想我的兵马未出,他倒要来寻我,必是安心来与我作对。此去必要交锋,这怎么处?”因又想道:“方才见报,说杨幺聚集南北凶顽亡命、敢死轻生之徒。我一个富贵尊重之人,岂可去同这班亡命相搏?不但亵体,也被人笑。莫若趁他未到,只说接了密旨,要我去保驾,且脱了这灾星难星。倘朝中有甚是非,拚着金银珍宝去上下打点,料想不致消职问罪。况且闻得近日秦桧逢迎得宠,执揽朝政,我今只消去交纳此人,不但保职,还有升迁可望。”一时想定了这个主意,遂不出帅府,只准备金银,作脱身之计。不期城中大小官员见他不出,不知为甚缘故,忽又探得贼人不久登岸,十分着急,便齐集到帅府中来,请太尉领兵迎敌。贺太尉见众官来催他出兵,一时不好出来接见,又不便推说接了密旨,便十分没法起来,只急得在满堂中团团走转。外面众官不住的着人传禀,贺太尉一发心慌。团走了半日,忽又想道:“这些守官俱将我作泰山倚靠,怎好在他们面前临时推委?况且杨幺贼众只得千余,我今征调有三万精兵手中掌握,只以数目计算,三十人杀他一人,岂有不胜之理?又且城郭坚固,还有守城兵卒,今进可以攻,退可以守,何必畏怯,反使人笑!”一时想定了主意,遂吩咐开门,出来见众官员说道:“贺某连日不出,实是筹度兵机,想个万全之策。既是贼人将近,城外之事我自主之,城内之事列位主之。”众官齐声应诺。贺太尉又吩咐一番,遂传令将士,一齐出城二十馀里,拣个宽大地方,依山立寨,傍水安营。果是粮草如山,兵多将广。这杨幺、王摩等到了伏雄浦,见去武昌不远,即传令驻扎。早有探事的来报道:“贺太尉带领三万精兵,屯立甸山左右,分立二十馀寨,挡住去路,准备厮杀。”杨幺、王摩即引众上岸,留贺云龙看守船只。一时尘土飞天,望甸山下杀来。离贺军三里,袁武即传令安营立寨。贺军将见杨幺立寨,有人忙入帐禀道:“贼众初到,乘其未立,请太尉遣军冲击,使他不能创立寨栅,必致散乱无驭,然后以大军掩之,自获全胜。”贺太尉听了,心甚不快,正要开言,忽又一将入帐禀道:“杨幺湖贼以水为家,决不能久持。今乘他离舟登岸,船上必无准备。乞太尉分拨一枝军马暗去伏雄浦,焚毁船只,使贼惊慌,必无心接战;再以大军遏之,杨幺可擒矣。”贺太尉听了二人之言,不觉勃然大怒,道:“我乃朝廷大臣,今与窜贼相争,已是亵体,若行此诡计,何异贼人伎俩?我今堂堂名正,将士赳赳,正要使他立寨。明日一战,有如泰山压卵,立成齑粉,此不决而可知也。尔等不必饶舌。”二将士只得又说道:“兵法有云:兵行诡道,以胜为先。太尉怎说个亵体?”贺太尉大怒,使人逐出。二人忿忿不平,各自归本寨。且说杨幺等不一时将寨栅立完,便要领众兄弟杀去。袁武忙止住道:“彼众我寡,彼逸我劳,若与之争,兵家所忌。彼非不知我远来,而竟若不知者,吾知贺太尉骄矜。他既骄矜,我亦不可作愤兵以取胜。且自休息,明日接战可也。”众人只得依允。到了次早,两边鼓炮齐施,看见许多跟随簇拥着贺太尉,骑着高头骏马,在门旗内,指挥将士。不一时摆成阵势,方走出阵前。只见杨幺阵上,头目小校,盔甲旗仗,一派雪霜。再看中军宝纛上,风卷出“报仇”二字。贺太尉十分恼怒,遂将剑梢一指,喝将士掩杀过来。杨幺、王摩领众弟兄一齐杀出,各寻军将,逐对儿接战。霎时间,烟尘滚滚,杀气漫漫。贺太尉在马上,只遣人助战。战了多时,看见杨幺等凶猛精锐,恐将士有失,忙要催动三万人马掩杀过来。袁武在门旗下看见贺军阵脚已动,知是掩遏,急忙鸣金罢战。杨幺、王摩等正砍杀得兴来。忽见鸣金,只得退归。贺太尉传令追赶,早被袁武使人炮弩齐发,只得也自收兵。遂欣然得意,对众将士说道:“今日一战,贼人自知不敌,即便鸣金,我知胆已丧矣。明日当以计破之,杨幺不足擒也。”众将士听了,齐声称贺,各自休息。杨幺、王摩并众弟兄,齐向袁武说道:“今日正要砍杀过去,力擒贺省,入武昌救马霳,忽地鸣金,是甚缘故?若只在此争持,马霳休矣。”袁武听了,笑道:“请二位哥哥入帐说知。”只因这一说,有分教:奸人枉作千般恶,到底何曾放过谁?不知说些什么出来,且听下回分解。第三十五回 贺太尉魂销九曲岭 黑疯子身脱武昌监话说杨幺同众兄弟齐问罢战之故。袁武邀入帐中坐定,说道:“今日之战,非战也,是察其动静虚实之间,以成我计。适见贺省暗动三军,有众欺寡之势,我即鸣金,以示众寡难敌,使其骄矜而愈益其骄矜。我今只须如此恁般,致于必死之地而来争。吾谓贺省虽奸,岂能脱我范围!”众人听了大喜。袁武遂令邰元、常况、黄佐、郑天佑授计而去。又对王摩、沃泰、丁谦暗说了一番,三人领计,带了军校连夜绕路九曲岭而去。又令殷尚赤、屠俏来授计,道:“你二人可扮作乡村夫妇,带领数名子弟,各背包裹,作避难居民。城内虽不容人出入,我知向北永定门是幽僻小门,容人樵采,你可混入。听见连珠炮响,你即放火,兼探马霳消息,恐人暗害。”二人领计而去。袁武见人已去,遂将寨栅整饬了一番,静听消息。且说这邰元四人,领了二百名军校,从僻路上了甸山,果见下面堆着许多粮草。此时有二更时分,听得满寨中十分严肃,更筹并不错乱,四人一时不敢下山,俱寂然静伏。听见将打三更,前面有数十个军士,望粮草边一路巡来,周围巡看,渐渐巡到山下来。邰元四人见来的相近,便从山崖上直蹿跳下来,一齐动手,将数名巡卒尽行砍倒。遂拿他的巡锣,一面敲着到粮草堆处,各出焰硝等物,向一堆堆上点起,即转身上山,带了军校而去。不一时,火焰冲天,贺军直从梦中惊醒,俱来扑救。贺太尉亦上马来,叫人扑灭。不期火势猛烈,渐渐延烧寨栅。贺军只分头赶救。这袁武、杨幺等,见满天火起,即使军中擂鼓呐喊摇旗,欲作杀来之势。贺军救火不暇,又虑贼众冲杀过来,一时惊慌无措。有的东西乱窜,有的紧守本寨,有的护了太尉奔走到黑处藏避。直闹到天明,贺太尉方敢出来。看见烧毁寨栅,馀烟未息,便来看视粮草,俱成灰烬,不胜惊惊喜喜道:“喜得寨栅坚固,军士众多。彼昨已怯战,故不敢来趁火劫夺,只虚张声势,足见贼人伎俩有限矣。”有的将士说道:“莫不这火是贼人来放的?”有的说是天火烧的,又有的说是军士不小心的。贺太尉听了,想了半晌,说道:“军士不小心,只好烧得一处,如何各处俱烧?若是贼人敢来放火,便来劫寨。大约还是天火;若不是天火,怎烧得这般乾净?”说罢,回入本寨。早有管粮草的来禀道:“今救得馀粮,只够三日食用。”贺太尉道:“城中有食不尽的粮草,只消着人去催解来。”即遣人去催解军粮。并报失火。去不多时,忙回来报道:“贼人领众齐集城下攻打,小人进去不得。”贺太尉听了,着惊道:“这起贼人又是那里来的?倒去攻城,截我归路!”遂十分忧虑。便有将士禀道:“贼人既去攻城,太尉只消分一枝军马从贼背后杀去,使他前有坚城,后有官军,贼必惊溃。”贺太尉道:“我今临敌,尚虑兵少,怎么分遣得去?”说未完,早有探马的来报道:“杨幺贼寨,今日不见了。七寨只存三寨,在那里擂鼓,要来厮杀。”贺太尉听了大喜,道:“这是贼智,岂瞒得我?他今分开,希图城中无备,要去劫掠。虑我救援,故留三寨作疑兵计,使我不去救援,又恐我见他寨少,必去冲突,故此在那里虚张。昔人背水列阵而成功,我今乏粮,亦是背水之意。只消拔寨齐出,力攻他三寨,必获全胜。然后救援城中,岂不成功?”即忙传令冲击。只见先前两员将士又来谏阻。贺太尉便大喝道:“黄口孺子,岂晓得乘虚进击,有如破竹?再敢阻挠,定按军法!”二人只得退出。贺太尉即上马,抚剑急驰,麾动三军,望杨幺阵上一齐杀来,果有山倒海泻之势。袁武、杨幺等即弃寨领众奔走。贺军便夺了三寨。贺太尉满心欢喜,见杨幺望九曲岭逃奔,拍马向后招呼军将来追。杨幺同骆敬德见追得将近,便抡枪大叫道:“我杨幺只活捉太尉报仇,并不轻杀军将!”贺太尉听了大怒,喝道:“众兵将与我擒得杨幺者,千金赏赐!”众兵将听了,各奋勇赶来。杨幺、骆敬德只乱杀一回,转身望岭中逃入。贺太尉大喜,只叫紧追,不可放走二贼。众兵将齐赶入岭去,贺太尉也忙策马同入。一连赶走了四五个转曲路径。却不见了杨幺二人。贺太尉又喝紧追,众兵将只得又追过了几个曲折路径。只见前无去路,再一看时,皆被乱木石叠断,众兵将便往后一齐退走。贺太尉见不向前追赶,便仗剑怒喝道:“养军千日,用在一朝。怎敢见贼不追!”众兵将只得齐说道:“中了贼计,前面俱被木石叠断,并无去路,太尉及早退出。”太尉听了,方才大惊,急策马而走。走到原入处,前面兵将又发喊:“不好了,原处也被木石叠断!”贺太尉着了真急,忙叫众军搬拆。众军只得近前搬拆,忽抬头见上面横着一段大树,削去青皮,写着几个大字。众军士一时认识不出,有的猜说道:“常见有人写在墙上'此路不通’,想必就是这几个字了。”有的争说道:“如今两头叠断,实是不通,只这几个字有些不像。”贺太尉在马上见军士不动手搬拆,便急得十分怒骂道:“你这些该死的,怎还有工夫说闲话!”军士见他喝骂,到此也就没有尊卑起来,便回嘴道:“太尉没主张,叫我们追来。如今走投没路,死在目前,道不得个临死也要说三句话儿。现写得有字,说'此路不通’,我们走到那里去!”贺太尉听了,又喝道:“好胡说!才是进来的路,怎说有人写着'此路不通’?”便又气又恼,放马近前一看,只见上写的是:当时马陵道,万弩射庞涓;今日九曲岭,千刀割太尉。