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轨,偷情,通奸,她是文学史上“最堕落”的人,也是我们每一个人包法利艾玛

上个月,今年的诺贝尔文学奖颁给了法国作家安妮·埃尔诺,她成为第15位获奖的法国作家,法国也成为诺贝尔文学奖作家最多的国家。安妮·埃尔诺的写作开创了“无人称自传”的写作方式,同时她也是“平淡写作”的倡导者,这种写作理念近似于法国“新小说”以及罗兰.巴特的“零度写作”,因此其先驱性实则深深植根于法国文学的传统之中。今天我们所要讲述的,便是被“新小说”流派创始人罗伯-格里耶认作“新小说之父”的福楼拜经典作品《包法利夫人》。

她爱海只爱海的惊涛骇浪,爱青草仅仅爱青草遍生于废墟之间。

——福楼拜《包法利夫人》

在碎片文化和速食文化潜移默化地消耗人们时间的当下,网络短视频中对文学经典的所谓速读,无非不过是对故事的简单概括与梳理,末了还得站在道德制高点去评判一番。照此说来,很多文学经典是经不起短视频博主们的“批判”的,看上去,安娜·卡列尼娜就是个出轨的女人,最终卧轨自杀的故事;包法利夫人也无非是个沉湎于幻想,贪慕虚荣,不断出轨,最终欠下高利贷,吞服毒药自杀的故事。可小说不只是为了讲故事,相信这点也无需赘述。因此,作为经典之一的《包法利夫人》,自然也不能只猎奇地看到“出轨”的一面。某种程度上,包法利夫人就像女版的堂吉诃德,堂吉诃德读骑士小说入了迷,失去理性,转头当了游侠骑士;我们的包法利夫人读了一些浪漫主义的书,便沉浸在罗曼蒂克的缅想中,当她不经意闯入“上流社会”的聚会后,错认为生活就当如斯。殊不知,生活的真实底色逃不脱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捆绑束缚,当她试图模糊幻想与真实,渴求在现实世界的暗色基调上涂抹五彩斑斓的幻想,并基于幻想引导自己的生活,其悲剧也是早已注定的。

我们可以较为详细地梳理下故事脉络。艾玛的父亲腿受伤,请作为医生的包法利前来诊治。不久后包法利的第一任妻子离世,艾玛的父亲便将自己的女儿嫁给包法利。婚后的艾玛很快就发现,无论是在物质还是精神层面,她都无法从生性平庸的丈夫身上获得浪漫的爱情。“艾玛竭力想要知道:幸福、热情、陶醉,这些在书本中显得如此美丽的字眼,在生活中到底是什么意思呢?”艾玛13岁时进了修道院附设的寄宿女校念书,在那里受着贵族式的教育,她想象中的生活是“像腰身细长的女庄主一样,住在一座古老的城堡里,整天在三叶形的屋顶下,胳膊肘支在石桌上,双手托住下巴,引颈期望着一个头盔上有白羽毛的骑士,胯下一批黑马,从遥远的田野奔驰而来。” 她想象中的爱情也“应该突然而来,光彩夺目,好像从天而降的暴风骤雨,横扫人生,震撼人心,像狂风扫落叶一般,把人的意志连根拔起,把心灵投入万丈深渊。 ” 但所嫁之人过于平凡,说起话来“像人行道一样平淡无奇”,生活的环境也一成不变。不久,因包法利医好了一位声名显赫的侯爵的口疮,侯爵邀请夫妇俩参加了一次“上流社会”的舞会,回家之后,她心不在焉,“ 她既想死,又想去巴黎。”丈夫为了舒缓她的心情,搬了新家。

之后,她先是爱上了一个名叫莱昂的大学生,但随着莱昂回巴黎读书,艾玛又在附近的一位叫罗多夫的地主诱惑下,做了他的情妇。可当艾玛提出要与罗多夫私奔时,他却毫不留情地与艾玛绝交。大病一场的艾玛,再次遇到了莱昂,两人旧情复燃。为了取悦莱昂,维持奢华的生活,艾玛把家里的财产挥霍一空,还欠下了巨额的高利贷,但莱昂已经厌倦了艾玛,她再一次被抛弃。万念俱灰的艾玛,面对催债的债主,最终服毒自杀。包法利也在不久后死去。他们的小女儿无人抚养,最终被送去了棉纺厂做童工。

卡尔维诺在《为什么读经典》中提到,“经典作品是这样一些书,我们越是道听途说,以为我们懂了,当我们实际读它们,我们就越是觉得它们独特、意想不到和新颖。”《包法利夫人》就归属此列。其故事放现在看,也许远不如日常生活中的某些新闻曲折精彩,但在阅读的过程中,我们仍会被一些生动鲜活的细节所打动,比如此段描写:

