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8年,晚清著名诗人陈三立之子、湖南巡抚陈宝箴之孙、清华国学院的年轻导师、时年38岁的陈寅恪,与台湾巡抚唐景崧的孙女、一代才女唐筼在上海举行婚礼。两人在清华园相识,都是清华教员,后结为伉俪,从此志同道合,比翼齐飞,相敬如宾,白头偕老。
机缘巧合,娶得唐筼
从13岁起,陈寅恪即与兄长陈衡恪东渡日本求学,后又辗转于欧美各国求学20余年,及至回国后在清华任教,一直保持单身。时光飞逝,转眼间陈寅恪已经30多岁了。父亲陈三立见儿子对婚姻大事并不上心,开始时还好言催促,希望儿子快点解决终身大事,后来见儿子还是不为所动,便厉声警告说:“如果你再不主动,那我就要替你选择未婚妻了!”陈寅恪没办法,只好请求父亲再宽限些时日。父亲同意了。
除了家人对陈寅恪的婚事催促外,同事和朋友们也都为他的个人问题着急。陈寅恪初到清华园时,由于是单身,他将自己的一半住房让给赵元任家用,他则吃住在赵家。赵元任的夫人名叫杨步伟,她烧的饭菜非常好吃,把赵元任和陈寅恪照料得无微不至。杨步伟见陈寅恪无成家之意,就做他的思想工作,她半开玩笑地说:“寅恪呀,你这样下去可不行,怎么能老是单身呢?”赵元任也附和着说:“是啊,不能让我的太太老是管两个家啊!”陈寅恪笑了笑,回答说:“我是愿意有家而不管家,现在这样不也很好吗?”
为什么陈寅恪迟迟不结婚呢?一方面是他想潜心于学业和治学;另一方面是他自以为体弱多病,深恐累及他人。
陈寅恪对爱情有着自己的见解,并将其分为几个不同的层次。他认为:最伟大、最纯洁的爱情应当是完全出于理想,“情之最上者,世无其人。悬空设想,而甘为之死”,比如《牡丹亭》中的杜丽娘便是这种爱情。但可惜的是,这样的爱情在现实中是没有的,只有在文艺作品中才能觅得影踪。第二个层次的爱情是,若真心爱上某人,即便不能结合也忠贞不渝,矢志不变。例如《红楼梦》中贾宝玉与林黛玉的爱情,以及古代那些为了爱而终生未嫁的贞女等。第三个层次的爱情是,“曾一度枕席,而永久纪念不忘,如司棋与潘又安,及中国之寡妇是也。”而第四个层次的爱情,才是人们最常见的那种,也就是白头偕老而终身无外遇的。陈寅恪认为还有最后一个层次的,即“随处接合,惟欲是图,而无所谓情矣”。
因此,相比爱情,陈寅恪似乎更看重学问和品德。他说:“学德不如人,此实吾大耻。娶妻不如人,又何耻之有?”又说:“娶妻仅生涯中之一事,小之又小者耳。轻描淡写,得便了之可也。”在他看来,如果志向不在学术和事业上,而一心只求得娇妻美妾,是很愚蠢的事情。
虽然陈寅恪对自己的婚姻大事并不放在心上,可是一旦当爱情来敲门的时候,他也像所有的年轻人一样,迅速地坠入了爱河。
有一天,陈寅恪和几位清华同事闲谈,其中一位同事提及,他曾在一位名叫唐筼的女教师家中。看到墙上悬挂着的一幅诗幅,是这样写的:
苍昊沈沈忽霁颜,春光依旧媚湖山。
补天万禾忙如许,莲荡楼台镇日闲。
盈箱缣素偶然开,任手涂鸦负麝煤。
一管书生无用笔,旧曾投去又收回。
这位同事说,当时让自己感到费解的是,诗幅的落款,是一个名叫“南注生”的人。他不知道“南注生”是什么人,所以就借闲谈之机想请教一下博学多才的陈寅恪。陈寅恪略一思索,说道:“‘南注生’是广西灌阳的唐景崧的别号;如此看来,这位唐筼一定是唐景崧的孙女。”
原来,这位唐景崧是清朝末年的一位巡抚,与陈寅恪的祖父一样。1882年,法国与越南发生冲突,河内、南定等地相继失陷。唐景崧目睹时艰,便以吏部候补主事的身份,抱着忧国忧民的心绪,主动请缨赴越参战。他招引刘永福的黑旗军,进兵河内,击杀法军将领安邺。后来,唐景崧撰写了一本《请缨日记》,较详细地记录了赴越经过及中法战事。陈寅恪恰好也读过这本书,很为唐景崧为国为民的气概折服。当他听说这件事后,就想登门拜访一下唐景崧的这位后人,顺便去观赏那幅由唐景崧手书的条幅。就这样,陈寅恪认识了唐筼。