看罢,早吓得一似分开八块顶阳骨,一个面皮蜡搽也似黄了下来。只得对兵将说道:“我一时中了贼计,如今也不要埋怨,作速寻个出路,莫待他们赶来!”众兵将道:“两头塞断,急切搬拆不开。不如爬上岭去,才得逃生!”遂要往岭上爬走。忽听得半岭上一似共工氏触倒了不周山,腾天倒地价响将起来。众兵将一齐叫苦,端的怕人!怎见得?但见:岭上英雄立满,峰前豪杰齐排。岭上英雄,喝叫军校,将叠成的千百堆狼牙巨石,往下推翻;峰前豪杰,指点子弟,用砍就的数万根丫叉大树,从上滚来。石碰石,乱纷纷,挡着的、擦着的,骨肉变成灰屑;木撞木,闹轰轰,挨着的、压着的,皮筋尽作泥丸。四面峰峦合抱,两头大石填平,更怕的是英雄齐发弩,堪骇的是豪杰尽张弓。众兵将进退无门,何异天罗地网;贺太尉往来没路,依稀铁壁铜墙。这才是走到尽头,分明似瓮中捉鳖。这些计策,俱是袁武作用。他是山东生长,初到南来,又不曾询问士民,为甚晓得这些路径?原来何能是本地人,便画了一幅武昌的地形图,与袁武相别时,悄悄递出。袁武看熟。这日交战时,他见贺太尉的粮草俱屯积在甸山下左侧,遂遣邰元四人去放火烧绝粮草,又吩咐他到九曲岭,伐木叠石。今见杨幺等引着贺省追入岭来,即一面断了归路,又一面在岭上同二百名军校齐发箭矢,射退外面贺军。杨幺等俱上岭来,今见贺军上爬,即使军校将半山草深内堆叠的这些木石,一齐往下乱推。贺军一时没处躲避,爬到半山的尽被打伤,未曾爬的又被箭弩射来,一时乱窜,自相践踏。哭的,叫的,甚是伤惨。杨幺见了,忙使人向下叫道:“杨幺与众兄弟只要活擒贺太尉报仇,与众兵将并无干涉。及早缚他送上岭来,便放你们一条生路!”众兵将一时听了,忙向上叫道:“切莫动手,容我们缚送上来!”即赶到贺太尉马前,将他一个倒栽葱,拖下马来,捆绑了推解上岭来。杨幺见了大喜。众兄弟便要将贺太尉砍杀,杨幺急忙止住。众兄弟道:“哥哥见仇不杀,什么缘故?”杨幺道:“我为父母报仇,如今已获仇人。马霳为我陷害,得他手戮仇人,使他心快,我亦心快。”众兄弟听了,不胜欢喜。袁武道:“速去与王摩合攻!”杨幺遂使军校放出贺军将。军将齐齐向岭头拜谢,各散逃出。杨幺等即离九曲岭,到了城下,已是黄昏时候。与王摩相合,说知缘故。王摩大喜道:“兄弟领计到此,城内并没一人敢出,只等哥哥到来。”袁武遂传令各军校准备攻打。到了三更,便放起连珠炮来。着黄佐、于德明、柯柄、童良守寨,其馀到城下,一齐驾起云梯,往城上搭来。不期被守城兵将炮弩往外乱发,一时不能近城。却得殷尚赤、屠俏领着数名子弟,俱扮作逃难居民,背包负裹从永定门走入,即分散藏伏在观宇幽僻小巷中,又打听马霳消息。今听见城外连珠炮响,知是外面攻城,各自取出火种,点上硫磺硝焰,四处放起火来,又向黑影处发喊,大叫:“洞庭湖杨幺全伙入城!”一时火起,烧发了数十馀处,便轰传贼众入城,一齐逃窜起来。这些大小官员,忽见城内四处火发,知是有贼内应,俱各惊慌躲避。城上兵卒听见城内有人放火,知不可守,一齐下城逃躲,早被杨幺、王摩等杀跳上城,夺开城门。袁武领众军校一齐杀入,城中大乱。各分头打入监狱中,寻救马霳,并没救处。杨幺见寻不着马霳。知他被难而死,不胜跌脚捶胸,仰天号哭道:“冤哉马霳,痛哉马霳!汝今为我而死,我敢独得其终!”众弟兄听了,尽皆流泪。正劝解间,忽见火光中一人浑身赤条条,抡着一根大木,同着一人一路打来。原来这马霳,当日押解到武昌,贺太尉将他发与尉司囚禁,等剿了杨幺同斩。一向在狱中,日夜被禁卒将他浑身上了闸板,竟似死人般,动不得分毫;又恐怕他绝命,只将些粥米喂他。这夜尉司见事情紧急,便着人取出马霳,辕门斩首。到了辕门,只见操刀手中一人向马霳喝道:“外面杨幺已打进城来也!”说罢,将左右操刀手砍倒在地。马霳知是救他,急迸断绳索,扳倒辕门庭柱,要打入去。却得殷尚赤、屠俏见绑出马霳,正要动手,忽见这操刀手杀了伙伴,忙大叫道:“快同去见杨幺哥哥!”马霳忽见是殷尚赤、屠俏,满心快活,便不打入衙去。殷尚赤、屠俏便在辕门杀退人众。马霳抡着大木,同这操刀手往外一路向火光处打来,却被王摩一眼看明,大叫道:“马霳快来,哥哥为你哭坏!”杨幺忙停哭。见是马霳,不胜欢喜,上前抱住道:“兄弟,累得你好苦!”马霳大笑道:“可也得见哥哥!”杨幺道:“我同众兄弟打破城来,向各处监狱中找寻不着,在此万分痛苦。再寻不着,便要屠戮,作我二人殉葬。兄弟你从那处脱身?”马霳指着那人,说出亏救。杨幺大喜,忙向那人拜谢道:“若不亏豪杰仗义,救我马霳,我杨幺亦不再活。请问尊姓大名,若不嫌弃,愿结弟兄!”那人慌忙还礼,扶起道:“小弟是尉司衙中操刀手,姓段,官名段忠。从来手段快捷,人便叫我是一刀段撒开。一向闻得哥哥好名,今又见天下荒荒,想要做些事业。因听见贺太尉与哥哥作对,亏众好汉救入湖中,将马霳解来,便想要救,却一时不便下手。忽听见哥哥领众到来,暗暗留心。今在紧急提出,便砍倒伙伴来寻见,愿拜哥哥。”杨幺听了大喜。马霳便抡大木,向前乱跳道:“哥哥快同去赶杀鸟太尉,洒家捣他百十个透亮窟窿!”杨幺忙留住道:“不消兄弟去寻,我已活擒在城外寨中。”遂说出缘故道:“我留这厮,与兄弟动手。”马霳听得满心快活,道:“只那夜闷鸟般闭在船内,"听得怪鸟乱嘈。哥哥吃弟兄劫救,心坎里恁地欢喜,兀知偌多弟兄,俱恁跳到,没多日,便干得恁地奢遮。哥哥使恁呆撮鸟与马霳散闷,只剁出鸟心来,觑是恁地黑!”王摩道:“只你那夜瞒得不透风下山,俺弟兄那处不着人找寻!前日来见哥哥,才知吃苦。”马霳只笑向杨幺腰间拔取挎刀。此时殷尚赤、屠俏走来,遂向杨幺众弟兄述说事情。述说完,杨幺要与马霳说话,早已不知去向。因说道:“他再不耐烦久立,又不知他到那里去寻事做!”一面传令,不许放火,掳掠小户,只搬取豪富。直乱到天色将明,袁武即传令出城,放起号炮。不一时齐集,只不见马霳到来。杨幺忙叫众兄弟去寻。早见马霳火杂杂,两手舞着板刀,口中衔着挎刀,满腰间拴吊十馀颗血淋淋的人头,跑到面前,将口中挎刀递与杨幺,只叫今日砍杀得快活。杨幺惊喜道:“兄弟杀的什么人,这般快活?”马霳道:“恁夥撮鸟,煞会装腔使势,敢便俱是未入流。”杨幺听了,笑道:“你又那里去寻着板刀?”马霳道:“兀那闷闲鸟船,两板刀舱内只捞不到手,推见鸟官,将板刀藏入屋去,只今捞来。哥哥打了恁个鸟贼,便有窝巢,直恁地怪催跳。”袁武道:“且到湖去再来。”马霳道:“咬文汉嘈的没力,恁地一事做两事,跳落水又爬上来弄甚鸟,可不晦气!”杨幺道:“袁武主意不差,我俱听服,没半句不依。”马霳才不言语。段忠便去领了妻小一同出城,到了寨来。柯柄、童良见了马霳,不胜喜。袁武即传令拔寨起身。忽有一人,大头圆脸,五短身材,背上驮着一个包裹,腰悬一张画胎雀弹弓,手提柳叶长枪,急起忙奔相近到来,高叫道:“小阳春道长哥哥在那里?”杨幺听见,连忙迎走上前,欠身答道:“杨幺在此。不知豪杰尊姓何名,为甚要见杨幺?”那人便满面笑容,放了包裹,将枪插地,叉手说道:“兄弟是巴蜀人。自幼好习枪棒,又打得一手好弹弓。不喜在本地,便出来在江湖上耍些枪法,打几个弹儿,在热闹处与人观看,哄赚几分钱钞,只买酒吃。人见我生得矮小,面色如青,人便叫我是山海镇石青。一路下来,今春到这武昌,在城内府前闹处干这营生,倒也日日见钱,夜夜是醉。却听见有人传说哥哥的行事,肯结弟兄,使石青时常想念。一日正在府前,耍了一回枪弹,起发人的喝采钱,只见几个人扛抬着两束芦席,却包着两个死人,向我面前抬过。内中便有人说出是哥哥的父母在狱中病死,抬出城外抛弃。我便留心问道:'他老夫妇犯甚事,便双双入狱病死?’这些人便细细说哥哥犯事、贺太尉作对缘故。我那日只应应事故,赚得百文,便走出城外,找寻着了,去买了些乾柴,分做两处烧化。烧化完,取骨殖做了两包,拿回来放在寓处,日后寻见哥哥交还。忽听得贺太尉领兵出城,与哥哥对敌,昨夜又听见打入城来,我只说在城住些时,慢慢送来。不期五更忽发号炮,催赶出城,我只得背了骨殖,一径奔来。”杨幺忽听见有了父母的骨殖,不胜大喜,复又大哭。忙将石青一把扶定,扑地拜哭道:“我杨幺自幼失散父母,亏这抚养的父母恩养成人。不能报答,反为我被仇人受冤陷狱而死,痛心入骨。幸得众兄弟协力,捉缚仇人,实疑骸骨无存,到山寨中将仇人沥血剖心,祭奠灵前,少慰先灵,以完杨幺心愿。却得有心人仗义,为杨幺将父母烧化,收藏骸骨。这般恩义,又在众兄弟之上,杨幺敢不拜谢!”石青连忙拜下,搀扶道:“哥哥休折兄弟!”遂同立起来。杨幺遂将包裹背上肩头。袁武即传令拔寨,一齐望伏雄浦船上来见贺云龙。只因这一见,有分教:道高擒猛士,智巧造轮舟。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话说杨幺忽听见父母俱死,便大叫一声:“贺贼!”往后便倒,一时人事不知。众弟兄慌忙搀扶灌救,方才醒转。便大恸道:“杨幺生天地间,何不幸耶,何被人谗刻至此耶?虽生亦罪人也!”说罢,痛哭不止。众兄弟再三劝解不听,何能方劝说道:“古来豪杰,皆由折挫而成,或驱迫而使然。哥哥岂不知受毒未深,不成大患?至于寿算,皆有定理。当此分崩离析之时,正哥哥伸宿志之日也,何以哭为?”