她总是把他送到第一级台阶。要是马还没有牵来,她就等着。告别之后,他们不再说话;四面都是风,吹乱了她后颈窝新生的短发,吹动了她臀部围裙的带子,好像扭来扭去的小旗。在一个解冻的日子,院子里的树皮渗水了;房顶上的雪也溶化了。她站在门槛上,把阳伞拿来,并且撑开。阳伞是闪色绸子的,阳光可以透过,闪烁的反光照亮了她面部白净的皮肤。天气乍暖,她在伞下微笑,听得见水珠点点滴滴落在绷紧了的波纹绸伞上。

在这一段中,五官的感知是充分打开的,因而读来细腻可感,加之福楼拜将视角收缩,将原本远眺的视线不断收拢,将焦点置于伞下的离别,把俩人微妙的心理呈现出来,动态的画面透过纸张,“像生活一样”扑面而来。

福楼拜的细节描写是经过精心选择的。通过富有象征意义的细节及事件的组合,推动着人物按照小说设计好的生活模式往下发展,进而达到批判现实的目的。换句话说,故事中人物的悲剧性是通过这些缜密的、合乎逻辑发展的、精致又平庸的生活所一步步牵引着的。故而我们很难简单地说小说中哪些人是好的,哪些是坏的,根植于时代及不同环境下生长的人性向来都是复杂的。即便是玩弄艾玛感情的罗多夫,我们也无法片面地说他就是卑劣的,因为在当时的时代背景下,他的种种表现就是“贵族子弟”的行为作风,他就是习以为常的拈花惹草,怎料到艾玛偏偏动了情。再如被艾玛认为生性木讷不懂浪漫的包法利,却在她死后,近乎家徒四壁的情况下,无比浪漫地办了一场华丽的葬礼。因此,艾玛是一定要死的,艾玛之死是浪漫主义幻想和现实生活发生冲突的必然后果。同样,包法利也是要死的。他对于艾玛的无限宠溺,除了爱,许还因为艾玛是他们这种平民家庭跨越阶层的希冀,当这种希望破灭,他便也走向死亡。如此想来,侯爵家的那场盛大舞会之于艾玛,宛如盖茨比心中那道遥不可及、渺茫幽微的绿光,于盖茨比而言,不过是南柯梦一场,于艾玛又何尝不是呢。她的错误在于混淆了真实的幸福和想象的幸福,并拒绝俯下身去切身体会真实的生活,认清生活的本质,也不知道如何从现实出发创造幸福。也许只有她经历死亡的时刻,才能真切体会到生活疼痛的真实感,于是我们看到,福楼拜用了大量篇幅来详细描绘艾玛的死亡过程。

Albert Auguste Fourie《包法利夫人之死》

除了无比细腻的细节刻画,独创的“纯客观”式写作手法则让福楼拜被奉为现代派的鼻祖之一。福楼拜力图以客观态度去对待所描绘的对象,跟以往的作家不同,福楼拜从来不在小说中发表议论,坚持小说不作判断,从作品中完全排除主观的、抒情的部分。他指出:“伟大的艺术是科学的和客观的。”他曾说,“我对于将心里的想法落在纸上的做法感到一种不可抑制的厌恶;我甚至感到,一个小说家没有权利对任何事物发表自己的见解。上帝难道口述过他的见解吗?”这种要求作家在作品中不要让自己的思想直接表露出来的观点,深化了现实主义的创作原则。

例如,小说的主角当之无愧是艾玛,即包法利夫人,但小说开头却是以一种极为独特的叙述视角展开的——“我们正在上自习,忽然校长进来了,后面跟着一个没有穿学生装的新学生,还有一个小校工,却端着一张大书桌。”福楼拜既没有以全知视角切入,同样也没有表露出对故事人物的好恶。再如小说结尾:

财产卖完之后,只剩下十二法郎七十五生丁,给包法利小姐做路费,投靠老祖母去。老奶奶当年也死了,卢奥老爹已经瘫痪,只好由一个远房姨妈收养。姨妈家里穷,为了谋生,就把她送到纱厂去做童工。

自从包法利死后,接连有三个医生到荣镇来,但都站不住脚,不久就给奥默先生挤垮了。他的主顾多得吓人,当局不敢得罪他,舆论包庇他。

他到底得到了十字勋章。

结尾的信息量极大,两三段话交代了三个人的人生轨迹。包法利在妻子死后不久也死了,小女儿被卖去做了童工,一向自私自利的奥默先生反而获得了荣誉勋章。但福楼拜到底只是忠实地呈现,不掺杂任何个人情感的批判。