同年9月底,由于清华大学开学在即,新婚燕尔的陈寅恪乘船离开上海,返校上课;而唐筼则因母亲去世需要安葬,便没有和丈夫同行。正逢中秋佳节,夫妻却不能团聚,在海船上的陈寅恪遥望天上的明月,心中别有一番伤离别的滋味,便提笔写下一首思念妻子的诗:
戊辰中秋渤海舟中望月有怀
天风吹月到孤舟,哀乐无端托此游。
影底山河频换世,愁中节物易惊秋。
初升紫塞云将合,照澈沧波海不流。
赢得阴晴圆缺意,有人雾鬓独登楼。
唐筼是一位非常善解人意的妻子,她不仅是陈寅恪的生活伴侣,更是他的精神依托。自结婚以后,唐筼便在家中默默地操持家务,让丈夫专心治学,对陈寅恪照顾得无微不至。
翌年,陈家有了喜讯,他们夫妇的大女儿就要降生了。可就是这次生产,让他们夫妇的浪漫生活蒙上了一层阴影。唐筼原先就有心膜炎,结果在分娩时,心膜炎诱发了心脏病,险些让她撒手人寰。从此,唐筼的后半生就一直为心脏病所威胁。
国难当头,颠沛流离
此年11月3日早晨,陈寅恪夫妇携3个女儿以及仆人王妈、忠良等人,乘坐火车从北平前往天津,又从天津大沽口乘船去济南。但他们一到济南才发现,这里的形势更为紧张,到处哄传着“日本鬼子就要打过来了”的流言,逃难的人们纷纷涌向火车站。可火车站也是人山人海,陈寅恪这一大家子根本挤不上火车。幸亏同行的张申府、刘清扬一家已经先上了车,他们帮着陈寅恪全家从列车车窗爬进车内,还让给了他们3个座位。就这样,他们一路乘车将近24个小时才到达徐州。晚上10点钟,陈寅恪全家又登上了前往郑州的火车,再从郑州辗转到汉口,最后于11月20日到达长沙。陈寅恪自幼常出远门,游历欧美,可像如此紧张、艰难的旅行,还是平生第一遭。
清华、北大和南开三所大学在长沙组建了国立长沙临时大学,陈寅恪在这里继续任教。可是,安稳的日子没过多久,时局再度发生变化。是年底,上海、南京先后陷落,武汉凶多吉少,长沙的形势亦岌岌可危。教育部通知长沙临时大学准备西迁云南昆明,组建西南联合大学,陈寅恪又得携家人继续登程。
他们全家人先是辗转来到香港,然后再去往云南。然而到达香港后,由于旅途劳顿,急火攻心,唐筼的心脏病再度发作,更要命的是小女儿陈美延这时也生了病,眼看已经无法继续前行,幸而当时在香港大学任教的许地山夫妇帮忙租了一套住所,让陈寅恪全家暂时留在香港,他们才得以稍事休息。当时,香港的生活费用非常昂贵,陈寅恪一家的生活顿时陷入困顿之中。
全家在香港度过了一个窘迫的春节后,由于陈寅恪要赶到学校继续上课,所以他只好让妻子和孩子暂居香港,自己只身一人前往云南的西南联大报到。翌年4月8日,陈寅恪终于抵达云南蒙自。但刚到云南,陈寅恪就染上了疟疾,卧床不起。远在香港的唐筼听到这个消息,心急如焚。可是远隔千山万水,她只能将无尽的思念和牵挂深深地埋在心里。唐筼在心中暗暗发誓:今后无论多么艰辛,一定要替丈夫照顾好这个家,让丈夫在巨大的压力中不再为家中的事情操心。
此时远在西南边陲的陈寅恪,又何尝不思念妻子呢?他一想到妻子要支撑虚弱的病体,独自一人在香港苦苦支撑一大家子的生活时,心中便非常不是滋味。悒郁之中,他提笔写了《残春》两首诗,其中一首写道:
家亡国破此身留,客馆春寒却似秋。
百里苦愁花一尽,窗前犹噪雀声啾。
群心已惯经离乱,孤注方看博死休。
袖手沉吟待天意,可堪空白五分头。