杨幺听了,收泪说道:“何能之言是也。我今戮佞,当从贺贼而始。”遂一面换了白冠麻服,一面立了父母牌位。即一面吩咐合山小校尽皆挂白,俟报仇后方换。一时众弟兄皆是素服,相率祭奠。杨幺一一尽礼。
不觉过了四十九日,即商议报仇并救马霳。何能道:“自从哥哥上山后,绝不劫取,军食未敷。为今之计,当先破岳阳以资军食,招集人众去下武昌,未有不胜之道。”杨幺听了大喜,遂一面扯起招军旗号,一面整顿船支。杨幺对兄弟说道:“湖山非比陆地,恐一时招致不来。我今何不使人去通知蛾眉、白云、焦山、险道四处弟兄,若得一处先来,岂不更易!”遂使章文用写了四封书帖,打发人连夜而去。这里亦渐有人闻风来投。
杨幺遂同众弟兄带了五百军校,正要打点下山,忽见湖中二三百支小船,俱蜂拥棹来。众皆疑是官军,杨幺定睛细看了半晌,道:“此非官军,是农庄船也。莫非是我村中父老来归耶?”遂使人棹舟去打探了来,报道:“果系柳壤村民。一向四散逃窜,今听见大头领招抚,俱相率男妇来投。”杨幺听了大喜,遂使人到湖中迎接。不一时众船齐集,老幼男女俱上山来。杨幺忙自相迎。对众人说道:“我杨幺遗累列位。今日到来,愿同富贵。”
众人齐声说道:“我等被相公不分皂白,逼迫得没处存身。今听见大郎肯念故乡情分,故此特来投托。”遂将向日寄的包裹并护身枪送上。杨幺大喜,即吩咐备席,与村农老叟媪妇儿童环绕列坐,一齐吃酒。杨幺与父老说一回父母遭伤,莫不下泪;众乡人述一番有故旧含冤在狱,无不切齿。杨幺道:“我今正要为你们除害,诛此贪残忍刻之夫,明日准行。”说罢,快饮方止。杨幺使人权盖草房安顿。
到了次日,杨幺带了游六艺、花茂、岑用七、王信、吕通,领五百士卒下山。只见村人中二百名少年子弟,手执戈矛,齐对杨幺说道:“我等俱有父兄亲戚被陷,愿随下山效力。”杨幺大喜,道:“昔日项羽得八千子弟兵,纵横天下。我今日亦得二百子弟兵助力,岂不能纵横此地耶!此天协赞我也!”众弟兄要使子弟另自衣装,杨幺忙止道:“只这旧装,我有用处。”遂一齐登舟,望岳阳而来。正遇顺风,不消半日,已离岳阳不远。杨玄即传令屯住小港中,唤过二百名子弟,授计而去。这些子弟领计,俱四散分走,到傍晚时向各门而入。此时岳阳承平日久,往日还有军卒,近来俱被贺太尉调去,只存得些老弱在门上看守。却见俱是村民百姓,又且将晚,正是人赶进门的时候,绝不拦阻。这些子弟到了城内,各拣近城门幽僻处藏身。
这杨幺到了更余,即领众登岸,杀到城下。一时炮声大起,火把齐明,近城攻打,使人高叫:“洞庭湖杨幺领众人入城,与地方除害,居民不得惊慌!”居民初然惊恐,及听了叫唤,各闭门不出。守城军卒突见杨幺领众攻城,忙施炮箭,往外乱发,一面飞报入府县内。府县大惊,即点都头捕役上成御贼。正忙乱间,忽见城内四处火起,众子弟夺开望仙门。杨幺领众杀入。
早有人飞报入府,知府急忙里没处奔逃,只看着金银,不禁大哭。杨幺与众兄弟赶入擒住,喝骂道:“我杨幺今日不为公报私仇,特为柳壤村居民及地方除害!”说未完,被众弟兄挥刀砍翻在地。自有往因在后。即打入库藏,不期有名无实。忙拘库吏来问。库吏道:“府官因见朝廷失了汴京,遂将库内银两侵匿,不久起身回去。”杨幺听了点头。一面使人打入狱去,放出柳壤村民。一面席卷知府家财,又到贺太尉家,只容搬取金银衣饰,不许杀害人口。
不久天明,杨幺即传令出城,回到山上来。何能引众弟兄接入厅中,称贺杨幺智谋人不可及。不一时,将金银宝玩搬入厅中,有如山积。杨幺对众兄弟说道:“这些财物,俱是知府并贺省二处得来。有此贪夫,怎不将宋室汴京送去!”众弟兄问道:“哥哥可曾打入县去?”杨幺道:“我访问居民,居民说这县尉虽爱金银,能分曲直。我想人谁不爱金银,若能分曲直,便不冤枉滥贪,是个好官。虽将马霳责治,实是他职分所该,故此我禁止不许到县去惊动。”众人听了,不胜敬服。出狱这些男妇,俱入厅来拜谢。杨幺忙叫请起。一时父子夫妇相见,欢声动地。
到了次日,杨幺因对何能说道:“如今粮用已足,可同众兄弟去救马霳,擒捉贺省。”正商议间,探事的急来报说道:“启头领得知:湖内有千支战舰。先前疑是贺军到来,忽去打探,他那里已遣人来报说,是白云山袁武、焦山贺云龙带领众豪杰来上山。”杨幺听了,大惊大喜,道:“怎来得这般快速!实意想不到。”
众弟兄听了俱各大快。一面使人满山挂彩,一路鼓乐喧闹;又一面吩咐宰杀牛马,准备筵席。杨幺带领众兄弟并合山军卒,迎下山来。那边众兄弟陆续上岸。杨幺看去,是王摩、袁武、贺云龙在前相率。杨幺忙同本山弟兄迎请。忽见蛾眉岭、险道山弟兄俱在后面上来,更是惊惊喜喜,迎请同到厅中。袁武先说道:“近因金兵得了东京,白云山非久固之地,又见星宿移南,知哥哥已奋起湖山。遂着人通知蛾眉岭,约趋淮泗焦山取齐;蛾眉岭又相约了险道山;不期到了焦山,焦山上弟兄亦有同心,打点来奔哥哥。”
贺云龙接说道:“且今康王南渡建业,金将晓夜追杀过河来,楚州、江州上至庐江,皆为战场。岳飞抵敌北路,韩世忠据守江州。焦山弹丸界于两间,若于金、宋相持,孤守不能,偏向不可。近占旺气已征,知哥哥应运湖中,正收拾来聚合,忽接到三处弟兄皆有是心,遂从长江得到楚境,果知哥哥上山,一径到此。”常况接说道:“自从哥哥别后,不期王豹这厮不知在那里打听,说是哥哥在险道山做了寨主,同一个汉子在自召铺放火杀人,追赶不着,叫人到处去告理。过不多日,便勾引了官兵日日来吵。因知蛾眉岭弟兄是哥哥结识,即去求助,杀得官军大败亏输,王豹回去看守谢公墩。过不多时,蛾眉岭弟兄相约来奔哥哥,便连夜将山寨焚烧,同来到此。”
杨幺听了,又喜又恨道:“我揣度书贴怎往来得这般快速,原来俱是不约而至。我马霳得生矣!”三处弟兄听了,一齐惊问马霳缘故,又一齐惊问为何白冠素服。杨幺便细细说述回来事情。说到父母双亡,不胜流泪;说到马霳被捉,不胜苦恼。即今要去打武昌,擒贺贼,救马霳:“恰喜众来兄弟齐来,今晚结义款待过,明早准行。”三处弟兄听了,尽皆恼恨贺太尉欺人。王摩道:“原来马霳来赶哥哥。只疑那个恼他,便黑夜下山。兄弟要着人赶留,却是袁武一口说是去赶哥哥,便没着人。”常况道:“今日才知放火的是马霳。”
不一时,祭礼齐备,共拜天地山川。大家结拜完,本山头领便尊王摩为第二头领。王摩推辞。游六艺将石碑上言语,以及江湖口号说出,道:“实该是王摩哥哥,怎么推辞?”众弟兄也说道:“杨幺哥哥久说王摩哥哥许多好处,恨不得即时相聚。至今虚设第二位在此,不要负我们想慕好情。”王摩只得坐了右首第一把交椅。杨幺坐左首第一把交椅。其余众弟兄分坐两旁:东首是袁武、沃泰、孙本、殷尚赤、屠俏、常况、骆敬德、郑天佑、殳动、邰元、柯柄、童良、丁谦、于德明;西首何能便尊贺云龙为首。
贺云龙道:“小弟原是化外之人,又得昔年拜事真人,宜该不涉尘境,只因有种雄豪侠气锻炼不去,故本师打发我下山道'不阅世情,终难悟道。’小弟只得下山。自觉英气勃勃,遂投焦山,得结沃泰诸弟兄,做了向来主谋。俟后机缘,便去拜见本师学道。今日到此,蒙列位哥哥不弃,小弟愿居末坐。”
杨幺听了,起身问道:“原来云龙有这些缘故。向来不曾问及尊师何姓何名,是何德行?”贺云龙道:“家师无姓无名,法号是四维真人。亦不知生于何代何年,只历寒暑而不知,不烟火而不觉,修成道貌,养就灵心,洞知天时人事,善明世代兴亡,筑居在庐山千峰顶上,题名筑隐观中,与一班弟子讲究性命之学,传授诸般道法。当今公卿士庶闻名顶礼,求言祸福,言无不验。亘古至今,实未有也。”
杨幺听得满心欢喜,道:“原来世上有此高人,将来不可不识。”因对何能众兄弟说道:“云龙道法有传,不可违其所愿。”因使人另设一素席,在下面对坐,遂以道兄称之。贺云龙谦逊就坐。西首便是何能、郝雄、游六艺、张杰、花茂、柏坚、吕通、王信、腾云、岑用七、章文用、黄佐、郭凡。旁边又设二席,是屠隆与黄长者。一时厅堂上下两旁,共是三十位弟兄。六处会合,真是欢喜非常,内中单少马霳。此时庭前敲鼍鼓,堂下献珍馐,一班弟兄俱各吃得欢欢喜喜。这是天寒地冷六飞花。
众弟兄吃了多时,杨幺忽停杯不饮,满面惨容,说道:“我杨幺想来,今日若有马霳在席,不知他恁般快活,要说几句疯话儿笑耍。如今徒列珍馐。叫我怎得下咽!”说罢,不觉两泪潸潸,举袖而拭。众弟兄看见,一齐立起身来,大叫道:“道长哥哥好义气,好情分!情愿舍死去捉贺省,救马霳上山!”袁武忙上前说道:“缚太尉,救马霳,一如反掌之易,俱在袁武身上,绝不费哥哥半点忧思。只安坐山寨,我同众弟兄明早便去。”杨幺听了,方才欢喜,又与众兄弟吃了半晌,各自安歇。
到了次日,众弟兄排次坐下。袁武出位说道:“我等新来弟兄,尚不曾立得寸功,便叨尊位。今愿同道长哥哥去救马霳,不敢劳动本山头领。”杨幺大喜,遂点了一千军校,俱用白旗白甲,众弟兄是白袍。杨幺浑身缟素,同着王摩、袁武、贺云龙、沃泰、邰元、殷尚赤、屠俏、常况、孙本、丁谦、殳动、郑天佑、骆敬德、柯柄、童良、于德明、黄佐等,共一十八位头领。何能自与袁武私说了一番,遂同本山弟兄相送下山。杨幺等各自上船。杨幺坐在中军船上,扯着一面大白旗,上写'为亲报仇’四个大字。一时放起大炮,往下水望武昌杀来。一路船只十分齐整,军中纪律十分整肃。怎见得?但见:
艨艟战舰,旗帜帆桅。艨艟战舰,分布得水面上船只,一如星斗;旗帜帆桅,调拨的满队中军士,恍似蛟龙。军师号令,山岳不移;元帅指麾,风云俱变。忽尔行来,摆列得是长蛇势、梅花势,若续若连,细细不乱;突然屯住,安插的是太极阵、三才阵,似潜似伏,寂寂无声。军威赫赫,日设多旗;兵势严严,夜张盛火。貔貅帐内昼谈兵,刁斗营中夜讲武。真令近睹者魂消,果使远闻者丧胆。
却说这是袁武、贺云龙初次行兵,实有一番作用。因此时是南渡元年。杨幺一众军士,所到之年,并不骚扰。
早有地方守司得消息,差人连夜报入武昌。这贺太尉已知杨幺打破岳阳,家财尽失,十分恼怒,喜得人口未伤,要想来剿灭,却一时无计。早有合城守司官,俱来寻他商议,征剿这夥强人。贺太尉听了,踌躇了半晌,因正色说道:“徽、钦二帝蒙尘,喜得康王南渡,朝臣将士拥立建业,将欲苟安,为社稷计。昔日贺某奉旨在此调点,只因仓卒变更,又因军饷未措,是以不曾靖难。今又军旅重务,不曾去建业朝贺新君,日抱惭愧。但社稷苟安,行宫建业,东南数省全盛,皆为内陆,岂容盗贼潜藏,湖中出没?下官虽系不才,现掌兵权,定当扫荡妖气,使新君无内陆之忧,庶可赎愆补过。乞列位尽心协力可也。”
各官听了大喜,道:“若得太尉出兵,盗贼不足擒矣。”众官退去。贺太尉一时在众官面前,恃着官尊粮多兵众,又希图得回失去财宝,遂一面传令军将择日出师下湖,征剿杨幺。
过不两日,忽有各处报来,说杨幺统领人众要来报仇,不久就到,锐不可当。贺太尉听见杨幺为报仇而来,心下吃了大惊,暗暗想道:“他没有什么仇人,除非是我。他已将我家中金银库藏尽行劫去,仇恨已悄,还要来报什么仇?我向来按兵武昌,实是颧望之心,拥兵目固;若金兵一来,则反宋归金,保全富贵,谁知康王渡江,被人拥立,又有宗、张、韩、岳四人抵住北路,东南一带尚未摇动,仍是宋地。因恐有人说我不忠,难以掩罪,要乘着杨幺倡乱湖中,欲去侥幸成功;虽不成功,亦可在此虚张声势,耽延日月,妄报功劳,谅必有人说我肯为朝廷出力,将来亦可功罪相半,遮掩世人。故此在众官面前,一力担当,领兵下湖。不想我的兵马未出,他倒要来寻我,必是安心来与我作对。此去必要交锋,这怎么处?”