福楼拜这种纯客观艺术,经常使用白描的手法,因而也显出一种毫不拖泥带水的狠劲,如讲艾玛死是“一阵抽搐,她倒在床褥上。大家过去一看,她已经断了气。”另,抛开《包法利夫人》不谈,在笔者喜爱的《淳朴的心》这个故事中,福楼拜可谓将白描的手法运用至极致。《淳朴的心》这部“非常严肃,非常忧郁”的小说实在让人慨叹,将女仆全福悲惨的一生粗线条地勾勒,“她呼最后一口气的时候,恍惚在天空分开的地方,看见一只巨大的鹦鹉,在她的头上飞翔。”福楼拜拒绝了英雄,也拒绝了富有偶发性和戏剧性的情节,以小人物为主角,以平淡开始,以平淡结束,发人深思。

尽管在笔者看来,论述一部经典作品的批判意义其实是无意义的。但在此谈论福楼拜笔下人物暴露出的种种特质,以及由此所反映出的时代意义却是有趣的。这恰恰是因为福楼拜的纯客观艺术,我们不免想要探究他到底会如何去创作或者说压抑自己对人物角色的情感。

依笔者看,福楼拜采取的是一种将美好撕碎的方法,或者用时下流行的说法,福楼拜给原本美的东西加了一层滤镜,让这种美变得不伦不类。他是通过控制叙述节奏,改变视点等多种方式产生了如此效果。如艾玛与俩情夫偷情的场面,这些在艾玛心中象征爱情与浪漫的东西,都是“仓促”的,尤其与莱昂第二次相逢之后,在大都市里的马车上苟且,完全破坏了本该有的美感。当写至艾玛无限向往的资产阶级生活时,那些“精致的生活”是无趣、沉闷,让人窒息的。我们会发现福楼拜的描写似乎是中性的,但主观性却隐藏其中。通过此种方式,福楼拜将所谓的上流社会、庸俗的浪漫主义进行了批判。全书中上蹿下跳的投机者奥默更是典型,但小说最后一句恰恰是“他到底得到了十字勋章”,真是绝妙的讽刺。

经典之所以为经典,在于它永不过时。一百多年过去了,《包法利夫人》早已成为世界文学中的一颗璀璨明珠,除了福楼拜从故事结构、人物塑造和叙述技巧几个方面打破了传统小说的规约,客观的叙述者代替了全知全能的叙述者等特点,为小说开创了一个新纪元外,还在于《包法利夫人》是一部关于人性的矛盾之书。

当福楼拜发出“我就是包法利夫人”的感慨时,我们每个人又何尝不是包法利夫人呢?如何妥善处理理想与现实是我们每个人都需面临的人生命题。福楼拜以艾玛的一生为我们展示了脱离现实的浪漫主义追求会把人引向怎样的误区,但艾玛的形象是复杂的,我们不能一言以蔽之,不同的人生阶段会有不同的看法与解读。正如我们也不想在读完《包法利夫人》后总结出,人生应该脚踏实地,仰望星空之类的鸡汤语录,或是对婚姻、爱情等命题给出所谓的正确答案。恰恰是因人性的复杂与矛盾,《包法利夫人》才是现实主义小说经典中的经典。

时至今日,福楼拜的文学地位早已不言而喻,有无数的作家、评论家们给以崇高的评价,米兰·昆德拉说,“直到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的出现,小说的成就才赶上了诗歌的成就。”詹姆斯·伍德说,“小说家感谢福楼拜,当如诗人感谢春天:一切从他重新开始。”纳博科夫称赞福楼拜“没有福楼拜就不会有法国的普鲁斯特,不会有爱尔兰的詹姆斯•乔伊斯,俄国的契诃夫也不会成为真正的契诃夫。”“新小说”流派创始人罗伯-格里耶说,“我把福楼拜认作新小说之父”等等。毋庸置疑,福楼拜的影响力是巨大的,有句话说,可以把小说史分为“后福楼拜”和“前福楼拜”两个阶段,这话一点也不夸张。按照布鲁姆“影响的焦虑”之理论,福楼拜自然属于那种超越传统的阴影,探索出小说新的写作道路的人。他以《包法利夫人》赋予平庸生活细节上无限的细微体验,让其成为后世绝大多数小说家用之不竭的宝藏。不过,需要理清的一点是,福楼拜笔下的细节是经过精心筛选的,富有象征意义的,并以此来推动故事的内核与走向,而不是不加节制一味追求毫无必要的细节描写,从而陷入琐碎且冗长的无意义描写误区。我想这也正是福楼拜何以永不过时且常读常新的原因之一。

THE END