除了思念妻子,陈寅恪还非常惦记那几个可爱的孩子。在云南时,有一次陈寅恪去集市买东西,他偶然见到一位苗族妇女背上背着一个孩子,那孩子白白胖胖的,眼睛大大的,陈寅恪越看越像他的小女儿陈美延,就不觉多看了几眼。结果那位妇女误以为陈寅恪对小孩有什么歹心,就急忙背着孩子离去了。堂堂的大学教授竟被误认为是歹人,这令陈寅恪感到尴尬之余,也倍加思念在港避难的家人。
1939年春天,英国牛津大学向陈寅恪伸出了橄榄枝,聘请他去做汉学教授。陈寅恪考虑到自己和妻子一个在云南,一个在香港,两人天各一方,而且妻子又患有心脏病,无法前来昆明团聚,便决定接受邀请,全家迁往英国。是年夏,陈寅恪来到香港和妻女会合,准备迁往英国。但不巧的是正逢二战全面爆发,他也只能滞留在香港“孤岛”上,为此他向西南联大请了1年的假。
由于战争原因,香港物价飞涨,陈寅恪夫妇贫病交加,几乎陷入绝境。幸而得到当时中英文化协会领导人杭立武的帮助,陈寅恪被聘为香港大学客座教授,这才能勉强糊口度日。
1941年12月,太平洋战争爆发,香港也被日军所占领。这段时间,香港社会秩序混乱,物资匮乏,加之陈寅恪此时已离开香港大学,失去经济来源,家庭日常开销顿时陷入困顿。唐筼不顾自己身体不好,仍费尽心机为全家人寻找口粮。
由于陈寅恪是当之无愧的“国宝”,当日军占领香港后,就有日本学者写信给军部,让他们不可为难陈寅恪。于是军部就给香港司令下文,让其照顾好陈家。当时物质极为匮乏,香港司令就派人给陈寅恪家送去好多袋面粉。但陈寅恪是绝不会吃日军面粉的,于是就出现了这样的情景:日本宪兵往屋里搬面粉,陈寅恪和唐筼就往外拖……陈寅恪夫妇的民族气节,实在令人感动!
次年5月5日,在中央研究院院长朱家骅的帮助下,陈寅恪一家携带着简单的行李,从香港码头登上驶往广东湛江的海船,逃离香港。他先后辗转任教于广西大学、中山大学、燕京大学,最后执教于成都的燕京大学临时学校。
夫妻恩爱,父女情深
在成都生活期间,陈寅恪全家度过了一段难得的安定、幸福时光。
妻子唐筼非常珍惜这段宁静的团聚时光,她尽心尽力地相夫教女,操持家务。为了给丈夫补养身体,她特意买来一只怀了胎的黑色母山羊,待母羊生了两只小羊以后,唐筼便学着挤羊奶。她每天早晨先把母羊拴在柱子上,再用清水洗净母羊的乳头,然后开始挤奶。唐筼出身于官宦世家,她以前哪曾挤过羊奶?因此,初学时自然是一番手忙脚乱,经常是费尽力气才能挤出一小碗羊奶。每回她都舍不得自己喝一口,全端给丈夫,看着丈夫一口口喝下去。
当时,他的小女儿陈美延已经到入学年龄;但由于身体不好,就没有去上学,而是在家里负责放羊。小美延一边放羊,还一边沿路收集点儿枯树叶、干树枝,带回家中用来烧炉子。到了傍晚,陈寅恪带着小美延散步,饶有兴趣地问小女儿:“羊喜欢吃什么草?”小美延告诉爸爸说:“羊最爱吃带刺的酸枣叶,就是我们家围篱笆墙的酸枣树的叶子。”
当陈寅恪带着小美延走到茶馆旁时,常常会停下来,听一阵茶馆里的说书人讲的《三国》,然后他会用欣赏的口吻说:“说书人讲得比小说要生动。”有时候,陈寅恪带着小女儿上街时,还会给她买一小包炒花生米或者是一个广柑,然后笑眯眯地看着女儿吃。
虽然这期间陈寅恪全家的生活一直是处于一种颠沛流离的状态,但他丝毫没有放松对孩子的教育。有一次,大女儿陈流求在班级考试中获得了第一名,还得到了奖品,她高兴地跑回家,心想一定会得到父母的奖励。哪知陈寅恪看了她的成绩单后,问道:“你是不是比班上不少同学年龄大一点儿?自然应该考得好些,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呢?”从那以后,孩子们即使考试得了高分,也不会在意了。
空闲的时候,陈寅恪还会教3个女儿背诵一些唐诗,最初是些简单的,比如“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等。再到后来,他就开始教女儿们背诵《长恨歌》、《琵琶行》这些长篇经典作品了。