因又想道:“方才见报,说杨幺聚集南北凶顽亡命、敢死轻生之徒。我一个富贵尊重之人,岂可去同这班亡命相搏?不但亵体,也被人笑。莫若趁他未到,只说接了密旨,要我去保驾,且脱了这灾星难星。倘朝中有甚是非,拚着金银珍宝去上下打点,料想不致消职问罪。况且闻得近日秦桧逢迎得宠,执揽朝政,我今只消去交纳此人,不但保职,还有升迁可望。”一时想定了这个主意,遂不出帅府,只准备金银,作脱身之计。
不期城中大小官员见他不出,不知为甚缘故,忽又探得贼人不久登岸,十分着急,便齐集到帅府中来,请太尉领兵迎敌。贺太尉见众官来催他出兵,一时不好出来接见,又不便推说接了密旨,便十分没法起来,只急得在满堂中团团走转。外面众官不住的着人传禀,贺太尉一发心慌。团走了半日,忽又想道:“这些守官俱将我作泰山倚靠,怎好在他们面前临时推委?况且杨幺贼众只得千余,我今征调有三万精兵手中掌握,只以数目计算,三十人杀他一人,岂有不胜之理?又且城郭坚固,还有守城兵卒,今进可以攻,退可以守,何必畏怯,反使人笑!”
一时想定了主意,遂吩咐开门,出来见众官员说道:“贺某连日不出,实是筹度兵机,想个万全之策。既是贼人将近,城外之事我自主之,城内之事列位主之。”众官齐声应诺。贺太尉又吩咐一番,遂传令将士,一齐出城二十馀里,拣个宽大地方,依山立寨,傍水安营。果是粮草如山,兵多将广。
这杨幺、王摩等到了伏雄浦,见去武昌不远,即传令驻扎。早有探事的来报道:“贺太尉带领三万精兵,屯立甸山左右,分立二十馀寨,挡住去路,准备厮杀。”杨幺、王摩即引众上岸,留贺云龙看守船只。一时尘土飞天,望甸山下杀来。离贺军三里,袁武即传令安营立寨。贺军将见杨幺立寨,有人忙入帐禀道:“贼众初到,乘其未立,请太尉遣军冲击,使他不能创立寨栅,必致散乱无驭,然后以大军掩之,自获全胜。”
贺太尉听了,心甚不快,正要开言,忽又一将入帐禀道:“杨幺湖贼以水为家,决不能久持。今乘他离舟登岸,船上必无准备。乞太尉分拨一枝军马暗去伏雄浦,焚毁船只,使贼惊慌,必无心接战;再以大军遏之,杨幺可擒矣。”贺太尉听了二人之言,不觉勃然大怒,道:“我乃朝廷大臣,今与窜贼相争,已是亵体,若行此诡计,何异贼人伎俩?我今堂堂名正,将士赳赳,正要使他立寨。明日一战,有如泰山压卵,立成齑粉,此不决而可知也。尔等不必饶舌。”二将士只得又说道:“兵法有云:兵行诡道,以胜为先。太尉怎说个亵体?”贺太尉大怒,使人逐出。二人忿忿不平,各自归本寨。
且说杨幺等不一时将寨栅立完,便要领众兄弟杀去。袁武忙止住道:“彼众我寡,彼逸我劳,若与之争,兵家所忌。彼非不知我远来,而竟若不知者,吾知贺太尉骄矜。他既骄矜,我亦不可作愤兵以取胜。且自休息,明日接战可也。”众人只得依允。
到了次早,两边鼓炮齐施,看见许多跟随簇拥着贺太尉,骑着高头骏马,在门旗内,指挥将士。不一时摆成阵势,方走出阵前。只见杨幺阵上,头目小校,盔甲旗仗,一派雪霜。再看中军宝纛上,风卷出“报仇”二字。贺太尉十分恼怒,遂将剑梢一指,喝将士掩杀过来。杨幺、王摩领众弟兄一齐杀出,各寻军将,逐对儿接战。霎时间,烟尘滚滚,杀气漫漫。
贺太尉在马上,只遣人助战。战了多时,看见杨幺等凶猛精锐,恐将士有失,忙要催动三万人马掩杀过来。袁武在门旗下看见贺军阵脚已动,知是掩遏,急忙鸣金罢战。杨幺、王摩等正砍杀得兴来。忽见鸣金,只得退归。贺太尉传令追赶,早被袁武使人炮弩齐发,只得也自收兵。遂欣然得意,对众将士说道:“今日一战,贼人自知不敌,即便鸣金,我知胆已丧矣。明日当以计破之,杨幺不足擒也。”众将士听了,齐声称贺,各自休息。
杨幺、王摩并众弟兄,齐向袁武说道:“今日正要砍杀过去,力擒贺省,入武昌救马霳,忽地鸣金,是甚缘故?若只在此争持,马霳休矣。”袁武听了,笑道:“请二位哥哥入帐说知。”只因这一说,有分教:
奸人枉作千般恶,到底何曾放过谁?
不知说些什么出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回 贺太尉魂销九曲岭 黑疯子身脱武昌监话说杨幺同众兄弟齐问罢战之故。袁武邀入帐中坐定,说道:“今日之战,非战也,是察其动静虚实之间,以成我计。适见贺省暗动三军,有众欺寡之势,我即鸣金,以示众寡难敌,使其骄矜而愈益其骄矜。我今只须如此恁般,致于必死之地而来争。吾谓贺省虽奸,岂能脱我范围!”众人听了大喜。袁武遂令邰元、常况、黄佐、郑天佑授计而去。又对王摩、沃泰、丁谦暗说了一番,三人领计,带了军校连夜绕路九曲岭而去。又令殷尚赤、屠俏来授计,道:“你二人可扮作乡村夫妇,带领数名子弟,各背包裹,作避难居民。城内虽不容人出入,我知向北永定门是幽僻小门,容人樵采,你可混入。听见连珠炮响,你即放火,兼探马霳消息,恐人暗害。”二人领计而去。袁武见人已去,遂将寨栅整饬了一番,静听消息。且说这邰元四人,领了二百名军校,从僻路上了甸山,果见下面堆着许多粮草。此时有二更时分,听得满寨中十分严肃,更筹并不错乱,四人一时不敢下山,俱寂然静伏。听见将打三更,前面有数十个军士,望粮草边一路巡来,周围巡看,渐渐巡到山下来。邰元四人见来的相近,便从山崖上直蹿跳下来,一齐动手,将数名巡卒尽行砍倒。遂拿他的巡锣,一面敲着到粮草堆处,各出焰硝等物,向一堆堆上点起,即转身上山,带了军校而去。不一时,火焰冲天,贺军直从梦中惊醒,俱来扑救。贺太尉亦上马来,叫人扑灭。不期火势猛烈,渐渐延烧寨栅。贺军只分头赶救。这袁武、杨幺等,见满天火起,即使军中擂鼓呐喊摇旗,欲作杀来之势。贺军救火不暇,又虑贼众冲杀过来,一时惊慌无措。有的东西乱窜,有的紧守本寨,有的护了太尉奔走到黑处藏避。直闹到天明,贺太尉方敢出来。看见烧毁寨栅,馀烟未息,便来看视粮草,俱成灰烬,不胜惊惊喜喜道:“喜得寨栅坚固,军士众多。彼昨已怯战,故不敢来趁火劫夺,只虚张声势,足见贼人伎俩有限矣。”有的将士说道:“莫不这火是贼人来放的?”有的说是天火烧的,又有的说是军士不小心的。贺太尉听了,想了半晌,说道:“军士不小心,只好烧得一处,如何各处俱烧?若是贼人敢来放火,便来劫寨。大约还是天火;若不是天火,怎烧得这般乾净?”说罢,回入本寨。早有管粮草的来禀道:“今救得馀粮,只够三日食用。”贺太尉道:“城中有食不尽的粮草,只消着人去催解来。”即遣人去催解军粮。并报失火。去不多时,忙回来报道:“贼人领众齐集城下攻打,小人进去不得。”贺太尉听了,着惊道:“这起贼人又是那里来的?倒去攻城,截我归路!”遂十分忧虑。便有将士禀道:“贼人既去攻城,太尉只消分一枝军马从贼背后杀去,使他前有坚城,后有官军,贼必惊溃。”贺太尉道:“我今临敌,尚虑兵少,怎么分遣得去?”说未完,早有探马的来报道:“杨幺贼寨,今日不见了。七寨只存三寨,在那里擂鼓,要来厮杀。”贺太尉听了大喜,道:“这是贼智,岂瞒得我?他今分开,希图城中无备,要去劫掠。虑我救援,故留三寨作疑兵计,使我不去救援,又恐我见他寨少,必去冲突,故此在那里虚张。昔人背水列阵而成功,我今乏粮,亦是背水之意。只消拔寨齐出,力攻他三寨,必获全胜。然后救援城中,岂不成功?”即忙传令冲击。只见先前两员将士又来谏阻。贺太尉便大喝道:“黄口孺子,岂晓得乘虚进击,有如破竹?再敢阻挠,定按军法!”二人只得退出。贺太尉即上马,抚剑急驰,麾动三军,望杨幺阵上一齐杀来,果有山倒海泻之势。袁武、杨幺等即弃寨领众奔走。贺军便夺了三寨。贺太尉满心欢喜,见杨幺望九曲岭逃奔,拍马向后招呼军将来追。杨幺同骆敬德见追得将近,便抡枪大叫道:“我杨幺只活捉太尉报仇,并不轻杀军将!”贺太尉听了大怒,喝道:“众兵将与我擒得杨幺者,千金赏赐!”众兵将听了,各奋勇赶来。杨幺、骆敬德只乱杀一回,转身望岭中逃入。贺太尉大喜,只叫紧追,不可放走二贼。众兵将齐赶入岭去,贺太尉也忙策马同入。一连赶走了四五个转曲路径。却不见了杨幺二人。贺太尉又喝紧追,众兵将只得又追过了几个曲折路径。只见前无去路,再一看时,皆被乱木石叠断,众兵将便往后一齐退走。贺太尉见不向前追赶,便仗剑怒喝道:“养军千日,用在一朝。怎敢见贼不追!”众兵将只得齐说道:“中了贼计,前面俱被木石叠断,并无去路,太尉及早退出。”太尉听了,方才大惊,急策马而走。走到原入处,前面兵将又发喊:“不好了,原处也被木石叠断!”贺太尉着了真急,忙叫众军搬拆。众军只得近前搬拆,忽抬头见上面横着一段大树,削去青皮,写着几个大字。众军士一时认识不出,有的猜说道:“常见有人写在墙上'此路不通’,想必就是这几个字了。”有的争说道:“如今两头叠断,实是不通,只这几个字有些不像。”贺太尉在马上见军士不动手搬拆,便急得十分怒骂道:“你这些该死的,怎还有工夫说闲话!”军士见他喝骂,到此也就没有尊卑起来,便回嘴道:“太尉没主张,叫我们追来。如今走投没路,死在目前,道不得个临死也要说三句话儿。现写得有字,说'此路不通’,我们走到那里去!”贺太尉听了,又喝道:“好胡说!才是进来的路,怎说有人写着'此路不通’?”便又气又恼,放马近前一看,只见上写的是:当时马陵道,万弩射庞涓;今日九曲岭,千刀割太尉。看罢,早吓得一似分开八块顶阳骨,一个面皮蜡搽也似黄了下来。只得对兵将说道:“我一时中了贼计,如今也不要埋怨,作速寻个出路,莫待他们赶来!”众兵将道:“两头塞断,急切搬拆不开。不如爬上岭去,才得逃生!”遂要往岭上爬走。忽听得半岭上一似共工氏触倒了不周山,腾天倒地价响将起来。众兵将一齐叫苦,端的怕人!怎见得?但见:岭上英雄立满,峰前豪杰齐排。岭上英雄,喝叫军校,将叠成的千百堆狼牙巨石,往下推翻;峰前豪杰,指点子弟,用砍就的数万根丫叉大树,从上滚来。石碰石,乱纷纷,挡着的、擦着的,骨肉变成灰屑;木撞木,闹轰轰,挨着的、压着的,皮筋尽作泥丸。四面峰峦合抱,两头大石填平,更怕的是英雄齐发弩,堪骇的是豪杰尽张弓。众兵将进退无门,何异天罗地网;贺太尉往来没路,依稀铁壁铜墙。这才是走到尽头,分明似瓮中捉鳖。这些计策,俱是袁武作用。他是山东生长,初到南来,又不曾询问士民,为甚晓得这些路径?原来何能是本地人,便画了一幅武昌的地形图,与袁武相别时,悄悄递出。袁武看熟。这日交战时,他见贺太尉的粮草俱屯积在甸山下左侧,遂遣邰元四人去放火烧绝粮草,又吩咐他到九曲岭,伐木叠石。今见杨幺等引着贺省追入岭来,即一面断了归路,又一面在岭上同二百名军校齐发箭矢,射退外面贺军。杨幺等俱上岭来,今见贺军上爬,即使军校将半山草深内堆叠的这些木石,一齐往下乱推。贺军一时没处躲避,爬到半山的尽被打伤,未曾爬的又被箭弩射来,一时乱窜,自相践踏。哭的,叫的,甚是伤惨。杨幺见了,忙使人向下叫道:“杨幺与众兄弟只要活擒贺太尉报仇,与众兵将并无干涉。及早缚他送上岭来,便放你们一条生路!”众兵将一时听了,忙向上叫道:“切莫动手,容我们缚送上来!”即赶到贺太尉马前,将他一个倒栽葱,拖下马来,捆绑了推解上岭来。杨幺见了大喜。众兄弟便要将贺太尉砍杀,杨幺急忙止住。众兄弟道:“哥哥见仇不杀,什么缘故?”杨幺道:“我为父母报仇,如今已获仇人。马霳为我陷害,得他手戮仇人,使他心快,我亦心快。”众兄弟听了,不胜欢喜。袁武道:“速去与王摩合攻!”杨幺遂使军校放出贺军将。军将齐齐向岭头拜谢,各散逃出。杨幺等即离九曲岭,到了城下,已是黄昏时候。与王摩相合,说知缘故。王摩大喜道:“兄弟领计到此,城内并没一人敢出,只等哥哥到来。”袁武遂传令各军校准备攻打。到了三更,便放起连珠炮来。着黄佐、于德明、柯柄、童良守寨,其馀到城下,一齐驾起云梯,往城上搭来。不期被守城兵将炮弩往外乱发,一时不能近城。却得殷尚赤、屠俏领着数名子弟,俱扮作逃难居民,背包负裹从永定门走入,即分散藏伏在观宇幽僻小巷中,又打听马霳消息。今听见城外连珠炮响,知是外面攻城,各自取出火种,点上硫磺硝焰,四处放起火来,又向黑影处发喊,大叫:“洞庭湖杨幺全伙入城!”一时火起,烧发了数十馀处,便轰传贼众入城,一齐逃窜起来。这些大小官员,忽见城内四处火发,知是有贼内应,俱各惊慌躲避。城上兵卒听见城内有人放火,知不可守,一齐下城逃躲,早被杨幺、王摩等杀跳上城,夺开城门。袁武领众军校一齐杀入,城中大乱。各分头打入监狱中,寻救马霳,并没救处。杨幺见寻不着马霳。知他被难而死,不胜跌脚捶胸,仰天号哭道:“冤哉马霳,痛哉马霳!汝今为我而死,我敢独得其终!”众弟兄听了,尽皆流泪。正劝解间,忽见火光中一人浑身赤条条,抡着一根大木,同着一人一路打来。原来这马霳,当日押解到武昌,贺太尉将他发与尉司囚禁,等剿了杨幺同斩。一向在狱中,日夜被禁卒将他浑身上了闸板,竟似死人般,动不得分毫;又恐怕他绝命,只将些粥米喂他。这夜尉司见事情紧急,便着人取出马霳,辕门斩首。到了辕门,只见操刀手中一人向马霳喝道:“外面杨幺已打进城来也!”说罢,将左右操刀手砍倒在地。马霳知是救他,急迸断绳索,扳倒辕门庭柱,要打入去。却得殷尚赤、屠俏见绑出马霳,正要动手,忽见这操刀手杀了伙伴,忙大叫道:“快同去见杨幺哥哥!”马霳忽见是殷尚赤、屠俏,满心快活,便不打入衙去。殷尚赤、屠俏便在辕门杀退人众。马霳抡着大木,同这操刀手往外一路向火光处打来,却被王摩一眼看明,大叫道:“马霳快来,哥哥为你哭坏!”杨幺忙停哭。见是马霳,不胜欢喜,上前抱住道:“兄弟,累得你好苦!”马霳大笑道:“可也得见哥哥!”杨幺道:“我同众兄弟打破城来,向各处监狱中找寻不着,在此万分痛苦。再寻不着,便要屠戮,作我二人殉葬。兄弟你从那处脱身?”马霳指着那人,说出亏救。杨幺大喜,忙向那人拜谢道:“若不亏豪杰仗义,救我马霳,我杨幺亦不再活。请问尊姓大名,若不嫌弃,愿结弟兄!”那人慌忙还礼,扶起道:“小弟是尉司衙中操刀手,姓段,官名段忠。从来手段快捷,人便叫我是一刀段撒开。一向闻得哥哥好名,今又见天下荒荒,想要做些事业。因听见贺太尉与哥哥作对,亏众好汉救入湖中,将马霳解来,便想要救,却一时不便下手。忽听见哥哥领众到来,暗暗留心。今在紧急提出,便砍倒伙伴来寻见,愿拜哥哥。”杨幺听了大喜。马霳便抡大木,向前乱跳道:“哥哥快同去赶杀鸟太尉,洒家捣他百十个透亮窟窿!”杨幺忙留住道:“不消兄弟去寻,我已活擒在城外寨中。”遂说出缘故道:“我留这厮,与兄弟动手。”马霳听得满心快活,道:“只那夜闷鸟般闭在船内,"听得怪鸟乱嘈。哥哥吃弟兄劫救,心坎里恁地欢喜,兀知偌多弟兄,俱恁跳到,没多日,便干得恁地奢遮。哥哥使恁呆撮鸟与马霳散闷,只剁出鸟心来,觑是恁地黑!”王摩道:“只你那夜瞒得不透风下山,俺弟兄那处不着人找寻!前日来见哥哥,才知吃苦。”马霳只笑向杨幺腰间拔取挎刀。此时殷尚赤、屠俏走来,遂向杨幺众弟兄述说事情。述说完,杨幺要与马霳说话,早已不知去向。因说道:“他再不耐烦久立,又不知他到那里去寻事做!”一面传令,不许放火,掳掠小户,只搬取豪富。直乱到天色将明,袁武即传令出城,放起号炮。不一时齐集,只不见马霳到来。杨幺忙叫众兄弟去寻。早见马霳火杂杂,两手舞着板刀,口中衔着挎刀,满腰间拴吊十馀颗血淋淋的人头,跑到面前,将口中挎刀递与杨幺,只叫今日砍杀得快活。杨幺惊喜道:“兄弟杀的什么人,这般快活?”马霳道:“恁夥撮鸟,煞会装腔使势,敢便俱是未入流。”杨幺听了,笑道:“你又那里去寻着板刀?”马霳道:“兀那闷闲鸟船,两板刀舱内只捞不到手,推见鸟官,将板刀藏入屋去,只今捞来。哥哥打了恁个鸟贼,便有窝巢,直恁地怪催跳。”袁武道:“且到湖去再来。”马霳道:“咬文汉嘈的没力,恁地一事做两事,跳落水又爬上来弄甚鸟,可不晦气!”杨幺道:“袁武主意不差,我俱听服,没半句不依。”马霳才不言语。段忠便去领了妻小一同出城,到了寨来。柯柄、童良见了马霳,不胜喜。袁武即传令拔寨起身。忽有一人,大头圆脸,五短身材,背上驮着一个包裹,腰悬一张画胎雀弹弓,手提柳叶长枪,急起忙奔相近到来,高叫道:“小阳春道长哥哥在那里?”杨幺听见,连忙迎走上前,欠身答道:“杨幺在此。不知豪杰尊姓何名,为甚要见杨幺?”那人便满面笑容,放了包裹,将枪插地,叉手说道:“兄弟是巴蜀人。自幼好习枪棒,又打得一手好弹弓。不喜在本地,便出来在江湖上耍些枪法,打几个弹儿,在热闹处与人观看,哄赚几分钱钞,只买酒吃。人见我生得矮小,面色如青,人便叫我是山海镇石青。一路下来,今春到这武昌,在城内府前闹处干这营生,倒也日日见钱,夜夜是醉。却听见有人传说哥哥的行事,肯结弟兄,使石青时常想念。一日正在府前,耍了一回枪弹,起发人的喝采钱,只见几个人扛抬着两束芦席,却包着两个死人,向我面前抬过。内中便有人说出是哥哥的父母在狱中病死,抬出城外抛弃。我便留心问道:'他老夫妇犯甚事,便双双入狱病死?’这些人便细细说哥哥犯事、贺太尉作对缘故。我那日只应应事故,赚得百文,便走出城外,找寻着了,去买了些乾柴,分做两处烧化。烧化完,取骨殖做了两包,拿回来放在寓处,日后寻见哥哥交还。忽听得贺太尉领兵出城,与哥哥对敌,昨夜又听见打入城来,我只说在城住些时,慢慢送来。不期五更忽发号炮,催赶出城,我只得背了骨殖,一径奔来。”杨幺忽听见有了父母的骨殖,不胜大喜,复又大哭。忙将石青一把扶定,扑地拜哭道:“我杨幺自幼失散父母,亏这抚养的父母恩养成人。不能报答,反为我被仇人受冤陷狱而死,痛心入骨。幸得众兄弟协力,捉缚仇人,实疑骸骨无存,到山寨中将仇人沥血剖心,祭奠灵前,少慰先灵,以完杨幺心愿。却得有心人仗义,为杨幺将父母烧化,收藏骸骨。这般恩义,又在众兄弟之上,杨幺敢不拜谢!”石青连忙拜下,搀扶道:“哥哥休折兄弟!”遂同立起来。杨幺遂将包裹背上肩头。袁武即传令拔寨,一齐望伏雄浦船上来见贺云龙。只因这一见,有分教:道高擒猛士,智巧造轮舟。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回 贺太尉魂销九曲岭 黑疯子身脱武昌监话说杨幺同众兄弟齐问罢战之故。袁武邀入帐中坐定,说道:“今日之战,非战也,是察其动静虚实之间,以成我计。适见贺省暗动三军,有众欺寡之势,我即鸣金,以示众寡难敌,使其骄矜而愈益其骄矜。我今只须如此恁般,致于必死之地而来争。