相濡以沫,生死同随
由于少年时代用眼过度,加之后来长期的艰苦生活,营养跟不上,到中年时,陈寅恪便患了严重的眼疾,其中一只眼睛渐渐失去视力,没过多久,另一只眼睛也完全失明了。虽然陈寅恪曾在国内做过手术,后来又前往英国伦敦接受治疗,可是均告失败。无奈之下,他只好接受了双目失明的残酷现实。
1949年,陈寅恪任教于清华园,继续从事学术研究。解放前夕,他拒绝了国民党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所长傅斯年的邀请,继续留在祖国大陆,任教于广州岭南大学。后来在院系调整时期,岭南大学合并于中山大学,陈寅恪则移教于中山大学。
1962年7月,双目失明的陈寅恪,在洗漱时不慎滑倒在家中的浴盆里,摔断了右腿股骨,自此长卧于床榻。唐筼只得请一位护士来照顾他的生活起居。“文化大革命”开始后,陈寅恪受到批判,身心备受摧残,连护士也不能继续留在这里照顾他了。唐筼只好拖着病体,竭尽全力亲自照料丈夫。
1969年春节后,陈寅恪一家被扫地出门,连珍藏多年的大量书籍、诗稿也被洗劫一空,他们只好迁至中山大学校园西南角一所四面透风的平房里居住。此时的他贫病交加,已经衰弱得不能吃饭,只靠一些流食维持生命。在凄凉无助中,夫妻二人只能相对而泣。身处绝望中的陈寅恪,自知将不久于人世。而唐筼的心脏病也日趋严重。
面对着爱妻,陈寅恪认为她可能将先于自己而去,故怜夫人之悲苦、叹命运之不公,留下了生命中最后一曲挽歌——《挽晓莹》:
涕泣对牛衣,卅载都成肠断史。
废残难豹隐,九泉稍待眼枯人。
是年10月7日,国学大师陈寅恪因患多种疾病,离开了人世,夫妻俩一同度过了41载风雨人生。唐筼平静地料理完丈夫的后事,接着又安排好了自己的后事。45天后,唐筼也静静走了。她要去追寻天堂里的丈夫,天上人间永相随。
【简介】陈寅恪(1890—1969),原籍江西义宁(今修水),杰出的文史泰斗和国学大师。著名诗人陈三立之子,湖南巡抚陈宝箴之孙。少时就读于南京家塾,从小就能背诵四书五经,广泛阅读历史、哲学、文学典籍。1902年随兄东渡日本,入巢鸭弘文学院。1905年因足疾辍学回国,后就读上海吴淞复旦公学。1910年考取官费留学,先后到德国柏林大学、瑞士苏黎世大学、法国巴黎高等政治学校就读。1914年回国。1918年得到江西官费资助,再渡出国游学,先在美国哈佛大学随蓝曼教授学梵文和巴利文,1921年又转往德国柏林大学随路德施教授攻读东方古文字学,同时向缪勤学习中亚古文字,向黑尼士学习蒙古语。留学期间已具备阅读8种语言的能力。1925年回国。翌年与梁启超、王国维等应聘为清华国学研究院导师。1930年国学院停办,任清华大学历史、中文、哲学三系教授兼中央研究院理事、历史语言研究所第一组组长、故宫博物院理事等职。1937年抗战爆发,日军直逼平津,其父陈三立义愤绝食,溘然长逝。治丧完毕,随校南迁,颠沛流离。次年秋随西南联大迁至昆明。1942年春出走香港,取道广州湾至桂林,先后任广西大学、中山大学教授,不久移居燕京大学任教。抗战胜利后,应聘牛津大学任教。1949年因眼疾加重回国,再任教清华园。同年来到广州,任教岭南大学。后院系调整,移教中山大学。新中国成立,当选中国科学院社会科学部委员、中国文史馆副馆长、全国政协常委等职,并继续任中山大学教授。十年动乱期间遭到残酷折磨,身心备受摧残,珍藏多年的大量书籍、诗稿也被洗劫一空。1969年在广州含恨逝世。
【本文收入我的著作《细说清华学者们的爱情往事》,东方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