吾谓贺省虽奸,岂能脱我范围!”众人听了大喜。袁武遂令邰元、常况、黄佐、郑天佑授计而去。又对王摩、沃泰、丁谦暗说了一番,三人领计,带了军校连夜绕路九曲岭而去。又令殷尚赤、屠俏来授计,道:“你二人可扮作乡村夫妇,带领数名子弟,各背包裹,作避难居民。城内虽不容人出入,我知向北永定门是幽僻小门,容人樵采,你可混入。听见连珠炮响,你即放火,兼探马霳消息,恐人暗害。”二人领计而去。袁武见人已去,遂将寨栅整饬了一番,静听消息。且说这邰元四人,领了二百名军校,从僻路上了甸山,果见下面堆着许多粮草。此时有二更时分,听得满寨中十分严肃,更筹并不错乱,四人一时不敢下山,俱寂然静伏。听见将打三更,前面有数十个军士,望粮草边一路巡来,周围巡看,渐渐巡到山下来。邰元四人见来的相近,便从山崖上直蹿跳下来,一齐动手,将数名巡卒尽行砍倒。遂拿他的巡锣,一面敲着到粮草堆处,各出焰硝等物,向一堆堆上点起,即转身上山,带了军校而去。不一时,火焰冲天,贺军直从梦中惊醒,俱来扑救。贺太尉亦上马来,叫人扑灭。不期火势猛烈,渐渐延烧寨栅。贺军只分头赶救。这袁武、杨幺等,见满天火起,即使军中擂鼓呐喊摇旗,欲作杀来之势。贺军救火不暇,又虑贼众冲杀过来,一时惊慌无措。有的东西乱窜,有的紧守本寨,有的护了太尉奔走到黑处藏避。直闹到天明,贺太尉方敢出来。看见烧毁寨栅,馀烟未息,便来看视粮草,俱成灰烬,不胜惊惊喜喜道:“喜得寨栅坚固,军士众多。彼昨已怯战,故不敢来趁火劫夺,只虚张声势,足见贼人伎俩有限矣。”有的将士说道:“莫不这火是贼人来放的?”有的说是天火烧的,又有的说是军士不小心的。贺太尉听了,想了半晌,说道:“军士不小心,只好烧得一处,如何各处俱烧?若是贼人敢来放火,便来劫寨。大约还是天火;若不是天火,怎烧得这般乾净?”说罢,回入本寨。早有管粮草的来禀道:“今救得馀粮,只够三日食用。”贺太尉道:“城中有食不尽的粮草,只消着人去催解来。”即遣人去催解军粮。并报失火。去不多时,忙回来报道:“贼人领众齐集城下攻打,小人进去不得。”贺太尉听了,着惊道:“这起贼人又是那里来的?倒去攻城,截我归路!”遂十分忧虑。便有将士禀道:“贼人既去攻城,太尉只消分一枝军马从贼背后杀去,使他前有坚城,后有官军,贼必惊溃。”贺太尉道:“我今临敌,尚虑兵少,怎么分遣得去?”说未完,早有探马的来报道:“杨幺贼寨,今日不见了。七寨只存三寨,在那里擂鼓,要来厮杀。”贺太尉听了大喜,道:“这是贼智,岂瞒得我?他今分开,希图城中无备,要去劫掠。虑我救援,故留三寨作疑兵计,使我不去救援,又恐我见他寨少,必去冲突,故此在那里虚张。昔人背水列阵而成功,我今乏粮,亦是背水之意。只消拔寨齐出,力攻他三寨,必获全胜。然后救援城中,岂不成功?”即忙传令冲击。只见先前两员将士又来谏阻。贺太尉便大喝道:“黄口孺子,岂晓得乘虚进击,有如破竹?再敢阻挠,定按军法!”二人只得退出。贺太尉即上马,抚剑急驰,麾动三军,望杨幺阵上一齐杀来,果有山倒海泻之势。袁武、杨幺等即弃寨领众奔走。贺军便夺了三寨。贺太尉满心欢喜,见杨幺望九曲岭逃奔,拍马向后招呼军将来追。杨幺同骆敬德见追得将近,便抡枪大叫道:“我杨幺只活捉太尉报仇,并不轻杀军将!”贺太尉听了大怒,喝道:“众兵将与我擒得杨幺者,千金赏赐!”众兵将听了,各奋勇赶来。杨幺、骆敬德只乱杀一回,转身望岭中逃入。贺太尉大喜,只叫紧追,不可放走二贼。众兵将齐赶入岭去,贺太尉也忙策马同入。一连赶走了四五个转曲路径。却不见了杨幺二人。贺太尉又喝紧追,众兵将只得又追过了几个曲折路径。只见前无去路,再一看时,皆被乱木石叠断,众兵将便往后一齐退走。贺太尉见不向前追赶,便仗剑怒喝道:“养军千日,用在一朝。怎敢见贼不追!”众兵将只得齐说道:“中了贼计,前面俱被木石叠断,并无去路,太尉及早退出。”太尉听了,方才大惊,急策马而走。走到原入处,前面兵将又发喊:“不好了,原处也被木石叠断!”贺太尉着了真急,忙叫众军搬拆。众军只得近前搬拆,忽抬头见上面横着一段大树,削去青皮,写着几个大字。众军士一时认识不出,有的猜说道:“常见有人写在墙上'此路不通’,想必就是这几个字了。”有的争说道:“如今两头叠断,实是不通,只这几个字有些不像。”贺太尉在马上见军士不动手搬拆,便急得十分怒骂道:“你这些该死的,怎还有工夫说闲话!”军士见他喝骂,到此也就没有尊卑起来,便回嘴道:“太尉没主张,叫我们追来。如今走投没路,死在目前,道不得个临死也要说三句话儿。现写得有字,说'此路不通’,我们走到那里去!”贺太尉听了,又喝道:“好胡说!才是进来的路,怎说有人写着'此路不通’?”便又气又恼,放马近前一看,只见上写的是:当时马陵道,万弩射庞涓;今日九曲岭,千刀割太尉。看罢,早吓得一似分开八块顶阳骨,一个面皮蜡搽也似黄了下来。只得对兵将说道:“我一时中了贼计,如今也不要埋怨,作速寻个出路,莫待他们赶来!”众兵将道:“两头塞断,急切搬拆不开。不如爬上岭去,才得逃生!”遂要往岭上爬走。忽听得半岭上一似共工氏触倒了不周山,腾天倒地价响将起来。众兵将一齐叫苦,端的怕人!怎见得?但见:岭上英雄立满,峰前豪杰齐排。岭上英雄,喝叫军校,将叠成的千百堆狼牙巨石,往下推翻;峰前豪杰,指点子弟,用砍就的数万根丫叉大树,从上滚来。石碰石,乱纷纷,挡着的、擦着的,骨肉变成灰屑;木撞木,闹轰轰,挨着的、压着的,皮筋尽作泥丸。四面峰峦合抱,两头大石填平,更怕的是英雄齐发弩,堪骇的是豪杰尽张弓。众兵将进退无门,何异天罗地网;贺太尉往来没路,依稀铁壁铜墙。这才是走到尽头,分明似瓮中捉鳖。这些计策,俱是袁武作用。他是山东生长,初到南来,又不曾询问士民,为甚晓得这些路径?原来何能是本地人,便画了一幅武昌的地形图,与袁武相别时,悄悄递出。袁武看熟。这日交战时,他见贺太尉的粮草俱屯积在甸山下左侧,遂遣邰元四人去放火烧绝粮草,又吩咐他到九曲岭,伐木叠石。今见杨幺等引着贺省追入岭来,即一面断了归路,又一面在岭上同二百名军校齐发箭矢,射退外面贺军。杨幺等俱上岭来,今见贺军上爬,即使军校将半山草深内堆叠的这些木石,一齐往下乱推。贺军一时没处躲避,爬到半山的尽被打伤,未曾爬的又被箭弩射来,一时乱窜,自相践踏。哭的,叫的,甚是伤惨。杨幺见了,忙使人向下叫道:“杨幺与众兄弟只要活擒贺太尉报仇,与众兵将并无干涉。及早缚他送上岭来,便放你们一条生路!”众兵将一时听了,忙向上叫道:“切莫动手,容我们缚送上来!”即赶到贺太尉马前,将他一个倒栽葱,拖下马来,捆绑了推解上岭来。杨幺见了大喜。众兄弟便要将贺太尉砍杀,杨幺急忙止住。众兄弟道:“哥哥见仇不杀,什么缘故?”杨幺道:“我为父母报仇,如今已获仇人。马霳为我陷害,得他手戮仇人,使他心快,我亦心快。”众兄弟听了,不胜欢喜。袁武道:“速去与王摩合攻!”杨幺遂使军校放出贺军将。军将齐齐向岭头拜谢,各散逃出。杨幺等即离九曲岭,到了城下,已是黄昏时候。与王摩相合,说知缘故。王摩大喜道:“兄弟领计到此,城内并没一人敢出,只等哥哥到来。”袁武遂传令各军校准备攻打。到了三更,便放起连珠炮来。着黄佐、于德明、柯柄、童良守寨,其馀到城下,一齐驾起云梯,往城上搭来。不期被守城兵将炮弩往外乱发,一时不能近城。却得殷尚赤、屠俏领着数名子弟,俱扮作逃难居民,背包负裹从永定门走入,即分散藏伏在观宇幽僻小巷中,又打听马霳消息。今听见城外连珠炮响,知是外面攻城,各自取出火种,点上硫磺硝焰,四处放起火来,又向黑影处发喊,大叫:“洞庭湖杨幺全伙入城!”一时火起,烧发了数十馀处,便轰传贼众入城,一齐逃窜起来。这些大小官员,忽见城内四处火发,知是有贼内应,俱各惊慌躲避。城上兵卒听见城内有人放火,知不可守,一齐下城逃躲,早被杨幺、王摩等杀跳上城,夺开城门。袁武领众军校一齐杀入,城中大乱。各分头打入监狱中,寻救马霳,并没救处。杨幺见寻不着马霳。知他被难而死,不胜跌脚捶胸,仰天号哭道:“冤哉马霳,痛哉马霳!汝今为我而死,我敢独得其终!”众弟兄听了,尽皆流泪。正劝解间,忽见火光中一人浑身赤条条,抡着一根大木,同着一人一路打来。原来这马霳,当日押解到武昌,贺太尉将他发与尉司囚禁,等剿了杨幺同斩。一向在狱中,日夜被禁卒将他浑身上了闸板,竟似死人般,动不得分毫;又恐怕他绝命,只将些粥米喂他。这夜尉司见事情紧急,便着人取出马霳,辕门斩首。到了辕门,只见操刀手中一人向马霳喝道:“外面杨幺已打进城来也!”说罢,将左右操刀手砍倒在地。马霳知是救他,急迸断绳索,扳倒辕门庭柱,要打入去。却得殷尚赤、屠俏见绑出马霳,正要动手,忽见这操刀手杀了伙伴,忙大叫道:“快同去见杨幺哥哥!”马霳忽见是殷尚赤、屠俏,满心快活,便不打入衙去。殷尚赤、屠俏便在辕门杀退人众。马霳抡着大木,同这操刀手往外一路向火光处打来,却被王摩一眼看明,大叫道:“马霳快来,哥哥为你哭坏!”杨幺忙停哭。见是马霳,不胜欢喜,上前抱住道:“兄弟,累得你好苦!”马霳大笑道:“可也得见哥哥!”杨幺道:“我同众兄弟打破城来,向各处监狱中找寻不着,在此万分痛苦。再寻不着,便要屠戮,作我二人殉葬。兄弟你从那处脱身?”马霳指着那人,说出亏救。杨幺大喜,忙向那人拜谢道:“若不亏豪杰仗义,救我马霳,我杨幺亦不再活。请问尊姓大名,若不嫌弃,愿结弟兄!”那人慌忙还礼,扶起道:“小弟是尉司衙中操刀手,姓段,官名段忠。从来手段快捷,人便叫我是一刀段撒开。一向闻得哥哥好名,今又见天下荒荒,想要做些事业。因听见贺太尉与哥哥作对,亏众好汉救入湖中,将马霳解来,便想要救,却一时不便下手。忽听见哥哥领众到来,暗暗留心。今在紧急提出,便砍倒伙伴来寻见,愿拜哥哥。”杨幺听了大喜。马霳便抡大木,向前乱跳道:“哥哥快同去赶杀鸟太尉,洒家捣他百十个透亮窟窿!”杨幺忙留住道:“不消兄弟去寻,我已活擒在城外寨中。”遂说出缘故道:“我留这厮,与兄弟动手。”马霳听得满心快活,道:“只那夜闷鸟般闭在船内,"听得怪鸟乱嘈。哥哥吃弟兄劫救,心坎里恁地欢喜,兀知偌多弟兄,俱恁跳到,没多日,便干得恁地奢遮。哥哥使恁呆撮鸟与马霳散闷,只剁出鸟心来,觑是恁地黑!”王摩道:“只你那夜瞒得不透风下山,俺弟兄那处不着人找寻!前日来见哥哥,才知吃苦。”马霳只笑向杨幺腰间拔取挎刀。此时殷尚赤、屠俏走来,遂向杨幺众弟兄述说事情。述说完,杨幺要与马霳说话,早已不知去向。因说道:“他再不耐烦久立,又不知他到那里去寻事做!”一面传令,不许放火,掳掠小户,只搬取豪富。直乱到天色将明,袁武即传令出城,放起号炮。不一时齐集,只不见马霳到来。杨幺忙叫众兄弟去寻。早见马霳火杂杂,两手舞着板刀,口中衔着挎刀,满腰间拴吊十馀颗血淋淋的人头,跑到面前,将口中挎刀递与杨幺,只叫今日砍杀得快活。杨幺惊喜道:“兄弟杀的什么人,这般快活?”马霳道:“恁夥撮鸟,煞会装腔使势,敢便俱是未入流。”杨幺听了,笑道:“你又那里去寻着板刀?”马霳道:“兀那闷闲鸟船,两板刀舱内只捞不到手,推见鸟官,将板刀藏入屋去,只今捞来。哥哥打了恁个鸟贼,便有窝巢,直恁地怪催跳。”袁武道:“且到湖去再来。”马霳道:“咬文汉嘈的没力,恁地一事做两事,跳落水又爬上来弄甚鸟,可不晦气!”杨幺道:“袁武主意不差,我俱听服,没半句不依。”马霳才不言语。段忠便去领了妻小一同出城,到了寨来。柯柄、童良见了马霳,不胜喜。袁武即传令拔寨起身。忽有一人,大头圆脸,五短身材,背上驮着一个包裹,腰悬一张画胎雀弹弓,手提柳叶长枪,急起忙奔相近到来,高叫道:“小阳春道长哥哥在那里?”杨幺听见,连忙迎走上前,欠身答道:“杨幺在此。不知豪杰尊姓何名,为甚要见杨幺?”那人便满面笑容,放了包裹,将枪插地,叉手说道:“兄弟是巴蜀人。自幼好习枪棒,又打得一手好弹弓。不喜在本地,便出来在江湖上耍些枪法,打几个弹儿,在热闹处与人观看,哄赚几分钱钞,只买酒吃。人见我生得矮小,面色如青,人便叫我是山海镇石青。一路下来,今春到这武昌,在城内府前闹处干这营生,倒也日日见钱,夜夜是醉。却听见有人传说哥哥的行事,肯结弟兄,使石青时常想念。一日正在府前,耍了一回枪弹,起发人的喝采钱,只见几个人扛抬着两束芦席,却包着两个死人,向我面前抬过。内中便有人说出是哥哥的父母在狱中病死,抬出城外抛弃。我便留心问道:'他老夫妇犯甚事,便双双入狱病死?’这些人便细细说哥哥犯事、贺太尉作对缘故。我那日只应应事故,赚得百文,便走出城外,找寻着了,去买了些乾柴,分做两处烧化。烧化完,取骨殖做了两包,拿回来放在寓处,日后寻见哥哥交还。忽听得贺太尉领兵出城,与哥哥对敌,昨夜又听见打入城来,我只说在城住些时,慢慢送来。不期五更忽发号炮,催赶出城,我只得背了骨殖,一径奔来。”杨幺忽听见有了父母的骨殖,不胜大喜,复又大哭。忙将石青一把扶定,扑地拜哭道:“我杨幺自幼失散父母,亏这抚养的父母恩养成人。不能报答,反为我被仇人受冤陷狱而死,痛心入骨。幸得众兄弟协力,捉缚仇人,实疑骸骨无存,到山寨中将仇人沥血剖心,祭奠灵前,少慰先灵,以完杨幺心愿。却得有心人仗义,为杨幺将父母烧化,收藏骸骨。这般恩义,又在众兄弟之上,杨幺敢不拜谢!”石青连忙拜下,搀扶道:“哥哥休折兄弟!”遂同立起来。杨幺遂将包裹背上肩头。袁武即传令拔寨,一齐望伏雄浦船上来见贺云龙。只因这一见,有分教:道高擒猛士,智巧造轮舟。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话说杨幺同众兄弟齐问罢战之故。袁武邀入帐中坐定,说道:“今日之战,非战也,是察其动静虚实之间,以成我计。适见贺省暗动三军,有众欺寡之势,我即鸣金,以示众寡难敌,使其骄矜而愈益其骄矜。我今只须如此恁般,致于必死之地而来争。吾谓贺省虽奸,岂能脱我范围!”众人听了大喜。
袁武遂令邰元、常况、黄佐、郑天佑授计而去。又对王摩、沃泰、丁谦暗说了一番,三人领计,带了军校连夜绕路九曲岭而去。又令殷尚赤、屠俏来授计,道:“你二人可扮作乡村夫妇,带领数名子弟,各背包裹,作避难居民。城内虽不容人出入,我知向北永定门是幽僻小门,容人樵采,你可混入。听见连珠炮响,你即放火,兼探马霳消息,恐人暗害。”二人领计而去。袁武见人已去,遂将寨栅整饬了一番,静听消息。
且说这邰元四人,领了二百名军校,从僻路上了甸山,果见下面堆着许多粮草。此时有二更时分,听得满寨中十分严肃,更筹并不错乱,四人一时不敢下山,俱寂然静伏。听见将打三更,前面有数十个军士,望粮草边一路巡来,周围巡看,渐渐巡到山下来。邰元四人见来的相近,便从山崖上直蹿跳下来,一齐动手,将数名巡卒尽行砍倒。遂拿他的巡锣,一面敲着到粮草堆处,各出焰硝等物,向一堆堆上点起,即转身上山,带了军校而去。不一时,火焰冲天,贺军直从梦中惊醒,俱来扑救。贺太尉亦上马来,叫人扑灭。不期火势猛烈,渐渐延烧寨栅。贺军只分头赶救。这袁武、杨幺等,见满天火起,即使军中擂鼓呐喊摇旗,欲作杀来之势。贺军救火不暇,又虑贼众冲杀过来,一时惊慌无措。有的东西乱窜,有的紧守本寨,有的护了太尉奔走到黑处藏避。
直闹到天明,贺太尉方敢出来。看见烧毁寨栅,馀烟未息,便来看视粮草,俱成灰烬,不胜惊惊喜喜道:“喜得寨栅坚固,军士众多。彼昨已怯战,故不敢来趁火劫夺,只虚张声势,足见贼人伎俩有限矣。”有的将士说道:“莫不这火是贼人来放的?”有的说是天火烧的,又有的说是军士不小心的。贺太尉听了,想了半晌,说道:“军士不小心,只好烧得一处,如何各处俱烧?若是贼人敢来放火,便来劫寨。大约还是天火;若不是天火,怎烧得这般乾净?”
说罢,回入本寨。早有管粮草的来禀道:“今救得馀粮,只够三日食用。”贺太尉道:“城中有食不尽的粮草,只消着人去催解来。”即遣人去催解军粮。并报失火。去不多时,忙回来报道:“贼人领众齐集城下攻打,小人进去不得。”贺太尉听了,着惊道:“这起贼人又是那里来的?倒去攻城,截我归路!”遂十分忧虑。便有将士禀道:“贼人既去攻城,太尉只消分一枝军马从贼背后杀去,使他前有坚城,后有官军,贼必惊溃。”贺太尉道:“我今临敌,尚虑兵少,怎么分遣得去?”
说未完,早有探马的来报道:“杨幺贼寨,今日不见了。七寨只存三寨,在那里擂鼓,要来厮杀。”贺太尉听了大喜,道:“这是贼智,岂瞒得我?他今分开,希图城中无备,要去劫掠。虑我救援,故留三寨作疑兵计,使我不去救援,又恐我见他寨少,必去冲突,故此在那里虚张。昔人背水列阵而成功,我今乏粮,亦是背水之意。只消拔寨齐出,力攻他三寨,必获全胜。然后救援城中,岂不成功?”即忙传令冲击。只见先前两员将士又来谏阻。贺太尉便大喝道:“黄口孺子,岂晓得乘虚进击,有如破竹?再敢阻挠,定按军法!”二人只得退出。
贺太尉即上马,抚剑急驰,麾动三军,望杨幺阵上一齐杀来,果有山倒海泻之势。袁武、杨幺等即弃寨领众奔走。贺军便夺了三寨。贺太尉满心欢喜,见杨幺望九曲岭逃奔,拍马向后招呼军将来追。杨幺同骆敬德见追得将近,便抡枪大叫道:“我杨幺只活捉太尉报仇,并不轻杀军将!”贺太尉听了大怒,喝道:“众兵将与我擒得杨幺者,千金赏赐!”
众兵将听了,各奋勇赶来。杨幺、骆敬德只乱杀一回,转身望岭中逃入。贺太尉大喜,只叫紧追,不可放走二贼。众兵将齐赶入岭去,贺太尉也忙策马同入。一连赶走了四五个转曲路径。却不见了杨幺二人。贺太尉又喝紧追,众兵将只得又追过了几个曲折路径。只见前无去路,再一看时,皆被乱木石叠断,众兵将便往后一齐退走。贺太尉见不向前追赶,便仗剑怒喝道:“养军千日,用在一朝。怎敢见贼不追!”众兵将只得齐说道:“中了贼计,前面俱被木石叠断,并无去路,太尉及早退出。”
太尉听了,方才大惊,急策马而走。走到原入处,前面兵将又发喊:“不好了,原处也被木石叠断!”贺太尉着了真急,忙叫众军搬拆。众军只得近前搬拆,忽抬头见上面横着一段大树,削去青皮,写着几个大字。众军士一时认识不出,有的猜说道:“常见有人写在墙上'此路不通’,想必就是这几个字了。”有的争说道:“如今两头叠断,实是不通,只这几个字有些不像。”贺太尉在马上见军士不动手搬拆,便急得十分怒骂道:“你这些该死的,怎还有工夫说闲话!”
军士见他喝骂,到此也就没有尊卑起来,便回嘴道:“太尉没主张,叫我们追来。如今走投没路,死在目前,道不得个临死也要说三句话儿。现写得有字,说'此路不通’,我们走到那里去!”贺太尉听了,又喝道:“好胡说!才是进来的路,怎说有人写着'此路不通’?”便又气又恼,放马近前一看,只见上写的是:
当时马陵道,万弩射庞涓;
今日九曲岭,千刀割太尉。
看罢,早吓得一似分开八块顶阳骨,一个面皮蜡搽也似黄了下来。只得对兵将说道:“我一时中了贼计,如今也不要埋怨,作速寻个出路,莫待他们赶来!”众兵将道:“两头塞断,急切搬拆不开。不如爬上岭去,才得逃生!”遂要往岭上爬走。忽听得半岭上一似共工氏触倒了不周山,腾天倒地价响将起来。众兵将一齐叫苦,端的怕人!怎见得?但见:
岭上英雄立满,峰前豪杰齐排。岭上英雄,喝叫军校,将叠成的千百堆狼牙巨石,往下推翻;峰前豪杰,指点子弟,用砍就的数万根丫叉大树,从上滚来。石碰石,乱纷纷,挡着的、擦着的,骨肉变成灰屑;木撞木,闹轰轰,挨着的、压着的,皮筋尽作泥丸。四面峰峦合抱,两头大石填平,更怕的是英雄齐发弩,堪骇的是豪杰尽张弓。众兵将进退无门,何异天罗地网;贺太尉往来没路,依稀铁壁铜墙。这才是走到尽头,分明似瓮中捉鳖。
这些计策,俱是袁武作用。他是山东生长,初到南来,又不曾询问士民,为甚晓得这些路径?原来何能是本地人,便画了一幅武昌的地形图,与袁武相别时,悄悄递出。袁武看熟。这日交战时,他见贺太尉的粮草俱屯积在甸山下左侧,遂遣邰元四人去放火烧绝粮草,又吩咐他到九曲岭,伐木叠石。今见杨幺等引着贺省追入岭来,即一面断了归路,又一面在岭上同二百名军校齐发箭矢,射退外面贺军。杨幺等俱上岭来,今见贺军上爬,即使军校将半山草深内堆叠的这些木石,一齐往下乱推。贺军一时没处躲避,爬到半山的尽被打伤,未曾爬的又被箭弩射来,一时乱窜,自相践踏。哭的,叫的,甚是伤惨。
杨幺见了,忙使人向下叫道:“杨幺与众兄弟只要活擒贺太尉报仇,与众兵将并无干涉。及早缚他送上岭来,便放你们一条生路!”众兵将一时听了,忙向上叫道:“切莫动手,容我们缚送上来!”即赶到贺太尉马前,将他一个倒栽葱,拖下马来,捆绑了推解上岭来。杨幺见了大喜。众兄弟便要将贺太尉砍杀,杨幺急忙止住。众兄弟道:“哥哥见仇不杀,什么缘故?”杨幺道:“我为父母报仇,如今已获仇人。马霳为我陷害,得他手戮仇人,使他心快,我亦心快。”众兄弟听了,不胜欢喜。袁武道:“速去与王摩合攻!”杨幺遂使军校放出贺军将。军将齐齐向岭头拜谢,各散逃出。
杨幺等即离九曲岭,到了城下,已是黄昏时候。与王摩相合,说知缘故。王摩大喜道:“兄弟领计到此,城内并没一人敢出,只等哥哥到来。”袁武遂传令各军校准备攻打。到了三更,便放起连珠炮来。着黄佐、于德明、柯柄、童良守寨,其馀到城下,一齐驾起云梯,往城上搭来。不期被守城兵将炮弩往外乱发,一时不能近城。却得殷尚赤、屠俏领着数名子弟,俱扮作逃难居民,背包负裹从永定门走入,即分散藏伏在观宇幽僻小巷中,又打听马霳消息。今听见城外连珠炮响,知是外面攻城,各自取出火种,点上硫磺硝焰,四处放起火来,又向黑影处发喊,大叫:“洞庭湖杨幺全伙入城!”
一时火起,烧发了数十馀处,便轰传贼众入城,一齐逃窜起来。这些大小官员,忽见城内四处火发,知是有贼内应,俱各惊慌躲避。城上兵卒听见城内有人放火,知不可守,一齐下城逃躲,早被杨幺、王摩等杀跳上城,夺开城门。袁武领众军校一齐杀入,城中大乱。各分头打入监狱中,寻救马霳,并没救处。杨幺见寻不着马霳。知他被难而死,不胜跌脚捶胸,仰天号哭道:“冤哉马霳,痛哉马霳!汝今为我而死,我敢独得其终!”众弟兄听了,尽皆流泪。正劝解间,忽见火光中一人浑身赤条条,抡着一根大木,同着一人一路打来。
原来这马霳,当日押解到武昌,贺太尉将他发与尉司囚禁,等剿了杨幺同斩。一向在狱中,日夜被禁卒将他浑身上了闸板,竟似死人般,动不得分毫;又恐怕他绝命,只将些粥米喂他。这夜尉司见事情紧急,便着人取出马霳,辕门斩首。到了辕门,只见操刀手中一人向马霳喝道:“外面杨幺已打进城来也!”说罢,将左右操刀手砍倒在地。马霳知是救他,急迸断绳索,扳倒辕门庭柱,要打入去。却得殷尚赤、屠俏见绑出马霳,正要动手,忽见这操刀手杀了伙伴,忙大叫道:“快同去见杨幺哥哥!”
马霳忽见是殷尚赤、屠俏,满心快活,便不打入衙去。殷尚赤、屠俏便在辕门杀退人众。马霳抡着大木,同这操刀手往外一路向火光处打来,却被王摩一眼看明,大叫道:“马霳快来,哥哥为你哭坏!”杨幺忙停哭。见是马霳,不胜欢喜,上前抱住道:“兄弟,累得你好苦!”马霳大笑道:“可也得见哥哥!”杨幺道:“我同众兄弟打破城来,向各处监狱中找寻不着,在此万分痛苦。再寻不着,便要屠戮,作我二人殉葬。兄弟你从那处脱身?”
马霳指着那人,说出亏救。杨幺大喜,忙向那人拜谢道:“若不亏豪杰仗义,救我马霳,我杨幺亦不再活。请问尊姓大名,若不嫌弃,愿结弟兄!”那人慌忙还礼,扶起道:“小弟是尉司衙中操刀手,姓段,官名段忠。从来手段快捷,人便叫我是一刀段撒开。一向闻得哥哥好名,今又见天下荒荒,想要做些事业。因听见贺太尉与哥哥作对,亏众好汉救入湖中,将马霳解来,便想要救,却一时不便下手。忽听见哥哥领众到来,暗暗留心。今在紧急提出,便砍倒伙伴来寻见,愿拜哥哥。”
杨幺听了大喜。马霳便抡大木,向前乱跳道:“哥哥快同去赶杀鸟太尉,洒家捣他百十个透亮窟窿!”杨幺忙留住道:“不消兄弟去寻,我已活擒在城外寨中。”遂说出缘故道:“我留这厮,与兄弟动手。”马霳听得满心快活,道:“只那夜闷鸟般闭在船内,"听得怪鸟乱嘈。哥哥吃弟兄劫救,心坎里恁地欢喜,兀知偌多弟兄,俱恁跳到,没多日,便干得恁地奢遮。哥哥使恁呆撮鸟与马霳散闷,只剁出鸟心来,觑是恁地黑!”王摩道:“只你那夜瞒得不透风下山,俺弟兄那处不着人找寻!前日来见哥哥,才知吃苦。”马霳只笑向杨幺腰间拔取挎刀。此时殷尚赤、屠俏走来,遂向杨幺众弟兄述说事情。述说完,杨幺要与马霳说话,早已不知去向。因说道:“他再不耐烦久立,又不知他到那里去寻事做!”一面传令,不许放火,掳掠小户,只搬取豪富。
直乱到天色将明,袁武即传令出城,放起号炮。不一时齐集,只不见马霳到来。杨幺忙叫众兄弟去寻。早见马霳火杂杂,两手舞着板刀,口中衔着挎刀,满腰间拴吊十馀颗血淋淋的人头,跑到面前,将口中挎刀递与杨幺,只叫今日砍杀得快活。杨幺惊喜道:“兄弟杀的什么人,这般快活?”马霳道:“恁夥撮鸟,煞会装腔使势,敢便俱是未入流。”杨幺听了,笑道:“你又那里去寻着板刀?”马霳道:“兀那闷闲鸟船,两板刀舱内只捞不到手,推见鸟官,将板刀藏入屋去,只今捞来。哥哥打了恁个鸟贼,便有窝巢,直恁地怪催跳。”袁武道:“且到湖去再来。”马霳道:“咬文汉嘈的没力,恁地一事做两事,跳落水又爬上来弄甚鸟,可不晦气!”杨幺道:“袁武主意不差,我俱听服,没半句不依。”马霳才不言语。段忠便去领了妻小一同出城,到了寨来。柯柄、童良见了马霳,不胜喜。
袁武即传令拔寨起身。忽有一人,大头圆脸,五短身材,背上驮着一个包裹,腰悬一张画胎雀弹弓,手提柳叶长枪,急起忙奔相近到来,高叫道:“小阳春道长哥哥在那里?”杨幺听见,连忙迎走上前,欠身答道:“杨幺在此。不知豪杰尊姓何名,为甚要见杨幺?”
那人便满面笑容,放了包裹,将枪插地,叉手说道:“兄弟是巴蜀人。自幼好习枪棒,又打得一手好弹弓。不喜在本地,便出来在江湖上耍些枪法,打几个弹儿,在热闹处与人观看,哄赚几分钱钞,只买酒吃。人见我生得矮小,面色如青,人便叫我是山海镇石青。一路下来,今春到这武昌,在城内府前闹处干这营生,倒也日日见钱,夜夜是醉。却听见有人传说哥哥的行事,肯结弟兄,使石青时常想念。一日正在府前,耍了一回枪弹,起发人的喝采钱,只见几个人扛抬着两束芦席,却包着两个死人,向我面前抬过。内中便有人说出是哥哥的父母在狱中病死,抬出城外抛弃。我便留心问道:'他老夫妇犯甚事,便双双入狱病死?’这些人便细细说哥哥犯事、贺太尉作对缘故。我那日只应应事故,赚得百文,便走出城外,找寻着了,去买了些乾柴,分做两处烧化。烧化完,取骨殖做了两包,拿回来放在寓处,日后寻见哥哥交还。忽听得贺太尉领兵出城,与哥哥对敌,昨夜又听见打入城来,我只说在城住些时,慢慢送来。不期五更忽发号炮,催赶出城,我只得背了骨殖,一径奔来。”
杨幺忽听见有了父母的骨殖,不胜大喜,复又大哭。忙将石青一把扶定,扑地拜哭道:“我杨幺自幼失散父母,亏这抚养的父母恩养成人。不能报答,反为我被仇人受冤陷狱而死,痛心入骨。幸得众兄弟协力,捉缚仇人,实疑骸骨无存,到山寨中将仇人沥血剖心,祭奠灵前,少慰先灵,以完杨幺心愿。却得有心人仗义,为杨幺将父母烧化,收藏骸骨。这般恩义,又在众兄弟之上,杨幺敢不拜谢!”石青连忙拜下,搀扶道:“哥哥休折兄弟!”遂同立起来。杨幺遂将包裹背上肩头。袁武即传令拔寨,一齐望伏雄浦船上来见贺云龙。只因这一见,有分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